先前张铭要将青青认作张铭妹妹的事,终究还是未能成,被她委婉的拒了,至于理由,琳娘问了她好一通,也不得而知。张铭颇觉遗憾,但他做事讲究你情我愿,也就不再强求。

    日子匆匆滑过,转眼便到了六月中,天气渐热,又久不下雨,一直闷着,街上的人皆行色匆匆,或是顶着斗笠遮阳,或是用轻纱遮面,唯有走街串巷的冰贩子浑身淌汗,仍旧一路吆喝卖冰,有那手头宽裕的人家,便会开出门来,花上十几文,买上一小碗冰碎给孩子吃。

    托秦大人的福,张铭家要惬意许多,早早的就在行商那里订到了许多大块冰,大块的整冰这东西,在夏季是有钱亦难买到的稀罕物。因此,原先的小酒铺子,现在的严氏小食肆,经营起了小碗的刨冰,上面淋了红果熬的稀糖汁子,好看又好吃,虽说贵了些,但能吃上严家铺子卖的刨冰,已然成了清河县孩子圈儿里的一大时尚。

    最近银子进账颇多,张铭的日子过的惬意,不仅天天有冰镇果汁喝,还又置下了好些田地,他出手半点不软,连刘盛都赞他会做生意,张铭面上装的得意,心里却默默的道着惭愧。不过有一件事儿,却让他打心底里佩服自己。

    金显家的珠场,在自己和秦游悉心布置的这几个月来,眼看着撑不下几个月,就要倒了。

    他家珠场的经营模式,极为霸王。清河县以北六十里便是沧州城,这一带水域颇多,百余年前有位自称陶朱公后裔的陶姓商人来此,养殖起了珠贝,曾经盛极一时,不过他家女儿颇多,几代下来就将珠场分作了零零碎碎的数十块,俱不再姓陶了。

    其中有个姓金的人家,做的算好,就慢慢的吞没了几家的珠场,成了这带开珠场的第一人,不过,仍有许多人家守着祖业,并不出卖。之后这金家出了为金二爷,就霸道起来,他联合了许多本地的珠商,将散珠的价钱压的极低,再以稍高一些的价钱从其余人家收购,并作了大宗货,贩给珠商,赚的自然盆满钵满。也有路经此地的外地小珠商,愿意用公道些的价钱收散户的珠子,不过是杯水车薪,且他们俱被金二爷用下作方法赶了出去,久而久之,便无外地商人来了。之后,金二爷摇身一变,不仅产珠收珠贩珠,还做起了加工生意,便横行霸道起来。这带儿养珠贝的散户便比之前更少了。

    而金显,就是金二爷的独苗儿子,他心只比自己爹更黑,也更聪明,晓得从官场上动脑筋,他捐了官之后犹嫌县丞的权力小,又找了不知哪房的穷亲戚金四,将他扶了起来,做起了此地的“现管儿”,就此财大势大起来,将历任县令架空,做起了土皇帝。

    张铭先前曾给琳娘打过一套珍珠头面,那时他虽有了千两银傍身,因钱来的容易,总觉得不踏实,更觉自己囊中羞涩,他又想要最好的,就跑了许多户养珠人家,其中就有被金家打压过的散户。他跑的勤,便与他们熟起来。等他打定主意要帮着秦游对付金显,才道自己这段浪漫的经历颇有用处,晓得了前因后果,才有办法因地制宜。

    妙就妙在,金显如今的上峰不稳,秦游却有他的巡抚老师撑腰,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张铭翻了数十年来的科考卷子题目,得出了两个重要的讯息,一个是世家地位将要不保,徐家的皇帝筹谋了数十年,现在不过是借着太子薨殁的这件事作为导火索,狠狠的炸开了;另一个则是随着世家没落,看似长盛不衰的举荐制行将退出历史舞台,相应的,捐官这种事儿虽屡禁不止,亦有低迷期,就是现在了。

    凭着秦游的财力和人脉,他们暗暗寻到了现在落户平城的陶姓后人,他家仍有位鳏居老人精通养珠,秦游将他接到府里好生养着,对外称是远房叔公。

    在张铭的循循善诱下,秦游和金显关系终于趋和。他也就寻到了机会,带着那位陶老公公走了一趟金家珠场,得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

    金家的珠场,因为多年来少有修生养息的机会,水质已经大不如前,产出的珠,更是质量不如当年,如今的煊赫景象,不过是金显及其夫人在勉力维持着罢了,正所谓由奢入俭难,他们阔绰多年,排场惊人,苛待散户只比以往更甚,对于一贯只当狗使唤的金四,更是无暇顾及了。

    正是这样天时地利人和,张铭和秦游才有可乘之机。

    秦大人作为称职的大周朝江南道上数一数二的美貌富二代,借了他爹和岳丈的虚名,招了两位江南的三流珠商来查看此地珠场,因为有他做担保,金显为了与他面子,就制止了想下黑手的金四,至此,细微裂痕便不知不觉的扩大了。那两位珠商财力虽有限,年轻时却都做过掮客,与沧州带几位隐形富绅竟有来往,说动了他们一道收购此地散珠,还大喇喇的便住了下来,又道沧州女子身长玉立,柔顺婉转,都在此娶了外室,大有乐不思蜀,就要在此安家的意思。

    金显为此急的嘴上冒火,想对秦游发难,岂料秦游像个傻子似的先发制人,颠颠的问了句“金公,那二位是我父亲至交,才想着让他们来此出资照拂我治下的百姓,就是不知可与你家生意无碍?”将他气了个半死。

