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吉祸福或者推断未来,一般人占卜大致离不开这些,但给出确切的某一天占卜确切之人的死法,空青从未碰见过,她不常占卜更没有能力占卜出来。

    ——无法占卜。

    “哈哈哈哈,纪国闻名天下的女巫祝也不过如此。”齐褚蔑视地凝着老实陈述的空青,“如此不济,也难怪你们祝由一族会灭亡。”

    灭亡二字正戳空青心中的软肋,上古时期,祝由一族人丁兴旺亦被王与民众所重视所依赖,可到了这个时代,也唯有纪国肯给她们一族栖息之地,可三年前,政权更迭,她们一族也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归宿。若不是她运气好,也根本无法以一条舌头换一条残命而苟活至今。

    “不过占卜不出也不要紧,等寡人的大军攻破都城纪、生擒纪侯时,你便知晓了。”见空青不语,齐褚就更加肆意了,“所以,要好好跟在寡人身后、睁大双眼,看着寡人如何给你们祝由一族复仇吧,呵呵呵!”

    留下一串张狂又意味深长的笑声之后,齐褚便不再回头地策马飞奔而去。

    “灭国就灭国,还给祝由一族复仇呢,还真把自己当成天下无敌之王了。”看着齐褚扬长而去的嚣张背影,连渃就开始在心中疯狂数落痛斥他了。

    “空青,你的事,连将军知道吗?”齐褚一走,齐小白的注意力也转移到了空青身上。

    空青本以为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事,所以当齐小白发问时,她还愣了一愣。

    ——不知。

    过了一会儿,她才在竹简上写了两个字。

    “哥哥既然喜欢你,就不会在意你的任何过去。”二人有声与无声的对话也将连渃从一见齐褚就来气的怪圈中拉了回来,见空青无神的大眼中难得的注入了感情,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过,我仍然希望有机会,你能跟哥哥说一说,如果什么事都放在自己心中,人一定会憋坏的。”

    空青摇摇头,往后退了几步。

    失了肩膀可握的连渃盯着悬在半空的手看了又看,好半天之后,她才缓过神来,安慰人根本不是她的性格,何况去安慰空青这样看似纯粹却难以捉摸透的女人。

    “好吧,既然某人那么有把握,我就勉为其难追随他的步伐去看一看纪侯到底会是个怎样的死法。”未免尴尬,连渃甩甩手转了话锋。

    闻言,空青竟点了点头。

    国君入郚邑,齐国十几万将士的士气空前的高涨,于是他们以郚邑为据点再次向纪国其他邑发动了迅猛的攻势。

    由于纪国精锐不是遭重创就是被全歼,再加之郑卫联军的撤军,所以在都城纪之前的那十几座城在齐军潮水般的攻势下几乎没做什么抵抗就弃城投降了,于是齐国大军以锐不可当之势仅用二十多天时间就杀到了纪国都城纪邑。

    大军兵临城下,只剩纪一座孤城的纪侯并未即刻开城投降,他一边派兵死守城门,一边秘密派遣说客去游说周边大国试图做最后的抵抗。但特意从齐国赶来督战又一心要在限定时间内灭纪的齐褚没有给纪侯任何一丝机会,那些秘密派遣出去的说客使者全部被齐褚的影卫姜离合给灭口了;除此之外,齐褚还令大军不分昼夜、不计死伤的狂攻纪邑城门,连续攻击了七日,交出了数万齐军将士性命之后,只剩王宫禁卫军与百姓守卫的纪邑终于在七月七日这最后的期限内被攻破了。

    破城之时,齐褚下令除了纪侯,邑内凡出现抵抗者一律杀无赦。

    浓烟滚滚、尸横遍野,纪国都城纪邑在数日间已变得面目全非,而胜利者齐褚则在左右大将军连澄与管隽的保驾护航下满面风光的进驻了纪国王宫。

    “君上,纪侯在此。”姜离合左手握剑,右手押着一个吓得面色铁青浑身发抖的中年男人来到了纪王宫正殿之上。

    “离合,你办事的效率就是高!”齐褚朝姜离合竖起了大拇指,想他下令其进宫那也不过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短短时间内,这在君座的座位上都没坐热,他就完成了任务,真不愧是姜氏一族最厉害的角色。

