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之后的矮坡上,那射下老鹰的男子反弓落手,迎着众人的注视不卑不亢,步伐稳重地向前几步,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天子驾前——

    “微臣孟元柏,叩见吾皇。”

    语声铿鸣,夹杂着一丝暗哑,便如他那一身黑铁甲胄般带着浓浓的沙场风霜之气。

    那些灼灼的目光,一瞬间又分出了许多,全部落在了那唯一与众人目光背向的身影上——

    姜蘅想要往崖边走的脚步,不知为何,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瞧着沈廷翰被侍从扶着从山峰上走了下来,也瞧见沈廷翰在冲她笑,看到渐渐靠近的他嘴巴一张一合,耳边剩下的,却只有身后那略带沙哑的声音。

    那仿佛就在昨日还听过的声音,梦魇一般随着天子的嘉许,潮水般涌进了她的脑海中。

    “某怀志仕之心,不敢尚主……”

    肩头忽的一暖,姜蘅抬头,看到沈廷翰明媚的笑容,下一秒,便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中,“阿蘅。”

    那些汹涌的情绪,在他这一声平淡的轻唤中归于宁静,姜蘅蓦地松了口气,顺势靠进沈廷翰的怀中,隔着光滑的绸衫,能听到他胸口剧烈跳动地心跳声,姜蘅皱眉,圈住他胸膛的手居然触碰到了他脊背后的一片冰凉。

    她诧异地想要将手收回来,却被沈廷翰压住,“别动,阿蘅。”

    姜蘅却小小地挣扎起来。

    “刚才我真是害怕得很,若我真就掉下去了,谁还有胆子来娶我的公主殿下……”

    沈廷翰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这样带着浓浓宠溺的声音仿若在姜蘅周身织出了一张大网,将那略带沙哑风霜的铿鸣之声远远隔绝,好像刚才那一道突兀的语声,只是一场梦境。

    姜蘅贪婪地将脸埋在沈廷翰怀中许久,自欺欺人地抬起头来,莞尔一笑,孩子气地攀住了沈廷翰的肩膀,“人家刚才骑马过来好累,要你抱我回去!”

    沈廷翰脸上的宠溺越发重了几分,浅笑着点了点头,弯身正要抱姜蘅,被众人忽视了有一会儿的宋国太子殿下,顶着他那一身存在感极强的金光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这场比试为人打断,不作数!”

    一时间,那些看着孟元柏出神的,看着五公主夫妻艳羡的,目光游移胡思乱想瞎猜测的,全都将目光齐齐射向了天子侧首的那一团金光。

    “太子殿下要较量的是勇气,五驸马已将太子殿下的金子从鹰窝中取出,因何不作数?”

    姜蘅这才瞧见,沈廷翰身后两步之处,仍是一身玄衣的夏侯羿肃面而立,想来适才在崖边,便是他奉命在做保护措施,因而此时,才能如此有的放矢地反驳宋湛的话。

    对上夏侯羿的目光,姜蘅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脊背上一股灼热的感觉蔓延开来,叫她如芒在背,恨不能立刻便拉了沈廷翰离开这地方。

    天子颔首,宋湛却一点不急,“取物不过是个彩头,五驸马既然比的是勇气,那老鹰回巢之时凶险万分,也当他独立面对。只是如今,分明是这侍卫将老鹰射下才保他周全,这比试如何能作数!莫不是大齐仗势欺人,不屑孤堂堂一国之储真心求娶也便罢了,居然用这等宵小手段来抵赖!”

    山崖边,侍卫众多,随扈的臣工也多半在侧,他这话一出,人群中立刻纷杂地吵嚷起来,淹没了原本静谧的山崖。

    姜蘅气恼地看向宋湛,眸光一错,不经意便瞥见了天子身侧端身而立的孟元柏,四目相对,她胸中的怒气瞬间消散,连到了嘴边的话都变成了空白。

    “孤要同五驸马再比一场,就比射箭!”宋湛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盛气凌人地下着这不知廉耻的战书——他分明知道沈廷翰只是个文弱书生,毫无功夫,却仗着气势如此欺人。

    姜蘅怒极,抬手便想要打,却被沈廷翰牢牢攥住了手,平静抬头迎上了宋湛的目光,“殿下早就知在下不通骑射,却说要比射箭,自然不会仗势欺我这文弱书生,不知太子殿下要如何比?”

