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昊元、何穷这两人,慕容昼也不陌生,毕竟一个是当朝右相,身份地位是不消说了;另一个,可算是他的死对头之一,跟慕容府抢漕运抢南珠件件都能占些便宜回去,诸般生意赚得不亦乐乎,又大肆在江南各地施粥舍药,赚个“数遍江南何所有”的名头,还要自称是林府眷属的何五爷。

    因此象林小胖这样的筹码,哪有轻易便拱手让人的道理?

    慕容昼在旁闲闲道:“傅青冥将唐先生重归血影楼的消息遍传江湖,如今怎么又奉林将军为妻主?奇怪。”

    适才也不知唐笑习惯成自然的一时失言,还是前尘旧事并未忘怀,被慕容昼如此问起,倒似无私也有弊了,较量口舌之利并非他所专擅,因此索性应承道:“多谢大掌柜垂询,只是江湖传闻多有不实之处,凤凰将军原是唐某妻主,情逾手足,恩深似海,岂敢或忘?”

    慕容昼浅笑道:“原来如此……恭喜将军,在下受人所托要照料将军周全,岂料竟有赵丞相、何五爷、唐先生等高人前来相迎,不知将军意欲何往?”

    林小胖正在思量唐笑这“情逾手足,恩深似海”八个字的意思,冷不防被慕容昼这么一问,倒楞住了,蓦然间醒悟他的意思,“你……你……你……”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惟觉眼眶酸胀难忍,两行泪珠滑下脸颊。

    她倒真想捶地长哭,以哀悼自己的境遇之凄惨。受辱、送死、被囚时也没一个人出来救命,如今竟前后来了三拨人要“奉迎”她回去,再加上虎视眈眈的老妖,这次第,怎个“热闹”两字了得?

    她微扬下巴向唐笑示意,说道:“我……我自然是跟他回去。”

    慕容昼抬手便撂个瓶子给唐笑,说道:“每七日一粒,连服三个月——这是慕容府秘制的‘九转大还丹’,林将军前一阵中了摧心断魂散,现在余毒未清,还需以此药调养,劳烦唐先生了。”

    “不敢当,唐某份内事而已。”唐笑接瓶在手,看也不看的揣到怀中,提醒道:“将军,还不谢过慕容大掌柜?”

    林小胖三步并两步奔到他面前,犹豫着,手都抬起了几寸来,终究还是改了方向,转而抹掉自己颊上的泪痕,道:“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

    唐笑的叹息声微不可闻,他低声道:“将军……”

    林小胖这才想起还有个慕容昼晾在当场,这一路上固然蒙他照拂极多,但是两人之间纠缠太甚终究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有机会躲过慕容老妖,心里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她转过身子抱拳行礼,也不敢仔细看他的脸色,说道:“大恩不言谢,在下欠着慕容大掌柜好几条命呢,但盼他日能效微劳,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慕容昼点头笑道:“好,我记着你的应许,异日若有事麻烦你,可不许赖。”

    林小胖愕然答道:“啊……不敢,不敢。”

    慕容昼侧首微笑道:“不敢么?”

    既定了行止,三人便当各奔东西。

    林小胖默然相望,看着慕容昼就此扬长而去,渐渐隐没在山峦间,一时怅然若失。唐笑也不催促,只静静立在她身畔相陪。

    站得久了,林小胖也怕唐笑误会,解释道:“慕容大掌柜虽说妖名颇著,但是他人对我还算可以啦——云皓和他交情不错。”

    唐笑脸上波澜不起,淡然道:“走吧。”

    阳光虽灿烂明媚,但毕竟是十月里,料峭山风刮骨生痛,可怜林小胖身上衣衫本就单薄,被慕容昼抱着时倒还不觉得难受,此刻随着唐笑折而向东沿山路步行,竟是一路哆嗦过去。加上她早先自崖上摔下那次,虽说是没有伤筋动骨,但是行动间头颈背臀腰腿臂竟无一处不痛。唐笑看在眼里,却无丝毫要援手之意,因此她只得咬牙苦忍。

    “我们这是去哪里?”

