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让慎刑司押送回来之后,薛滟然在承文馆的地位陡然下降。

    虽说她得了皇帝另眼相看,刑罚减半,既能去藏书阁将功补过,又害得丽嫔与薛贵人一并受到皇后教导,禁足三日,抄写《女诫》二十遍,但这并不能掩盖她在这后宫里并没有足够有力的靠山的事实。

    而且现在何止是没有靠山,也许她都将自己的亲妹妹得罪了,其它人不绕着她走也难。

    “这是今日要誊抄的文件。”

    跑腿的小太监将东西往她面前一放就转身走人,薛滟然看着这比从前的定例多了三成的凌乱纸张有些哭笑不得。幸好那天的板子打得不重,否则像她这样没有仁慈主子赐药的小女官,现在估计还不能正常坐下。

    她隐隐觉得那件事情还会有后续的发展,而她现在的状况其实也没有别人想象中的那样凄凉。起码她还在承文馆跟着静澜姑姑,目前为止没有人敢直接让她难堪。

    也许是前世得宠惯了,那么凄惨地死过一次,竟然还是有点期待皇帝是否会在不久之后有所作为。

    薛滟然自嘲地笑笑,自己重活了一次,不但半点长进都没,还把最后的那些痛苦忘得差不多了。再这般对韩靖云有念想就真的是自讨苦吃了。

    她吁了一口气,开始整理面前的任务。

    拜上次的事件所赐,最近几天经手她誊抄、校对、整理的单据越来越多,虽然通常都是御膳房、司针房里的人员来往记录,看上去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认真追究起来,这些也算得上半个机密了,毕竟衣食住行是日常生活最基本的部分。在这些方面动了手脚,就能直接造成性命威胁。

    薛滟然觉得自己还能被分配到这样的差事,大概是静澜姑姑对自己还是比较信任的。要么就是真的看准自己是个无根的浮萍,万一泄露出去这些东西,就直接可以灭口。

    不过在每天接触这些记录的同时,她还发现,现在的后宫情形和前世的不太一样。也许应该说所有的地方都略有出入。

    之前在藏书楼给修复牡丹谱的老太监打下手时,趁着其它人不注意,她随手捡了一本大庆朝开国至今的大事件记录翻阅。三十年前伪帝作乱,一样;二十年前原本只是旁支庶子的先帝被选中继承大统,一样;十年前中原地动死伤严重,一样;但是从差不多六年前的紫气东来之祥开始,整个天下的形势就有了微妙的转折,无论是元河水患的防治,还是武举的重启,就连平定西南的战役都是不一样的。

    原来她现在并不全然是活在自己的记忆里。

    只可惜这些不同之处并没有惠及薛家人,该战死的依然战死,该殉葬的依然殉葬……

    “滟然姐姐赶紧出来。”

    正当她一边走神一边麻木地誊抄之时,窗外响起丁喜的声音。最近这段时间连同住一屋的素雯素蕊都对自己常常视而不见,只有这个小太监依然傻兮兮地趁着为数不多的见面机会对自己献殷勤。

    想给自己一点好东西也不至于大白天的就在承文馆的院子里随便嚷嚷吧。

    薛滟然摇摇头,觉得这孩子单纯得有点傻气,再这般继续下去,迟早要给自己添乱。

    “……是薛贵人娘娘传你过去说话呢!”

    丁喜看她迟迟没有反应,于是只得尽量压低声音,再喊了一遍。

    一听到薛明嘉的名号,薛滟然稍稍一愣。同一个房间里正在忙碌的其它几位女官也听见了这句话,都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盯着她的动静。

    介于前段时间晾着梁麓,最后没讨到什么便宜的情况来看,这一次自己不应该再随意怠慢薛明嘉。这个妹妹和自己毕竟不会是一路人吧。

    薛明嘉赶紧站起身,紧了紧头上的珠花发簪,拍了拍衣裙上的褶皱,最后抿了抿唇,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精神,随后快步走了出去。

    “劳烦小喜子带路。”她说。

    丁喜笑呵呵地给她行了半个礼,连忙走在前面将她引到承文馆院门口,交给薛明嘉的传话太监去了。

    身为贵人的薛明嘉,如今住在毓华宫的绘春阁。

    眼下大庆后宫里的主子娘娘实在是不多,暂且不算帝后的寝宫,在剩余的十二座宫殿里,除去两位太后所在的东宁宫、西宁宫还有锦绣宫与冷宫濯雪台,还剩下八座。而在这些宫殿里,也只有六座有嫔妃入住。

    薛明嘉入宫相对较晚,正好分到了没有一宫主位的毓华宫。

    绘春阁所在的是东偏院,正殿与西偏院都是空的,后殿里还有一位只是早些年还在潜邸时得皇帝一两次宠幸,剩下早夭大公主后就失宠的张宝林,完全不能构成威胁。

    如此这般,薛明嘉就是毓华宫里说一不二的主子了。

    “拜见薛贵人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薛滟然在绘春阁正堂见到她妹妹时,这个前世里被她低估已久的人正松松散散地歪在椅子上,让贴身宫女龙井和花雕一左一右给她染指甲。她听到小太监的禀报声,听到姐姐的脚步声和问好声,但就是没有赏个正脸给她,完全将她当做是不存在的。

    进宫就这点日子,已经把梁麓那套下马威的功夫给学会了呢。

    薛滟然将上位之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不由轻嗤。

    薛明嘉这回倒是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眉间隐隐透出不悦。她挥了挥手,示意屋子里其它无关紧要的人都退下,让龙井与花雕也站远一些。然后她转过身来,面对薛滟然的时候,神情倒是变得彻底。

    “姐姐这是在怪我。”她一双美眸泛起波光粼粼,声音也婉转娇柔,甚是动听。

    “奴婢怎敢。”薛滟然毫不客气地直视她,看着她那样娇娆的模样,心里竟然没有泛起厌恶之情。“不知薛贵人娘娘传奴婢过来是为了何事?”

