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嘉说她要在这寿宴之上作十步诗,实在是狂得厉害。

    可偏偏看着她柔美俊俏的模样,已经认真诚恳的神色,让人总觉得她的自信也并不那么刺眼。

    除却真的是嫉妒她嫉妒得发狂的人,大概只有薛滟然对她有些不屑一顾了。

    可薛滟然也得承认,等皇帝出了那道名为“松柏长青”的题目之后,自己这个妹妹在规定时间之内所赋之诗,真的还有那么几分韵味。

    什么“松梢凝翠篱菊幽,柏叶连连梅花羞。”还有“长鞭挥马出门去,青山踏遍觅风流。”

    虽然好端端地把一个挺拔峭立的祝寿词变得柔媚温婉了许多,但的确是首诗,而诗中的画面也能引起无限遐想。

    她这样回想着,收回了投向薛明嘉的目光,席中有人瞥见她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还多瞧了她几眼。

    不过她的这番微小的动静并没有带起更多的波澜,主座之上的韩靖云在听完薛明嘉的话之后稍稍沉吟斟酌了片刻,便开口给出了题目。

    “薛贵人既然这样说了,朕便相信你有真材实料。朕今日得到了一艘象牙雕刻的宝船模型,甚是喜爱,因此你就以‘穿云踏浪’为题作诗如何?”他说道:“若是觉得难了,跟朕悄悄使个眼色就好,朕给你换个题目。”

    韩靖云在说前面一句话时甚是器宇轩昂,可到了后面那句话就有些故作风流的神态。

    不过薛明嘉很吃这一套,只见她俏脸微红,不再作揖,而是道个万福,颔首应诺。

    在场众人皆惊讶于这个题目中出现的字眼。

    云字是韩靖云的名号,平日里因为经常会用到,一般不避讳,却也能用其它字来代替就不用原字。

    而这会他经常主动提出用这样一个字,其中若真有深意,实在耐人寻味。

    薛明嘉听到韩靖云这番话后,比所有人都更要震惊。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

    今日她经历之时并无特殊之处,与前世估计也大同小异,起码梁麓的扇子和杜芳秋的棋子都是一样的,怎么到了薛明嘉这里就有了这般大的出入?

    还有韩靖云提到的宝船……他明明对自己说过,因为他有些怕水,坐船颇为不适,于是并不稀罕此物,怎么今天就干脆以船衍生出一道诗题?

    他一定不是真的皇帝!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皇帝……?

    就在她极力维持脸上的表情,压抑心中凌乱的心情之时,薛明嘉已经开始了所谓的“十步成诗”。前头用于击鼓传花的小红鼓再次被慢慢敲响,每响一声,她便迈出一步。

    她侧头沉思,面上表情平静,偶有皱眉,又很快松开。一双玉手似乎在比划着什么,手指翻飞,似在起舞,也像是在凌空作画。

    到了第九步,她停顿了下来,转向主位,开口说道:“皇上,可否借笔墨一用?”

    呵,这就是要当场写下来,作为真正的寿礼吧。

    韩靖云自然就答应了她的这个小要求。

    陈宝禄击掌吩咐下去,不一会儿,几位小太监就抬来了几案与文房四宝,甚至还有一个红木的画架,上面已经挂了一张空白的厚筏,可供她直接泼墨留诗。

    这样一来正对了她的胃口,只见她不紧不慢地跨出最后一步,胸有成竹地执笔沾墨,立于画架之前,挥手涂抹着些什么。

    众人均未正对着那张厚筏,一时半会没有想明白她的意图。

    但韩靖云看得仔细,薛明嘉先抹了几笔,似乎画出了“穿云踏浪”的场面。

    “穿空激远不可遏,”

    画罢,薛明嘉将手中之笔潇洒地搁回叠山架上,又取出另一支笔,边写边颂。

    她声音清亮,吐字清晰,一番荡气回肠的景象随着她的话语于诗句缓缓展现在众人脑海之中。

    “云帆猎猎涛声破。”

    果然是藏头诗!

    一个小小女子,身居闺阁与深宫,能作出这样的诗来并不容易。

    就这两句,在场之人中已有出声叫好的。

    “踏天磨刀斩凶寇……浪里江山岂能殁!”

    最后两句更是有着力拔千钧之势,狂放洒脱,震人心魂。

    一时间,众人皆沉浸在这诗中,未能平静。

    这一次,薛明嘉写完诗,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恢复了娇美的姿态,缓缓收了笔,款款走上前去再道一声万福,说道:“嫔妾寿礼已成,愿皇上心想事成,愿大庆疆土永安。”

    两个小太监将诗画从架子上取下,重新在韩靖云面前展开,供他细细欣赏。他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又抬手让小太监们给郁青瑶、两位太后,还有其他嫔妃展示了一番。

    “确实不错。”他赞叹道。

    薛滟然收敛了心神,远远地打量着那幅诗画作品。

    一侧青山接石滩,一艘帆船正离开岸。另一侧只有几笔肆意的弧线,像云又像浪。

    而那首藏头的七言绝句题在右上,若不是字与画的笔锋都还透着隽秀,倒真的不太像是年轻女子所作。

    “不愧是平南将军薛毅琨的女儿,颇有乃父之风。”

    皇后郁青瑶在欣赏完这幅画之后,难得率先开口,称赞了薛明嘉一句。

    “难得有人能这般对了皇帝的胃口,甚好甚好。”沈太后打定主意要抢在老对头凌太后之前说话,郁青瑶的语声刚落,她便也急着开口。

    有了她们两人起头,在场剩下的其它人也纷纷附和着赞叹了起来,前面就已经出声叫好的陈宝林更是夸得起劲。

    “赏!”