    唐笑漠然答道:“去见何穷……狗皇帝既然赦免了你的罪名,你就老实跟他回江南过安稳日子吧。”

    他万万没想到那浑身哆嗦冻得脸青唇白也绝不肯求他一句的女子竟然问道:“你自然也是跟我一起的吧?”

    唐笑迟疑着,终究还是回答道:“哦,不是,我自然有我的去处。”

    “原来刚才你在骗人。”林小胖嘟囔道,自打由她自己独立使用凤凰将军这个身份以来,都是顺水行舟,别人推一推,她动上一动,殊少自己想要完成什么事,然而遇着个唐笑也是这样的风格,两人单独凑到一起,愈发觉得无话可说。

    她正自胡思乱想,不提防踩到一颗石子儿,脚踝扭了一下,这么一耽误唐笑已经走出七八步去,她也不敢声张,一瘸一拐的追上去。

    “走不走得动?”唐笑脚步放缓,闷声问道。

    “哦……还好,离何穷那儿还远么……”林小胖迟疑着要央唐笑帮自己一把,哪知道这个冰疙瘩只两个字便敲碎了她的痴想,“不远!”

    倒真是不远,绕过这道山梁便是官道,斜阳缱绻,照得明明白折,路畔凉亭里那在裹银狐大氅的可不正是何穷?这个时候还在拿了一大摞折子帐薄在看,批复起来笔走龙蛇文不加点。赵昊元则负手立在亭畔看两名童子煎茶,若有所思。亭外不远处的马车前摆着三两只箱笼,其中一只敞着盖,显露出里面摆的整整齐齐的银元宝。先前那和尚老柳盘踞在箱笼上,正和宁天落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单看这些,倒似温馨和谐的一卷名士出游图。

    只是马车不远处有几十条彪形大汉刀锋雪亮,分别逼住六个服色各异之人,更有被缚的女子倒胡乱倒在地上瑟瑟发抖,老幼皆有。

    再远处的官道尽头乌压压的一队骑兵,盔甲鲜明,旌旗招展,上书着大大的“杨”字,带队的将军却是老熟人,燕州府见过的杨薇鹂。她正令值星官挥旗调动弓箭手、盾牌手,除却零星的兵械撞击声、脚步声,便只偶尔有战马低低的打着响鼻搅乱了静寂气氛。

    官道处在两岭之间,南边则是条干涸的河床,这一片地势开阔,极目四望并无敌军,这中间的破绽连林小胖也看出来了,她问唐笑道:“奇怪,又没什么正经对手,搁这么宽的官道上摆什么弓箭盾牌?”

    唐笑斜睨了她一眼,道:“许是怕凤凰将军率兵冲阵罢。”他面上木无表情,林小胖要细细思量半天,才知道他是在说笑话,嗔道:“这也太没天理了,连你都耍我。”

    “我不配么?”

    “呸!你……”山道上的台阶皆为青石所砌,高低不平,林小胖正盘算怎么与唐笑纠缠,一脚踩空,重心不稳,咚咚冲下三五阶去。

    这等狼狈不堪的景象,在原来莎拉公主身上是绝不会出现的吧?踉跄之际,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来。

    唐笑视若无睹,缓步自她身边走过。

    这人!

    林小胖憋着一腔闷气,因此隔了老远便大笑着拱手,向赵昊元道:“尝闻‘富易偶,贵易友’,赵丞相如今既富且贵,怎地又想咱们来,真真是三生有幸啊……“她将刚才唐笑的架势学了个十足,根本就不看赵昊元的表情,亦不容他答话,便越过他向亭中走去,“唉,何穷啊何穷,早该听你的话老实跟你回江南去,燕州风大,冻也冻死了我。”

    何穷笑吟吟起身相迎,她老实不客气一把抱住他的腰,下一句却是温柔到骨子里的呢喃,“呀,你又瘦了。”

    可怜何穷虽然见多识广,富甲一方,所受的教育可跟她隔了十来个世纪,压根就不能领会拥抱这种礼节的真正含义,猛地被她这么一闹腾,什么厉害手段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乍着手半天才在她背上拍了拍,还要趁空向煎茶的童子说道:“青玉,去车上把将军那件大毛衣裳拿来。”

