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滟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魂魄飘飘荡荡,不知该往何处。

    周身皆是灰霾,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她呆愣愣地站着,几乎连自己是谁,自己经历过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脑海里也和视野中一般的空旷,虚无。

    突然,一切犹如混沌像是被巨斧劈开一般,消散无影。

    薛滟然定神,发现映入眼帘的是专门用来甄选秀女的锦绣宫正殿。

    “民女薛氏滟然拜见皇上万岁,愿皇上皇后万福金安,愿两位太后娘娘寿比南山。”

    那是紫丁香一般的薛家四小姐。

    她有着一张魅惑却不失纯情的脸,身材姣好,体态风流,可说话的时候还是透着紧张。

    为了从未见过的大场面和大人物而紧张。

    “薛小姐在家时,可曾学过什么才艺?”

    皇帝不明不暗的声音从宝座上沉沉传下。

    薛四小姐深吸一口气,答道:“民女会一些书画女工,但更擅长音律舞蹈。”

    “是么?那朕一定要欣赏一番。”皇帝说。

    薛四小姐听到这句话,面上透出一抹绯红,她袅袅娜娜地福礼道谢。

    皇帝又与她说了两句话,直把她逗得更加害羞,随后便赐下香囊,留名记档。

    眼前的画面猛地模糊起来,又瞬间恢复了清晰。

    这一会儿,是在泰安宫的偏殿。

    “嫔妾自从进到宫里,就是皇上的人,皇上想让嫔妾做什么,嫔妾就尽量为皇上做到什么。”

    已经成为了大薛贵人的女子身着桃红轻纱睡袍,坐在御床边上,巧笑倩兮。

    “朕堂堂大男子,为何要你劳累?今晚,朕就让你看看,朕可以为你做到什么。”

    年轻的皇帝大笑地走到他面前,将他一把搂紧怀里,又亲又吻地揉搓了一番。

    “薛家有女,甚得朕意。爱妃,春-宵苦短呢……”

    红鸾帐幔垂下,一室暖意。

    薛滟然毫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所见之处又一次变幻了场景,此次所在的地方,竟是万寿家宴之上。

    宸贵人前一日刚刚得了封号,风头正胜,她打扮成了一只孔雀灵鸟,上身是缀了珍珠银片的雪白抹胸,腰下则是青蓝色绣五彩眼状纹路的宽幅百褶长裙。

    “吴妹妹方才的舞不错,不过嫔妾觉得,自己的舞不会输给她。”

    她已经不再是两个月前大气不敢出的小小庶女了,此时此刻,她盛装站在大殿中央,意气奋发。

    琳琅的乐声响起,她随着节奏翩翩起舞,举手投足之间,俱是曼妙而妩媚的诱惑。

    她甚至走上台阶,来到正位之侧,缠动着芊芊玉指,想要往皇帝的脸上划去。

    皇帝笑着想要去抓住她的手,可就在这个当口,她恰恰向后推了一步,手便这样抽走了。

    随后她又回到殿中央,跳跃旋转,舒展身体,将最妖娆的一面展现了出来。

    整个后宫的女人,估计从这一刻起就都特别想要撕烂她的脸。

    薛滟然渐渐开觉得头疼,先是如同针刺,细细密密,隐隐约约,然后逐渐疼得狠了,像是经脉被搅在一起一般,疼得喘不过气。

    她抬手捂住了额头,缩着身子拼命忍耐,似乎过了很久才有所缓和。

    然后画面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太快了,走慢观花似的,根本来不及分辨。

    是谁和皇帝一起,在行宫的月照台边,曲水流觞,击缶而歌?

    是谁得以在除夕守岁之时,与皇帝十指相扣,一起点燃一只爆竹?

    是谁的封妃典礼那日暴雨倾盆,众人喜笑颜开地发现,三个月的干旱终于结束?

    “本宫从不惧怕什么色衰,什么爱弛。”

    “做女人做成你这个样子,简直太失败了,对不对呀?前皇后娘娘?”

    “不容放肆?本宫不是一直在放肆么,你倒是告到皇上面前来治本宫的罪啊。”

    “秦氏啊秦氏,你有一个得力的娘家又如何,还不是败在本宫一个降臣之女的手下。”

    这都是谁?

    这都是谁在说话?