    宋湛面色一沉,看了眼姜蘅,却继续道:“就比射鹰!”他大手一指,远远指向适才沈廷翰取金那山峰,“那巢*有三只幼鹰,咱们以线系箭尾,射那巢中幼鹰,中多者胜!”

    山崖上,忽然静了下来。

    大家仿佛都在等着宋湛继续说下去,可他负手而立,黑沉沉的脸上满是盛气,竟然丝毫没有因为这恃强凌弱的比赛规则而生出的愧疚。

    沈廷翰的掌心出了许多的汗,可他却轻轻地捏了捏姜蘅的掌心,上前一步,就要答应。

    “且慢!”姜蘅忽然将目光直直地投向了天子身侧地孟元柏,用她自己都没发现的,和沈廷翰如出一辙的平淡目光,“太子殿下文武全才,先前既然说我大齐以大欺小,殿下同一个文弱书生比试射箭又有何意义?”

    “彤雅说得极是。”天子附和,顺着姜蘅的目光瞧见孟元柏,便继续道:“太子殿下既然怪孟将军搅了比试,不若便同孟将军比试射箭如何?”

    “这原是孤与五驸马为了彤雅长……”

    “若是单单这么比,显不出我大齐风范,”姜蘅坚定地打断了宋湛的话,紧紧握住了沈廷翰的手,将放在孟元柏身上的目光挪开,看向宋湛,“不若便由殿下与孟将军在宋、齐两国中各选一人,来做这箭靶,这样大家也能看得清楚些!”

    “微臣愿为大齐比箭!”孟元柏铿声出列,跪在了天子面前。

    宋湛微眯了眼眸,一扫平日的无谓,牢牢锁住了姜蘅,“难道……长公主殿下,是想自告奋勇来做这箭靶么?”

    姜蘅一愣,便被沈廷翰挡在了身后,“这大齐的箭靶,自然该本驸马……”

    “好!”姜蘅突然有些庆幸,沈廷翰是个书生,她脱开他的桎梏一步跳开,不容拒绝的答应了宋湛的要求,“只不过,不知太子殿下要何人来做这箭靶?”

    “孤随行之中,并无人能与彤雅长公主之尊并驾之人。”宋湛遗憾地笑笑,“只是孤若用侍从宫人,却是对殿下不敬,这……”

    “无妨!”姜蘅坦然上前,“本宫敢为孟将军做这箭靶,自然是本宫信我大齐之勇士,无关身份。殿下选一宋国人即可,只不过……殿下所选之人,可信得过殿下箭术?”

    宋湛的目光,在从人中逡巡两遭,终于有一侍从扑跪而出,顶了这箭靶的差事。

    姜蘅除下发间钗环步摇,随那被选出来的宋国侍从小九并列站在悬崖内两丈之地,宋湛与孟元柏站在十丈外,提箭正要开始,天子却突然打断了二人。

    “朕觉得,这般比试,还不够精彩。”

    姜蘅循声望去,却见沈廷翰站在天子身侧,仍旧是一脸淡淡的笑容,平静如初,她的心,不觉又安了几分,却突然后悔起来,不该这么莽撞地出这个头。

    “陛下以为如何?”宋湛回身,皇族子弟,功夫不一定能比过戎马将士,可骑射一事自幼行猎苦练,他的箭术放眼宋国,都寻不到两三个对手。此时见孟元柏一脸的慎重,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胜算,越发的盛气凌人起来。

    “朕这儿有两坛上好的新丰酒,不若太子同孟将军一人一坛,饮下这酒,咱们再定一定今日这比试的规矩如何?”皇上说着,便有宫人将两坛尺高的酒坛抱在了宋湛与孟元柏面前的案上。

    孟元柏下意识地皱了眉头,看向姜蘅。

    这细微的动作自然落在了宋湛眼中,他素来自负,此时便越发的自负起来,“规矩么,还如先前孤同五驸马所定那般,陛下以为如何?”