    “林慧容,你少装可怜成么?”唐笑拍拍兀自怔忡的赵昊元肩膀,说道:“她被我从那个绝色美人的怀里揪出来,所以找人撒气呢。”

    须臾童子献茶,几人绕着亭中的石桌团团坐定。林小胖裹着貂裘尤自哆嗦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大家倒聚得齐全,听说我现在从流配千里改特赦放还了?皇帝他老人家是怎么想通的?”她后一句还是问赵昊元。

    这一会赵昊元已经恢复成朝堂上睿智优雅的西台右相,端着茶盏轻啜了一口,笑道:“好茶……将军何不亲自问他……老人家去?”

    林小胖想起旧事,夸张的磨了磨牙,嘿嘿冷笑道:“不敢,本将军这条小命活着不易,哪有随便做此等蠢事的道理?现在只想去觅一青山绿水之处,与二三知已知庐而居,种花养蜂种桑养蚕种菜养猪,想来何等快活——强过在这红尘中受苦。”

    唐笑倒还绷得住,何穷忍不住笑叹道:“难为将军还知道种花养蜂种桑养蚕种菜养猪……”

    林小胖神色庄重说道:“这可都是有出典的,莳花是文人雅事,养蜂么——极西英格兰国有神捕福尔摩斯退居山野,便是养蜂为乐,至于武林高手小龙女老顽童等人调养玉蜂用之以御敌,更是出神入化……”

    那两人只当她是胡说八道,都笑嘻嘻的听着,唯有赵昊元含笑插言道:“这算什么,将军异日入山访道,修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挡得十万匈奴入侵中原,才是天下苍生有幸。”

    林小胖自见面起一直都没敢细看赵昊元,此时才借机打量,较之凤凰将军府的大官人赵昊元,如今果然不同了,清瘦得仿佛可以乘风归去,偏偏顾盼之间自有说不出来的威严,令人浑然生出敬畏之意。她一时看怔,倒不晓得如何回答了。

    还是何穷体贴,笑将茶盏撂在桌上,喟叹道:“旧年路过琅琊山,将军说是处福地可作隐居潜修之所,我即命人在那里起了宅子,只不过后来将军戎马倥偬,并无一时闲暇,恐怕已经忘记了吧?”

    那三人惊谔的目光齐齐扫将过来,何穷坦然自若道:“山明水秀是不消说了,最喜是地有一脉温泉,养身最宜。”

    唐笑叱道:“这是哪一年勾搭成事的?地方在哪儿?何老五你瞒得好紧。”

    赵昊元眼中有奇异的晶光闪耀,轻咳一声道:“小唐说话好生刻薄,又不是什么大事,非要吵嚷的人尽皆知。”

    林小胖霍然起身,一把拖起何穷就要走,道:“还等什么?地球这么危险,我们快走。”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原是玩笑,还待那三人问她“地球”是什么呢,只是话音未落,远处马蹄声急促,一骑烟尘自东北处卷来,那战马毛色纯黑油亮,唯有四蹄踏雪,端得神骏非凡,马上骑士是名女子,未着战盔,身上仅披金丝轻甲,着明黄战袍,手执一杆战旗殷红如血迎风招展,上书斗大的“李”字。

    何穷是位识货的,还未看清来者何人,先低声赞叹道:“好马!可以与宪宗皇帝的“玉门雪”相提并论了,只是这位的衣裳……。”唐初尚玄色,至圣祖起方以明黄为尊贵,唯有皇帝专享,犯者诛九族,是以士庶连鹅黄杏黄诸色都不敢轻用。

    赵昊元沉吟道:“不对……”

    不多时便到近前,那女子俐落的跳下马,将战旗往大路当中一拄,扬声道:“燕州军中,是哪一位主帅?”

    何穷正低声问道:“是熟人?”