    那个人应该就叫做薛滟然,可她是自己,又不像是自己。

    各种关系无比玄妙,薛滟然不愿意继续去思索,可意识不听控制地拼命扰乱着她,让她心神不宁。

    终于她的眼前再次亮起,看到的却不是那个人,而是跪了满地宫人。

    隽诗、婉词……林嬷嬷、总管太监郎涛,还有第三任的琴棋书画小宫女。

    看他们的打扮,这已经是自己成为淑妃以后的事了么?为什么他们都显得这样惶恐无助?

    “娘娘莫要想不开,皇上念您十年相伴,必回从轻发落的。”

    隽诗低着头,几乎泣不成声。她好不容易才清楚地说出这句话,但这同时也勾起了自己悲痛。

    别哭了,别哭了。

    薛滟然很想张口说些什么来安慰眼前这个最得力的助手,但她发现自己只是一个镶嵌在身体里的外来灵魂,她根本做不到操控身体的一举一动。

    “都给我收起你们的眼泪,站起来伺候着,本宫要等皇上亲自来。”

    薛滟然听到自己开口,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明明也是强忍着悲痛,却依然保持着宠妃的气派。

    永寿宫的正殿,死一般的寂静。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推移,薛滟然觉得自己竟然慢慢感受到了薛淑妃的想法。

    灵魂与身体终于融成了一体。

    思她所思,想她所想。

    都说妖姬薛氏仅仅凭借美貌和粗鲁的手段纵横后宫十年,迟早会被拽下来,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才不信,她以后还会有更多个十年。这次只会是那些手下败将的一次失败反击!

    她不怕那些所谓的告密。

    她才不会怕……

    “永寿宫薛氏接旨——!”

    项平元宏厚响亮的声音远远传来,薛淑妃心里不由地一紧。

    竟然不是陈宝禄……皇上呢?皇上来了吗?

    她连忙整理了一番仪容,发现自己钗环未乱,衣裙也未有瑕疵之后,稍稍定下了心。

    可来的人,根本不是她所期望的。

    “淑妃娘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三秋算什么,就算三十秋,娘娘还是一如既往貌美如花。”

    竟然是湘妃顾承慧和绮嫔王锦似,她们二人由项平元领着缓缓走来,刚刚跨进正殿的门槛。

    呵,郁青瑶病死了,秦佩蘅自尽了,梁麓和沈听雨不是连妃位都没了还很能窜上蹿下地告发自己么,怎么这会儿又不敢来了呢?

    “哦,是你们啊。”

    她并没有站起身,只是挺直了腰背,端端正正地坐着,目光直接穿过这三人,朝更远的地方望去。

    然后她那镇定、高傲的表情越发绷不住了,她看着后头跟着的宫女手上捧着一直乌木的盘子,上面摆着一只造型诡异的酒壶,还有单独的一只酒杯。是了,还有一把金鞘的匕首……和一条白绫。

    冷汗悄悄爬上了她的背脊。

    “娘娘别看了,皇上不会来的。只有我们姐妹来送送娘娘。”

    顾承慧笑得满脸厌恶,假得令人恶心。

    她狠狠地剜她一眼,猛地站起身来。

    出乎意料地,项平元抬手比划了一下,然后一群慎刑司的太监涌入正殿,将隽诗、郎涛等人控制住,又有四个站在她的身边,限制了她的所有行动。

    “永寿宫淑妃薛氏,自承熙三年入宫,已有十年之久。德行有亏,骄横跋扈,不遵朕言,目无尊长,狂悖猖獗,十恶不赦!念其乃多年侍奉有功,特予以全尸。加恩赐其白绫、毒酒与匕首,择一自行了断。钦此!”

    项平元抖开手中的明黄色圣旨,朗声念着。

    她站在原地听着,明明每一个字都知道意思,可拼在一起,竟然就听不懂了。

    怎么会呢?怎么可以这样呢?

    她如此这般想着,竟然就呢喃着将这些疑问说了出来。

    王锦似听到了,登时就笑了:“怎么不会?淑妃娘娘也不想想,嫔妾和你的白婉词,把这些年来所有的事情都告诉皇上了,他知道了你的那么多秘密,岂能留你命在。”

    顾承慧也火上浇油道:“娘娘想得真是太美了,郁皇后和秦贵妃都不在了,这后宫就能属于你了。啧……哪有如此容易。你的好妹妹宜妃难道就能由得你心想事成?”