    “姐姐的伤好些了吗?花雕去把前两天皇上赐下的玉肌凝膏拿来,那玩意活血化瘀最是管用。”薛明嘉没有在意她不给面子的话语,直接挥手吩咐了自己身边的宫女。

    原来这次是要炫耀自己得宠呢。

    薛滟然很快就明白了薛明嘉的意思。说起来她应该是要感谢一下自己,上次拿求情一事作伐子,正好让皇帝看到了梁麓的恶毒和秦佩蘅的野心。

    “都已经过了这么些天,一点小伤,早就无事了。”懒得跟她姐姐妹妹地亲热成一团,薛滟然继续驳了她的话。

    薛明嘉听到这里,面上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她叹了口气,说道:“你果然是在怪我。我们姐妹一起躲过的三年前那场大难,如今又一起进宫选秀,但现在我是主子,你是奴婢,你怎么会觉得好受?原本我应该多照应你几分,可上次又没能帮你免除丽嫔的羞辱……你怪我也是应该的。”

    薛滟然不动声色地挑挑眉,没有接话。

    按照自己的计划,想要重新回到嫔妃的位置,想要得宠,首先的确得找到一个足矣提拔自己的人。

    在锦绣宫里沈太后想要将自己收为己用,巩固她与皇帝的生身母子关系,这会让自己与扶不起来的沈家绑得太紧,所以只能婉拒。

    如今自己的妹妹也使出了点手段,先让自己难受,再做出尽力为自己解围的模样,最后虽然没有足够的成效,再安抚自己几句,让自己能念着她的姐妹情谊,成为她的棋子。这当然不能答应。一个刚刚入宫,要从秦、梁、沈三位得宠妃子手中夺取后宫的一块立足之地的小小贵人,在未来实现愿望之后,想必是不会留下一个比她长得更美的姐姐作为不定时的威胁的。

    要与她站在同一战线不是不可以,但若不是地位相仿,成为平等的盟友,就没有必要。

    “奴婢怎么敢怪罪娘娘,是奴婢当日自己不争气,没有完成娘娘与丽嫔娘娘吩咐的任务。”薛滟然故作温顺地一拜,笑得极为谦和。

    薛明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口一阵火起。

    在家时这个庶出的姐姐对自己就算不是千依百顺,好歹也多有照顾,怎么一进了宫,就这点眼色都没了?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个娘娘,低声下气给她一个小小的女官道歉,要给她一个好出路,她竟然还不领情?

    姐妹两个瞬间都不再说话。

    从十年前就伺候着薛明嘉,陪伴她从蓉城到辽东,又一同进宫的贴身宫女龙井将她们的言行都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

    “四小姐,如今已经不是在将军府,也不是在伯爵府。你的地位和我们小姐的地位已经是天壤之别,祸从口出,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她咬咬牙,开口打破了一室寂静。

    薛滟然冷冷地望向她。

    她记得前世里,龙井也是个敢于为了薛明嘉牺牲一切的忠仆。她对这个从小就认得的丫鬟曾经有些隐隐的敬佩和喜爱。

    自己当年是大薛贵人,按惯例也带了两个贴身服侍之人入宫。可惜那两个只不过是到了辽东再重新采买调-教的,资质平庸,又和自己不完全是一条心,在宫里不出两年,全都折了。

    不像龙井,还有薛明嘉的另外一个丫鬟碧螺春,都再陪了她们的主子整整十年啊……

    “龙井……”

    “龙井姑娘慎言。”

    薛家姐妹同时出声,又同时顿住。

    “在这皇宫里,我不是什么薛家四小姐,但二等侍书女官也有九品,比你这侍奉贵人的不入品二等宫女也还是高贵些。”薛滟然朝薛明嘉行了个礼,算是提前打招呼让她原谅自己的越俎代庖,又转向龙井,肃声说道:“祸从口出,这句话我也必须还给你。”

    “好了好了。”

    薛明嘉很是厌烦,薛滟然的这种说话态度让她恨不得将自己手边的茶盏砸到她脸上。但她毕竟不是梁麓那种直肠子的炮仗,她很快平复了心情,挥挥手,叫停了这场谈话。

    “我今日累了,想必姐姐的伤势处愈,又事物繁杂,也不多留你了。”

    薛滟然等的就是这句话,更是欣然顺着薛明嘉把话说全了:“奴婢打扰娘娘休息了,还请娘娘赎罪,奴婢这就告辞。”说罢,她就微微弓着身子,向后退去,退到房门之外,才径自离去。

    她走得好不拖泥带水,以至于她没有看见在她刚刚转身之时,薛明嘉抚摸着手边几案上一张来自柔婕妤沈听雨的烫金帖子,神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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