    赵昊元不由自主的望向凤凰将军,几番启唇却说不出话来,还是唐笑沉声说道:“果然是熟人,皇太女……哦,李琪。”

    燕州军前阵向左右分开,闪出条路来,主帅杨薇鹂孤身纵马驰近,在五丈开外之处站定。冷兵器时代的交锋颇多规矩,对手既然独自前来,杨薇鹂也不愿让人耻笑已方以众击寡,是以一个亲兵未带。

    杨薇鹂端坐马鞍,抱拳道:“燕州都指挥使、杨薇鹂。”

    李琪一张素脸笑的灿若春花,指着自己道:“我是李琪,先皇长女。”

    帝位更迭,皇城风云变幻,许多宫闱秘事都淹灭在史书短短几行记载或是官方文书的骈四骊六之中。杨薇鹂虽远在燕州,却也略有耳闻,眼前这人竟敢在阵前自称是皇太女,就不是就地格杀所能解决问题了,非得活捉回燕州,搞不好还要献俘长安,因此道:“皇长女弑母篡位,现已被削为庶民囚禁在慈恩寺内,天下皆知。姑娘自称先皇长女,不知有何凭据?”

    寒风凛洌,战旗猎猎翻卷,李琪挑眉道:“若是李琬来,兴许还能替咱做个见证。可惜你不过是个都指挥史,当年册皇太女之际,还未够格来长安朝贺。幸而……”

    她指向凉亭,说道:“……那边几位都还是京城里的旧识,咦……慕容老妖呢?林慧容,你莫不是把他拆解入腹了吧?昊元,一年不见,你可又清减了些,唉,端方君子,温良如玉,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身旁有人哧哧轻笑,也不知是何穷还是唐笑。林小胖三两步抢到前面把赵昊元挡在身后,扬声道:“如此辽阔江山,正合两位战之斗之同归于尽之,千万莫要殃及池鱼。”

    她羞愤交加,浑忘记身后那人不再是凤凰将军府的赵大官人,而是当朝右相,执掌军国之政令的中书省最高官长,赵昊元拍拍她肩膀,自她身后出来,朗笑道:“多承殿下牵记,昊元惭愧。杨都指挥史原是接到黑风寨首领夏展鹏的战书,要以在场三千燕州儿郎的性命换取那边十七名妇孺,想不到竟是殿下独自前来……”

    李琪点头,望着杨薇鹂道:“黑风寒首领夏展鹏,便是我在此间的化名,那些妇孺,也都是我的人,黑风寨众共三百七十九人,今晨死于燕州诸军手中者凡一百三十七位——血债血偿,我来或是别人来,没什么区别——赵昊元,你跟着李珉也学坏了,你是真不知道夏展鹏就是我么?你是没想到,我会一个人来吧。”

    赵昊元含笑道:“殿下聪敏,昊元敬服,只是以殿下有为之身却来逞此血气之勇,殊为不智,可惜,可惜。”

    李琪傲然道:“告诉你,我不用动太行屯兵,一样灭得了燕州军并你带来的那五十名龙禁卫。”

    她凝望杨薇鹂,自有一股慑人的杀意,然而杨薇鹂是何许人也?燕州军中公评“坚忍明决,名将之才”的杨薇鹂岂会惧于对手的两三句话?她抱拳浅笑道:“哦?杨某拭目以待。”

    自赵昊元站出去,林小胖便愕然醒悟,左手拉着何穷,右手拖着唐笑,退到凉亭后面去,自嘲道:“我果然糊涂,这位是赵丞相,又不是我们家的赵昊元,我却去强出什么头。呵呵,眼见城门失火,我等不如快跑?”

    唐笑答非所问,“是为赵昊元,不是为慕容老妖?”

    林小胖孩子气的甩开他的手,咬牙道:“气死我算了,那边一会乱箭齐发,你、我、他、他、他全都是上好的箭垛子,不想着逃命,还要跟我纠缠那个老妖——那个老妖,我从那个老妖手底逃出命来容易嘛我?”

    何穷闻言也甩开她的手,同唐笑齐声道:“我,不,信。”

    林小胖指指何穷,又指指唐笑,气结道:“好,好,好,你们,你们果然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怎么就……”

    还是何穷心软些,轻声道:“傻瓜,若是能走得,我为什么不去找你,倒是要唐笑去寻了你来呢?”