    听到薛明嘉的名号,她整个人都懵了。

    可是顾承慧依然在继续说,丝毫不顾及她的感受:“知道娘娘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这些年来为皇上除了太多的力,皇上想到的、没想到的,你都配合他做好了。沈家、凌家、郁家、秦家,一个一个里应外合,都推了干净。但是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做更多让皇上心寒的事情?”

    “是呢,珍嫔的肺痨病,柔贵人的几次流产,还有三皇子的夭折、四皇子的时疫,甚至还有我的敏症……皇上可都知道了呢。”王锦似补充道。

    “本宫和你们拼了!”

    她再也听不下去,上前一步就想拿起匕首划烂顾承慧的脸,捅穿王锦似的胸膛。

    可还未跨出第二步,她就已经被太监们制住,双臂被反剪在身后,一只凤凰金镯在纠缠中应声落地。

    “枉费本宫对你如此栽培,你们,你们一个个就是这样来报答本宫的知遇之恩?”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座,含泪冷笑,表情慢慢地显出一丝无助,声音却越发高亢:“这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手段玩得不错呀!啊?”

    她知道自己现在所做所为都已经是无谓的挣扎了,可是不做些什么,她不甘心。

    这怎么可以甘心!

    “娘娘还是快些上路吧,臣妾们赶着要去参加宜妃那里呢。是了,如今她还叫宜妃,再过几日,大概就是薛皇后了。”顾承慧厌恶地不再去看她。

    她也不再做出任何动作了,僵硬地,木愣愣地,仿佛真的死了一般。

    许久之后,她脱开太监的钳制,捧起了盘中的酒杯,自己斟满。

    “啊——!!!”

    她陡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哭。

    世上所有一切与她再无瓜葛,她只是在为自己而悲鸣。

    狡兔死,走狗烹。

    她薛滟然为皇帝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就是这样的结局。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哭声猛地止住了,她最后扫视在场的人一眼,顾承慧、王锦似,还有那个已经站在她们身后的叛徒婉词,这些人面上表情都是恨不得她现在就死的模样。

    哈哈,她真的就是个笑话啊!

    她抬手。

    毒酒倾杯。

    疼痛从喉口蔓延到心窍,再扩散到全身。

    她向前倒下,酒杯应声而落,生命急速流逝。

    隐约中,她看见了那个金黄色高大英俊的男人,还有他身边的一个犹如梅花盛开的女人。

    韩靖云,薛明嘉。

    等我化作厉鬼,定要让你们尝尝我今日所受的苦!

    黑暗与痛苦将她紧紧包围,一切意识终于消散。

    ……

    薛滟然在黑暗中拼命挣扎,挣扎着要看穿眼前的一切。

    当她哭喊着睁开眼睛时,却发现面前是红色绣喜鹊登枝的纱帐,黎明时间,天光昏暗,视野越发模糊。

    她重重地喘着气,根本无法平静擂鼓一般的心跳。

    整个身体就僵硬着,几乎要化成一座雕像。

    她听到那个最恨最恨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傻丫头,别哭了。”他说。

    薛滟然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你快滚,你怎么还不滚开。

    她发现自己坐不起来,抬不起手,根本没有能力直接掐死这个男人。

    她的泪水越发汹涌,不知是为了自己过去的愚笨,还是为了自己现在的无能。

    年轻的皇帝用手指有些粗苯地替她擦着眼泪,却换来了她杀人一般的目光。

    可他并没有避开,只是将这些他并未理解的怨恨和惊惧收入眼底。他皱着眉,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薛滟然闭上眼睛,不再有异样的举动,也不再说话。

    待得皇帝梳洗更衣完毕去了早朝,她傀儡木偶一般跟着来接洽的白梅回到了永寿宫邀月阁。

    稍晚一些时候,圣旨传来,说是宝林薛氏,恭顺贞静,寿宴上献舞有功,甚得皇上欢心,即日起晋为六品贵人。跟着圣旨一同来的,还有一些绸缎首饰之类的赏赐。

    薛滟然什么也不想看,她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现在她的地位,和前世最开始的时候一样了呢……

    可她的心境,哪里能够回到那一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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