    “如此,殿下若是输了,宋齐相交那矿山便是我大齐的了?殿下不心疼?”

    宋湛一脸的志在必得,“谁输谁赢,尚且未定!陛下还是莫要高兴地太早了。”

    “好!”天子拍案而起,“既然如此,今日崖顶众人皆在此地作证,太子殿下若赢了,朕便将朕的五皇妹嫁与太子。不过,若太子殿下输了,那矿山既为我大齐所有,求亲一事,还请太子殿下不要再提。”

    “好!”宋湛应下,抱起那酒坛子便饮了起来。

    孟元柏为难地看了一眼天子,随后也抱起了酒坛。

    这样大的两坛酒喝下去,宋湛面色如常,脚步却已有些不稳,而孟元柏从头红到了脖子根,通红着双眼抓起了桌上的弓箭。

    姜蘅与小九将靶盘举在头顶,稳稳地站直了身子。

    到两人挽弓搭箭,沈廷翰终于没稳住,回身退到梅衣身旁,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她……为何对孟将军的箭术,那般笃定?”他信姜蘅的决断,不会在这等大事上胡来,可瞧着宋湛的志在必得,这两人箭术都甚好,若是三箭齐中高下不分,想必宋湛还会为难,他便大着胆子问了那孟元柏一句,出了这么个主意。

    只是到此时,箭在弦上,他才发觉,有些事,不是有把握就能够不担心的。

    “驸马爷不必担心,孟将军从前是陛下的伴读,幼时常与殿下玩这种游戏的。”梅衣笑着回答,话才说完,那边便有侍从高喊一声——

    “太子殿下中红心!”

    “孟将军中红心!”

    沈廷翰心中一紧,刚好瞧见姜蘅被孟元柏的箭力带的踉跄,退后了几步,才刚稳住身形。

    没有几分犹豫,那两个晕晕乎乎酒劲已经上头的人,一齐搭上了第二箭。

    姜蘅回到原本的位置,站直了身子,却察觉到身边的小九两腿打颤,一忽儿高一忽儿矮,哆嗦得很厉害。

    胳膊猛然一震,孟元柏又中了。

    “孟将军中靶!”

    姜蘅下意识的欢笑着远远望向了孟元柏,却在触及他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时,心中猛然一沉——

    “元柏哥哥,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赢……”

    思绪一闪而过,耳畔一阵破空之声,身边的侍从又喊了一声——

    “太子殿下中红心!”

    姜蘅的心,一瞬间就不安起来,恶狠狠地瞪向身边的小九,见他两腿哆嗦着索性已经跪在了地上,不禁皱起了眉头。

    若是宋湛下一箭再中红心……

    她有些担忧地远远望向孟元柏,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

    三年了,他早就不是她的元柏哥哥了。

    姜蘅站在原地思绪杂乱地忐忑着,直到侍从高喊——

    “太子殿下未中!”

    臂弯一酸,她强撑着握紧了手中靶盘,却还是被带得摔在了地上。

    “孟将军中红心!”

    “好好好!真不愧是我大齐的勇士!”皇上大步自御辇上走下,格外高兴。

    姜蘅软软地坐在地上,看到孟元柏欲言又止地模样,却只将目光一转,攀住了急急跑过来的沈廷翰。

    “人家快要累死了!”

    沈廷翰二话不说,格外爷们儿地抱起了娇妻,“回去我亲自帮你揉胳膊。”

    姜蘅浅浅一笑,心底的阴霾消散开来,“不过,等回了上京,你必须每天都去聚贤雅集学功夫!”宋湛这个大麻烦可算是解决了。

    沈廷翰一叠声地应了,抱着姜蘅脚步不停地上了马车,连看都没有看那众人称赞的勇士一眼。

    天知道,适才的他,心底又多后悔年幼时不曾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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