    林小胖其实也是一肚子疑惑,只不过没时间询问亦无从考证,这会儿一经他点拨,便显得二十一世纪自电影电视小说互联网得来的经验是多么的实用,直接推演出来结果是,“莫非你们都是被胁迫的?”

    是,但是情形要更为复杂。

    这事还要从凤凰将军说起,原来莎拉公主苦心经营多年,别创一系,自称“冥府”,其实知者甚少,共分四部,曰:冥卫、冥杀、冥知、冥翼。

    冥卫人数最多,负责保护冥主、收集处理消息,原以赵昊元、云皓分列正副统领;冥杀是死士,负责暗杀及一切不能用官方手段解决的问题,唐笑是统领;冥知却是很奇怪的部分,由何穷任统领,专司搜集民间的能工巧匠及其人异士,聚在各地的秘藏之中进行研究,其内容不仅包括武器装备,也包括医药与农业技术,其实就是专管花钱,武器装备与医药倒还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研究农业技术,林小胖就想不明白了;至于冥翼,却是莎位公主自任统领,最为神秘,人数、分工皆不详——连赵昊元云皓唐笑何穷都不清楚,更不用说其它人了。

    凤凰将军与皇子李璨大婚当夜□,身陷圄囵,云皓与唐笑召集能调动的冥卫、冥杀两部力量攻打隐慈恩寺营救,几乎全军尽没,当然,那次还不幸救错了人。

    这四部之中,除了冥卫冥杀是林小胖听过见过之外,冥知冥翼两部,她压根就没听说过,连小西提供的资料里都没有。她此刻纵有无限疑窦也只能故且按捺住——她身为凤凰将军都不知道,还要问谁去?——若小西也不知道,恐怕只能待莎拉公主本尊回来解释了。

    前头云皓送曲如眉回江南,身陷师傅长辈的重围始终不得脱身,便托人传信给何穷请他至燕州迎回凤凰将军。冥卫冥杀虽已不复存在,何穷自有他的办法,有钱能使磨推鬼,重赏之下自有高手,此役召集了太行附近的九名高手前来搜觅,盖因来人黑白两道皆有,良莠不齐之故,不便说明要找的人是凤凰将军,所以用了个大撒网的馊主意——也就是马车那边倒着的十数名妇孺的来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穷正失望焦躁之际,不免泄了底,除却老柳、唐笑,仍未归来的寒霜之外,其余六人猝起发难,要活捉他以钓凤凰将军。老柳、唐笑左支右绌之际,正遇着奉命迎接带着五十名龙禁卫到河北道公干的右相赵昊元,顺便荡除太行贼寇的杨薇鹂军队,正好相救。于是在燕州军队的要求下,审讯那一干妇孺,间中意外得到一个消息,凤凰将军便在黑风寨某院某处的某个大箱中,于是轻功最好、武功最高的两人老柳、唐笑重回黑风寨,又一路追踪而至,到底是拦下了凤凰将军。

    老柳为了仨人腾出空间来解决是非,一阵风似的将个不谙江湖事的宁天落撮了来,彼时早已接到对手的鸣谪血书,要求燕州军于半个时辰内释放十七名妇孺,否则要以在场三千燕州儿郎的性命偿还——这战书自然是嫌太嚣张了些,在燕州军看来,十七名妇孺是在我等手上,三千燕州儿女的性命也是自个的,哪有用自己的性命换自己的俘虏道理?

    可是等了半个时辰,竟然是等来的是一人,一剑,一骑,一旗。

    此间事千头万绪,一时胶着,却又仿佛时间凝固。

    李琪大剌剌的扶着旗站在那里,眼角眉梢与燕王李琬颇为相似,那通身的皇室贵胄的气派绝非等闲。杨薇鹂缓缓拨马回转本队,她的选择看似很多,其实没有一个万全之策。来时紫葳大人曾有密谕,若在燕州遇着自称是皇太女之人,立即格杀。

    然而紫葳大人也万没料想到,皇太女是出现了,在场却有右相赵昊元以及凤凰将军——这么一来,若是她下令将皇太女就地处死,那么回来翻案,她杨薇鹂纵有十条命也不够赔。

    安敏慈迎上来,两马交错的时候低低说了一句:“姨,这不对啊。”

    杨薇鹂勒缰,等待她兜过马首,两骑并驰时方轻声问道:“怎么不对?”