    韩靖云心情颇为愉悦,他一挥手,就吩咐下去,先说是要藏书楼的人给薛明嘉刻了私印,待得落款完成,便将这幅画裱装了收藏起来。随后又当场赏了薛明嘉一些首饰、绸缎,并上一套笔墨纸砚。

    得到这样的肯定和赞许,薛明嘉简直心花怒放。

    可她虽是尽力维持着矜持与礼数,眼中依然流露出骄傲与狂喜。

    等到她重新入席落座,身旁之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此刻估计又不少人都在想,今晚能压过她薛贵人风头的礼物,估计是没有了。

    薛明嘉之后,就轮到了柔嫔沈听雨献寿。

    她这回也不耍额外的花招了,只是娇滴滴地让宫女捧上一顶金冠和一条紫檀色绣万字的发带,说道:“嫔妾知道皇上素来觉得冕冠与通天冠重得很,在朝堂上戴得久了,压得不舒服,因此平日里几乎不愿意戴冠。嫔妾这次也算是费了好一番心思,专门画了图纸,又找了最顶级的匠人,打造了这一顶金玉束髻冠,小巧端庄,又绝不会压累肩颈。”

    她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观察韩靖云的表情,继而又继续道:“若是皇上依然不满意这小冠,臣妾还亲手绣了紫金发带。绣活自然是没有梁妹妹那么好了,但皇上您也知道,嫔妾这笨手笨脚的样子,能做到这样也并不容易呢。”

    韩靖云安静地听她说完这好长的一番话,也客客气气地表示满意。

    见自己的礼物并没有得到特别的赞扬,沈听雨有些失落,即使想着估计所有人都会和自己一样被薛明嘉压过风头,她也无法做到完全不去理会这样的心思。

    “方才薛贵人一诗一画如此风流,薛宝林不表示一番?”

    她几乎有些不假思索就开了口,矛头指向了近日里风头正劲的薛氏姐妹中的另一个。

    薛滟然正享用着席上佳肴,听得这话,心中嗤笑一声,只觉得这沈听雨不愧和梁麓一样是皇帝不入流的表妹,即使两人性格不甚相似,想法倒是经常有着共通点。

    “婢妾惶恐,下一位献礼之人,应当是秦贵嫔娘娘呢。婢妾自然不能和娘娘争这一时意气。”

    她不紧不慢地将沈听雨的问题打了回去,还不忘将话题引到了秦佩蘅的头上。

    “薛宝林说得不错。”

    秦佩蘅掩嘴而笑,却并不急着亮出自己的礼物。

    她先借口时间不早了,请示过帝后与两位太后之后,便让宫女嬷嬷将两位困得直点头的小公主抱回永福宫休息。

    这番动作似乎是在向所有人展示,她是在座的后妃之中唯一一个生育且养活了皇嗣的女人。

    随后她又给坐在最末的吴选侍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好,又吩咐了贴身宫女,将她献礼要用的东西拿过来。

    众人皆在猜测她准备怎么样杀一杀薛明嘉的锐气。

    薛滟然看这架势,倒是淡定了不少。如果没有出现方才那样的变故,秦佩蘅应该是要和选侍吴铃兰一起,献一曲琵琶金雀舞。有了这支舞,待会儿轮到自己时,才更能突显出自己的好。

    就在她思索之间,更衣完毕的吴选侍已经重新回到了大殿。

    只见她身着缃色软缎长裙,戴灵雀花冠,水袖翩飞,顾盼生辉。而在她身后,另有八位鹅黄衣裙的伴舞少女,手执琵琶,优雅而来。

    此刻,又有清亮多情的音调从席中传来,竟是秦佩蘅抱着琵琶半掩笑靥,指尖拨出琳琅之曲。

    曲声泠泠,舞步妖妖。

    珍珠敲击碎玉似地,一声一声,勾人心弦。

    黄衣少女们围成一个半圆,反弹着琵琶,勾起左腿作出飞仙之姿。

    而吴选侍一手半遮面,一手舒展向右,媚眼如丝,徐徐转圈。待她背对着主位之时,忽又玉指交叠,仿若无骨一般在头顶缠绵。

    随后又款款摆动腰臀与手臂,每一个停顿都恰如其分地展示着自己傲人的身姿。

    她的动作起伏很大,翻飞起舞的水袖几乎要触到周围之人的眼睫,可同时又十分自然,这就更显得她灵动轻盈,春风拂柳。

    在她身后,黄衣少女们则是配合着舞步,依次或是撩手,或是勾腿,或是变奏琵琶曲。

    如此这般,魅惑动人。

    在乐声最高亢时,她舒肩仰头,飞快地旋转,素色的水秀划出柔美的轮廓,随着她双手的高低变换而层层波动。

    最后一声拨弦响起,吴选侍如同雀鸟收翼一般拢起袖子,一个蹲圆,她低头半跪在地,舞步戛然而止。

    众人只觉得琵琶声余音袅袅,婉转悠长,而金雀之舞,凌波惊鸿,妖娆天成。

    掌声之中,薛滟然暗自舒了一口气。

    她果然还是不用太担心吴铃兰的,她跳得的确是精彩,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就冲着她急于向皇帝表现自己,媚眼乱飞,动作倾向于正位这一点来看,这舞还是有些瑕疵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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