    “啊……齐侯,饶命呀。”被押解上殿的纪侯见了齐褚就跪地求饶,败军之将就算爵位一样那也得俯首称臣。

    “你纪侯也会求饶?当初不是死守城门不投降吗?不是还联合郑国卫国来夹攻我军吗?今个儿这是怎么了,居然主动求饶了?”齐褚绝对是个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之人,轻易饶过得罪过他的人,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纪国乃沿海小国,地少人稀,哪里敢与你大齐国较量呀,孤求助于郑卫那也是迫不得已之事,现今纪国败了,孤愿意对齐国称臣,只求齐侯饶孤一命。”纪侯郑重诚恳的请求。

    “称臣?”哗啦,齐褚生气地抖了一抖袖袍,“寡人要的可不是你称臣,寡人要的是纪国从此彻底消失在版图之上。”

    “什么?”纪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

    “而输得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的纪国国君你也必须给我齐国的祖先偿命。”

    “偿……偿……命?”国被灭,自己还要偿命,纪侯吓得当场翻白眼。

    “来呀。”看纪侯已经怂了,齐褚那叫一个开心一个爽快啊,他双手叉腰一个大步从君座上跨了下来,道:“拆下王宫内的钟鼎,倒置之,而后加满水加满柴将其烧热烧旺,寡人要烹杀纪侯。”

    所谓烹杀,就是将人衣衫剥尽,推进等身、加满水烧热了的鼎中去烹煮的一种刑罚,受刑之人或因灼伤而死,或直接被烧焦。但这种杀人不见血又能保留全尸的刑罚听起来残忍,可在当时却是一种“礼刑”,只针对有身份之人的特别刑罚。

    闻偿命二字已吓翻白眼的纪侯再听到烹杀一刑后就直接晕了过去。

    “离合,将他弄醒,想在无意识中受刑死去,想都不要想。”残忍的齐褚最乐意最期待看到的就是纪侯受刑时的表情。

    命令吩咐下去后不久,齐褚就率众人来到了王宫大殿前的空旷处,站在台阶之上的他们看见由汉白玉石搭建而成的平台上竖起了一巨大的青铜鼎,满水又咕嘟咕嘟冒着的鼎口不断有水溢出,滴滴答答滴落到鼎下的燃烧的柴堆里不断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齐褚立于台阶正中央,齐小白、连澄、连渃、花溟、空青依次站在他的右侧,管隽、姜离合以及其他将领位于他的左侧,三军将士则集体列于空地之上。

    “寡人知道你们心中一定很好奇。”见身旁的人皆用疑惑与争议的目光看着自己,齐褚大方地为大家解释,道:“尔等还记得先祖哀公吗?”

    “记得。”众人纷纷点头应声。

    “九世前,夷王以荒淫田游、四处攻伐之罪将先公烹杀,而向夷王进谏的正是纪侯为首的鲁、郑、卫四国。”翻起旧账的齐褚愤慨万分又痛苦异常,“寡人自登位以来,先公不断给寡人托梦,说他死的冤呀,死的惨呀,寡人身为先公后人,夜不能寐,于是寡人总思索着怎么做才能让先公瞑目呢?”说到动情处他忍不住掩面抽泣了起来。

    见状,在场的大部分将士也跟着摇头哀叹了起来。

    “而今,寡人灭掉了当初进谗陷害先公的罪魁祸首纪国,若不以先公所遭之罪惩罚其后人又怎对得起先公呢?”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齐褚向台下将士们展开双臂,“各位将士,今日是七月初七,乃先公的忌日,尔等在这一特别的日子里以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为先公讨回了公道,先公定会瞑目,亦定会以尔等为荣的。”

    此言一出,那些笼罩在齐国将士们眼中、表情里的疑惑与不解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此刻的将士们眼神坚定,表情刚毅,内心不再动摇的他们觉得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合情合理的。

    当然,这些人中也有例外,最明显的必然是连渃,她的余光时而瞟瞟鼎身烧得通红又不断冒着滚滚热气的钟鼎,时而还不忘偷偷瞄一瞄痛哭流涕的齐褚。

    “这戏真是演得好呀。”这一次连渃是由衷地夸奖齐褚,但同时她又仔细思考与分析了一下齐褚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且不说哀公托梦真伪,就光说他以为哀公复仇之名做得那些事吧,纪郑卫鲁四国联合告发齐国,然后当时的周王就处死了齐国国君,如此说来导致哀公至死的总共就有五方了。