    安敏慈用力嗅了几下,道:“我怎么觉得会有奇怪的香气,莫不是……”

    迷药?毒烟?杨薇鹂倒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这地方如此开阔,又是这么多人,要几百斤迷药才够使呢?更莫说烟火一起,隔着三五里地也望见了。”

    两人回转本队,几百名弓箭手张弦以待只有一人的敌军冲阵也未免太过夸张,因此不少人放松了警惕。杨薇鹂皱眉,召手唤值星官前来,哪知眼前乌蒙蒙一片,金星乱舞,身子软绵绵的便往下倒。安敏慈大骇,跳下马去救人,自己也一头栽倒在地。

    周围官兵见主官倒地,纷纷上来搀扶,然而甫一接触便知大事不妙,霎时以杨薇鹂为中心,扑通扑通摔一片,个个倒地之后连□也无,摊手摊脚昏死在地上。

    然而此次带来的燕州军毕竟是河北道的精锐,不同于那些七拼八凑起来的三流部队,乍逢奇变,主帅副将皆生死不明,旁边的军士都拼命往外乱挤乱踏,中间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然而才乱了片刻,值星官的亲兵将号角呜都都的吹响,各队什长便纷纷扬声约束,须臾乱定。

    李琪已经翻身上马,扬声道:“好,好!只是这毒药名唤‘阎王倒’,得自‘毒仙’袁不夜,据说沾者无救,不死不休,鬼神亦不能逃,哈哈,列位慢慢消受。”

    毒仙袁不夜这名字虽不曾听过,但是单听“阎王倒”这三个字,也令人生出无名惊怖,燕州军队中不知谁发一声喊,“跟她拼了!”

    李琪长笑道:“倒也,倒也!”

    果然,她话音方落,说话的人连同身周又倒下一大片人来。这情形诡异已极,然而越是无从解释之事,越是容易在人群中生出恐怖的猜想,一传十,十传百,军心涣散再所难免。

    “再问最后一遍,拿诸位的性命换我们黑风寨的十七名妇孺,换还是不换?”李琪朗声问道。

    “换!”值星官毫不犹豫道,她深知杨薇鹂之于燕州府的重要性,这位燕州名将第一的都指挥使若莫名其妙折在这里,就算拿一百个皇太女的性命来抵都不值,更何况只是十七个无关紧要的妇孺?

    “你带队绕过鹿鸣山北归,所有中毒的人都给我留下,治愈之后,我命人恭送回燕州。”李琪这厢慢条斯理的摸出传信烟花并火折子,盖因风大之故,半晌也点不着,偏她就有本事将这普通之极的事做得郑重无比。

    这件事若能就此解决,那是再好不过,可是如果不能呢?值星官权衡再三,终于挥手命后队变前队,留下几十名昏迷的袍泽,退!

    燕州军走时还勉强能称得上秩序井然,李琪暗自赞叹,终于点着了引信,她仰望灰蓝色的天空那朵光彩流溢的菊花淡成灰烬,这才问道:“这十七名妇孺归我带走,昊元你可有异议?”

    “岂敢?殿下算无遗策,佩服,佩服。”赵昊元冷眼旁观多时,双方没拼个鱼死网破实在可惜。此刻大局既定,他做个手势,看押那几名作乱高手的数十名龙禁卫便退过来在亭周团团护定。

    李琪缓缓驱马行近,笑问道:“凤凰将军呢?”