    年中考核,在张铭的建议下,秦游大着胆子给了金显一个“差评”,只看他那位上峰要如何在自顾不暇之下分心保他了。

    张铭梳理了一通这几个月来他和秦游的一通布置,觉得不是秦游,便是自己,运气逆天,若是照此下去,到秦游任满归家,基本上就可将金家这座小土楼推倒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往后就没他张铭什么事了,他毕竟身份低微,人脉财力都极有限,其余的还需靠秦游自己摸索,便是换做张铭自己,也不过有七分把握,他经过这一桩事,才知道自己所知太过局限,还不及掮客。所知愈多,愈觉自己无知便是这个状态了。

    他想的入神,连唇上沾到了些冰冰凉凉的东西也浑然不知,待他觉出些酥麻,才发现琳娘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将个冰红果递到了他嘴边。

    “想什么这么出神?这是严婶她们今日卖剩下的,就便宜你啦。”

    张铭张口吞下,他像个孩子,喜凉食,这东西不论吃几次都觉得凉爽可口。可惜因为脾胃虚了些,琳娘严厉的很,从不与他多吃,只能略略吃上几口,这下吃到个完整的,简直是恩赐了。

    这粒红果儿个大饱满,汁多肉厚,怎么都不像是卖剩下的,张铭猜出这是琳娘偷偷给他藏下的,也不点破,只笑嘻嘻的看着她,问道:“怎么不多剩几个,严婶儿也忒小气,我要去说说她。”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趣!”琳娘万事都爱当真,怕他真去寻严氏的茬子,就对他着恼起来,伸出一指,狠狠的点了他的眉心。

    张铭前些日子热伤风,不过刚好而已,这时就装作虚弱样,用脚踮着地,身子向后一仰,还不忘“哎”了一声装腔作势。

    琳娘当自己真戳中了他痛处,急急忙忙的去扶,就被他抱了满怀。他嘻嘻哈哈的笑着,将她举了起来,在空中绕了三转儿,哪有半点儿虚弱的样子。

    琳娘知道自己又着了他的道,不禁暗恼自己太蠢,吃了许多次亏还不长记性,就想抿嘴作出j□j脸来,不过她实在没出息,一看张铭的眼睛就出神,忍不住就对他笑起来。

    张铭力气有限,很快就将琳娘放了下来,又磨磨蹭蹭的从袖子里掏出个桃木发梳,放到她手里,“你看这个。”

    这发梳做的拙劣,木头倒是上好,油润细腻,已有了包浆,就是刻痕实在丑的不能直视,像是小儿用刻刀随意画了几笔,这刻痕很新,仔细看才看出是两道细细的云纹,刻画的人大约曾想画只鸿鹄上去,结果弄了只矮脚鸡。

    琳娘心疼木器,叹了句:“这是谁人刻的,实在……嗯,虽然钝了些,还成吧。”她偷看张铭脸色,见他陡然红了脸,就急忙将话头拐了弯。她隐约猜出是张铭自己刻的,就拔下了自己头上那只银发梳,将这个换了上去,又拽了拽张铭衣角,问道:“这样戴还成么?歪了没?”

    张铭这才有胆开口说话,见琳娘头上顶了只矮脚鸡样式的发梳,心里头就一缩,想要伸手替她摘下来,脑子里又有个小人在小声说话“别啊蠢货!”,他缩了手,随即抿了抿嘴:“啊……没歪,这玩意儿刻痕是差了些,以后会好的,你出门就别戴这个了。”

    他一向成竹在胸,少年老成,偶尔有不正经的样子,也是两人中主导的那位,少有这样害羞别扭的样子,琳娘看他这样大为惊奇,就抬手捏了捏他的脸皮,又问道:“怎么想到给我这个?”

    “欸?”张铭反而讶异了一声,“你不记得么?今儿是你生辰,”又悻悻道:“这东西我可准备了许久了。”

    赵氏在琳娘后面接二连三的生了两个小的,哪有心思给她过生辰,他们这里兴过九岁生辰,琳娘也不过在那年这日多吃了两只糖水蛋,还是沾了她大哥要考生员的光,压根不知道那就算赵氏与她过的生日了。她尴尬道:“我不记得了。”

    她的生辰,是张铭搜罗原主的记忆时特地记住的,他当时只道现代女性若是被伴侣忽略了生日就要发飙,以防万一,就记下了。张铭也没料到她在家被忽略的如此彻底,心酸之余更是柔肠百转,随即画风一变,成了翩翩公子哥儿,安慰道:“今后年年与你过生辰,待会儿我给你下面吃,这下就及笄了。”

    他还没来得及欣赏小妻子的脸色,就被轻轻的抱住了,“那可真是谢谢你啦。”

    晚饭时,张铭端了碗长寿面上桌,众人才知道今日是琳娘生辰。严氏知道她才及笄,大为讶异,这暂且不提,连孙琢都是头一回知道二姐生辰在六月,颇为羞愧,不过,这都不影响一桌子人其乐融融的吃饭。

    倒是严氏还不忘提醒了张铭一句,女子及笄,是该取小字的。因此,到了夜间,张铭翻了许多书,总觉得不够好,最后放弃了,半躺在床上叹气,一眼瞥到琳娘颈脖子里戴着的碧玉扣子,想到琳字寓意青色玉发出的声音,就握住身侧琳娘的一只手说道:“我想到了,就叫玎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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