    然,九世之后,先是现任周王为了笼络齐褚而将王姬嫁于他,他则以得罪文姜之名废了周王姬君夫人位并将她打入冷宫最后害她落得个自缢而亡的下场;而此前,他又派公子彭生杀死了前来主持婚礼的鲁侯;再接下来,无故伐纪,夺三邑之后,纪向郑卫两国求救,他一方面以十万齐军为饵诱得联军围城,一方面再派十万齐军前去打击会盟的郑卫两国,不仅成功逼得郑侯卫侯下台还拥立了亲齐一派的新君上位;最后,再以举国之兵力灭掉了纪国、生擒纪侯并当着全军将士的面,公然以祖先的名义烹杀纪侯……由此,参与冤杀哀公的五方,全部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报复与打击。

    将看似无关的独立事件一一串联完,连渃倒抽了几口大气,“喂喂喂,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的话,如果这一切都是齐褚事先预谋的话,那这个暴君也太恐怖太可怕了吧!”凉气自脚底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虽是夏日,但她却觉得自己犹如置身冰窖当中。

    “一切都是巧合,一切都是巧合。”心中不断祈祷的连渃又偷偷瞄了一眼齐褚,齐褚左手掩面,表情悲伤而痛苦,甚至几滴挤出来的眼泪还挂在面颊之上,可从她那个角度看去,齐褚的嘴角却一直是勾着的,他在笑,笑得阴险又危险。

    “不是巧合,呵呵!”瞥见这样一幕,连渃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的心急速地空缺了一大片,那些*、那些梦想都随之沉了下去,一直沉到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当中去了,于是她开始失望、失落、心慌与胆怯,“看来他不只是暴君那么简单,要拉这样心思缜密、深藏心机的暴君下台,越来越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吧嗒,正当连渃在自己的思绪中陷得不可自拔时,她冰凉的手突然感觉一股冲闯而入的热流与力道,下意识去看,黛紫色的宽袖与纯白的宽袖交叠在一起,而在两种极端颜色的交叠之下,是两只紧握的手,一只是她的,一只是齐小白的,十指相扣,力道大到捏得她指骨发疼发胀。

    “小白。”连渃唇瓣动动并第一时间望了望身旁的齐小白,只见齐小白双目微敛、目光中尽是冰冷与愤怒,唇瓣紧抿牙关紧咬,仔细听能听到咯咯的碎响,这模样说明他在生气,但也看得出他自己在拼命的能耐与抑制那股一触即发的冲动情绪。

    齐小白几乎不生气,而能惹得他如此的,必然就是……

    连渃不妙地望向钟鼎方向,果然,那方四五个士兵正在当众剥手脚被绑、口塞布条的纪侯的衣服,人多手快,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将纪侯剥光并将其高高举过头顶。

    “君上,火已烧旺、水已沸腾、烹煮之物已准备妥当。”高举纪侯的士兵大声地向观刑的齐褚报告与请命。

    “嗯呃呃呃呃——”面对烧红的钟鼎、冒泡的沸水,自知逃不过一死的纪侯仍在挣扎、反抗,他使出自己全身的力道或喊或动,可无奈身缚绳索、口塞布团。

    “拿掉纪侯嘴中之物。”齐褚扬扬手。

    “齐侯,你胆敢如此对我,你这个灭国杀侯者,周王、各诸侯国、天下人都会将你骂做是残暴之君的。”塞嘴的布条拿掉之后,纪侯不是求饶而是爽快地谩骂,“我死后,也一定会诅咒你的,我纪国子民也会诅咒你的,诅咒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哈哈哈哈,临死不畏,比殿上求饶的你有骨气的多。”齐褚摸摸胡子,目光转向了右侧,“不过说到诅咒、说到死,寡人想你纪国的巫祝更有说话的权利吧。”

    被点名的空青身子一颤,她不是齐人,她也没将齐褚那时说什么为祝由一族复仇的戏言当真,所以没资格站在这地方的她本就不打算参与进来,可谁曾想齐褚却专门命人传令于她,让她一定要在场,所以,那道令是为了现在这一刻吗?