    早在燕州主帅倒地之时,林小胖已经夺路欲逃,却被唐笑按石凳上不能动弹,她百般央告,唐笑巍然不动。何穷笑评她道:“将军怎么净做这些白废力气的傻事?”这厢见问,唐笑才放她起身,半晌方听她木然答道:“没有。”

    李琪哈哈大笑,原本探身过去要摸一把赵昊元的脸,然而看着他仿佛要杀人的眼神,改在他肩上一拍,笑道:“天日方长,就此别过,赵丞相保重啊。”

    她再不理会此间众人,去那十七名妇孺中寻觅得一名昏迷的年轻女子,拿大麾裹好,等有援手驱着十多辆马车来,便亲自抱着那女子先走,至于另有人打扫战场,解散已方的妇孺,绑缚俘虏,那也不用多说。

    看似惊心动魄的一场战事,就此风流云散。

    赵昊元直到看见皇太女亲自救那女子,才约略把事情首尾想个明白,回首见何穷正闲话家常趣事,逗那人开口,因而涩然道:“她需随我回京,你们两人也一同回去吧?”

    唐、何两人还未开口,林小胖先抢道:“我不去。”

    然而没人理会她,何穷笑道:“江南那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大约赶年下就能回去。”

    唐笑道:“好。”

    何穷站的太远,唐笑倒是在身畔,林小胖给他胸膛一记肘击,“要么让我跟何穷回江南去,要么别管我,我不会跟赵丞相走。”

    四下静寂,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便是赵昊元压抑的咳嗽声,还是何穷来打圆场,道:“你放心去,昊元不会害你。”

    林小胖只觉得连何穷也开始有些面目可憎了,她刻意不看赵昊元,只逼问何穷,“除了他不会害我之外,还有没有我必须跟他回京的理由?”

    赵昊元叹道:“皇帝要你回去,李璨在等你。”如果是别人来,就不一定会带活着的凤凰将军回去了。最后一个理由他没讲出口,然而即便讲了眼前这个凤凰将军似乎也不打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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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听见“李璨”两个字,林小胖的怒火逾甚,逼近赵昊元问道:“李璨是什么人?我不认识,别拿些不相干的人跟我瞎扯!”

    何穷一听这句话,便知道要糟糕。她着急之际口无遮拦,这句话若传到皇帝耳朵里,不再把她判个流徒三千里才怪。皇帝与李璨、李瑛兄弟三个关系最好,早先未曾直接将凤凰将军杀掉,有一部分也是因着李璨——她倒好,当着皇帝的五十龙禁卫就敢说不认识。

    “傻瓜,你跟李璨从新婚起就赌气到现在,为些许琐事,可值当么?”何穷睁眼说瞎话,假作劝慰状。

    林小胖在赵昊元胸膛拍了两巴掌,冷笑道:“帮帮忙,要杀要剐给个利落,我不想再跟你纠缠不清,整天阴谋阳谋,算计这个收拾那个,你不烦我都烦了。”

    她此言甫出,连唐笑也看不下去,抬手拎着她的后领把她拽过来推给何穷看着,道:“少说两句会死?”

    “让她说。”赵昊元沉声道。

    “李璨下嫁本来就是扳倒凤凰将军的一部分,想必是他身不由已,所以也说不上什么情意。你自己也上奏要与凤凰将军离异,嘿嘿,赵丞相,我虽蠢笨,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知道的……”

    “唉唉,话说重了啊。”何穷恨得要捂住她的嘴以粉饰太平,林小胖挣扎之际还要以眼神与赵昊元对峙交锋,不可谓不坚决,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火气,自己想想尤可,一听见旁人提起李璨便觉得天崩地裂当与君绝。

    “都是你自己想的?”赵昊元唇角微微上扬,终于绽成一朵浅笑。

    原来他右颊上有个浅浅的酒窝,怎么从来都没注意?林小胖怔了一刹,道:“受罪的时候不一定都能及时昏死,所以头脑清醒的时候,总要想想为什么落到这步田地……其实也不难想,只消知道凤凰将军倒下谁得益最深便可……说到底,我不过是傀儡,可是……”

    “你既知道自己是傀儡,就要守本分。”赵昊元缓缓说道:“唐笑,何穷,我要带她回长安,一起走吧。”

    这才是赵丞相的本色,只需命令不用解释,顺昌逆亡,挡我者死。

    不管是庙堂还是江湖,都是拿实力来说话的。何穷知道内情,本就没拿赵昊元当外人,能让她过几年安稳日子即是他所愿;唐笑虽已辞去,然而身当此境,反倒不能离她远去,因此两人都未出声。

    倒是林小胖甩开何穷,扑过去给了赵昊元一记耳光。赵昊元躲也未躲,坦然受之,只揉了揉脸颊便恢复适才的笑容,劝道:“将军息怒。”

    这会亭内亭外众人的注意皆集中在她身上,不知何时自南边驰来两匹马竟无人留心,马上的乘客朗笑道:“才多些会没见,怎么就惹得凤凰将军又炸了毛了?”

    说话间已到跟前,不待坐骑停稳,那男子便跃下马来,左一步,右一绕,轻轻巧巧的便让过了亭前守护的龙禁卫,偏生他身形展动衣袂纷卷间,又带着说不出的魅惑之意,在场的人莫论男女,心跳都“扑通扑通”抢快了两拍。

    他甫一入亭便闪过赵昊元向林小胖后颈抓来,唐笑错后了两步,不及相救,于是“呛”的一声莫忘剑龙吟出鞘,剑锋所指,正是那人腕间的“外关”穴。唐笑久不杀人,这一剑只为逼对方放手,并无他意。

    那人缩手屈指,在剑脊上一弹,百忙之中笑道:“哎哟,唐先生莫恼,区区在下并无恶意。”说话间他的左手已经划开林小胖貂裘的裹得严实的衣领,趁便摘走一件东西。

    他这一着右手拒敌,左手取物,想是早有图谋,只是分心二用不免慢了半拍,唐笑的剑锋紧接着追踪而至,在他手臂上划下寸许长的一道伤口。

    人影倏合乍分,似林小胖这样不习武功之人,只觉眼前一花,脑后生凉,脖颈微痛,自己被来人的手肘勒得转过半身来,唐笑已经一剑伤敌。

    “原来是慕容大掌柜……”唐笑连称误会,然而剑身微颤,依旧遥指对方眉心。

    来人正是慕容昼,他下手容情被唐笑拖慢半拍,身后龙禁卫已经持刀围上来,再也无法轻松脱身,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因此解释道:“我有一件东西忘在凤凰将军身上了,是故取回,失礼失礼。”

    林小胖强自镇定,抬手按在他手臂受伤之处,手指发力说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东西拉在我这儿?”

    慕容昼自牙缝里吸一口凉气,自然是因为伤处被她蹂躏之故,“这么快就恩将仇报,凤凰将军你也忒无情。”

    “您七辛八苦救了我回来,不是为这会子勒死的吧?”林小胖侧首相望,慕容老妖惊艳难言的容颜已近在眉睫,然则不辩喜怒,他到底为何而来?

    慕容昼在她耳畔轻声道:“我倒情愿发力勒死你算了,以免遗祸人间。”话虽如此说,他还是退后一步放了凤凰将军,又摊开左手将掌心的东西展示给众人看,朗声道:“我慕容家的掌柜玉符,江湖风传叫做‘骊龙令’的那个,我说是我的,没人有异议吧。”

    果然是一枚红线栓着约半寸方圆的青玉牌,中间金丝嵌的两个梅花篆字:“慕容”,牌身隐然有血纹缠绕,仿若龙舞九霄。

    “姑苏春晓慕容天,江湖水涸骊龙现?”唐笑眼神凌厉,转而凝望林小胖,轻声问道:“人家都把掌柜玉符送出手了,不知凤凰将军拿什么信物还赠人家?”

    “可别冤枉了凤凰将军——她确实不知道,还是她昏迷那会子,我恐怕一时照料不到留在她身上的,万一落到江湖同道的手中,多少卖咱个薄面。”慕容昼笑嘻嘻的火上烧油,“纵没有云皓这一层,我与凤凰将军一路南归,一同出生入死,也算情同兄妹,幸能将她安安全全的送还。这玉符事关重大,自然要取回,各位可莫笑慕容府小气。”

    出生入死,情同兄妹?林小胖一见他便心情大好,憋笑着应和道:“是是是,是我三生有幸,能得大掌柜如此照拂,捡着这条命来,是故绝对不能去长安送死,求赵丞相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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