    “空青,祝由一族的末裔、纪国的女巫祝,寡人说过的吧,一定会为你一族报仇的,而今你看到了吗?纪侯的死法。”兑现了诺言的齐褚明明白白流露出了猎鹰选中猎物的凌厉眼神,“所以寡人给你一个报答的机会,为你们纪国最后的国君跳上一段巫之舞吧,告知天地告知吾大齐的先公,仇将报冤将还,同时再将你们国君的灵魂送下地狱或是送上天庭。”

    听完,空青平静无波的眼神瞬间起了变化,齐褚的目光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压迫感,压得她无从拒绝无法不照办,当意识妥协之后,身体也做出了相应的反应,她缓缓跪下,像大齐臣民一样对齐褚行跪拜礼并服从了他的指令。

    “空青,当初念及你母与孤的情分之上,孤才答应你母所提以你一条舌头换一条命并永世不得再为巫祝的条件而保全了你这祝由一族的最后血脉,可你不仅违背誓言还勾结齐国一起来来亡孤之国,你真是太可恶了。”纪侯认出空青之后,情绪突然失控,他激动地踢着腿、扭动着身子,“是孤失策,孤在那时就该将你一道处死的。”

    赤身*被三五大汉抓手抓脚抓地高高举起的纪侯在空青眼中早就失去了国君应有的尊严与形象,而在临死前他还不忘破口大骂、旧事重提,这让她对他仅有的一丝憎恶或怜悯的感情都不得不收了起来,当初她母亲早就占卜到了纪国会亡,所以一直苦心劝诫其不要继位,可他不止不听还以祸乱罪诛杀了她们祝由一族;本来她也是要死的,可母亲赴死前却凭借与纪侯的旧情以一条舌头与不再占卜的毒誓保住了她一条命并且死前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憎恨任何人,尤其是纪侯,因为这都是祝由一族的宿命,因为倘若不是纪国接纳了她们,她们早就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当中。

    “呵。”多年未笑过的空青脸上忽然浮现出了深邃的笑意,释然的、轻视的、不屑的、无奈的……对纪侯对亡母对族人以及自己,宿命,果然是一个玄妙的存在,任何人都逃不脱,所有给予与夺取、一切恩怨与情仇,也将在宿命显现降临完成之后,画上一个终结符号。

    “君上,我已经准备好了,巫之舞,随时可以开始。”轻飘飘地凛了纪侯最后一眼,空青将写了字的竹简呈给了齐褚过目。

    “那,开始吧。”齐褚左手一挥,“尔等,将纪侯掷入鼎中。”

    噗通一声,白花花的躯体与沸水接触的一瞬间,惨绝人寰的叫声也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当中。闻之,齐褚发狂的大笑,与齐褚并立的将与士们个个表情淡定,连渃闭眼不忍心看,齐小白握住连渃手的力道再次加大,而早已站到空旷开阔地之上的空青亦全身心投入到了巫之舞当中去了。

    因为闭眼连渃没看到空青跳舞,因为闭眼连渃也忽略了齐小白情绪饱和到变质的过程,真的只是极短极短的时间,她就感觉手中的温度与力道一下子就溜走不见了。等再睁开眼时,她便只看到了齐小白留给她的全白背影以及他手中雪亮的匕首。

    赤|裸的身体、烧红的钟鼎、活人被投入其中烹杀的画面,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三年前的翻版,齐褚也许是无意,但齐小白的旧伤口以及他脑中那根敏感到一碰即断的弦就这样再次被同一个给揭开与扯断了。

    “不、不……”齐小白要干什么,连渃想象得到,“不要,小白——”呼喊声自心中传来的瞬间,她的身子也跟着出去了。

    趁齐小白还未走到齐褚跟前,连渃快步绕到他的身前抱住了他,而被自己抱住的齐小白也当真停下了脚步。

    见势,她小声的以恳求的语气说道:“不可以,小白!”话出口,头仰起,入眼的是齐小白发白的面孔与布满红血丝的双眼。

    “如果齐褚是个能自由操控自己灵魂的猛兽,那么红了眼杀气裹满周身、被愤怒以及过去阴影所刺激的齐小白则是被束缚住灵魂与理智的野兽。”他的眼、她的心,无可抑制的同时抛出了这样一个形象又残忍的比喻。

    “不可以,小白,不要去,小白!”连渃尽全力的阻止,可双目平视的齐小白一眼都没有看她,她的呼喊与阻止声也似乎一点没传进他的耳中。

    被连渃牵制住身体不得动弹的齐小白嘴唇快速地抽动了几下之后,手臂做出了一个迎前的动作。

    “呃。”连渃闷哼一声,身子本能地弓了起来,她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刺进了自己的皮肤,又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体内流淌而出。

    痛,无法言喻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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