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领路宫人们出了正阳门,史清婉回头看着这巍巍宫城,想着今日的见闻,轻轻地摇了摇头,心中复杂情绪难以说明。那边早有自家仆婢们驾着车等候,将脑海中种种胡思乱想摒除,与诸位相熟的太太奶奶们道别,史清婉便搀起已经开始打哈欠的王令笙绵软软的小手,缓步而去。

    王家的马车在一众装扮得富丽堂皇的马车中显得并不起眼,然而也算不得寒酸就是。旁边打帘子的丫鬟仔细地卷起车帘,踩着脚凳,史清婉才将王令笙的小身子托着送进去,便听她惊喜地呼唤:“爹爹!”

    史清婉微微愣怔了片刻,下一瞬间便也进了车内,就着车内挂着的芙蓉八扇锦琉璃灯,瞧见女儿欢畅地扑进那道青色身影的怀中,她无奈地含笑摇头:“怎么到这儿来接我们,不是说好了在郁南巷口的么?”

    瞧着王令笙欢欢喜喜抱着自己胳膊不撒手的小模样,王子腾只觉得心都软成了溶溶春水,捏了捏女儿翘翘的小鼻头,他抬头看向史清婉浑不在意地笑道:“不过一条路的间隔,担心什么?我悄悄坐在车里没人知晓呢!”

    真是......史清婉对王子腾这阳奉阴违的做法只能叹气,心里却熨帖得紧,所幸他还算懂得分寸;她悄悄地撩起窗上五福锦绸纱幔,透过外面湘竹帘子的缝隙间瞧见别家女眷们都差不多进了车,史清婉舒了一口气,坐到另一边瞪着王子腾,嗔道:“若是叫旁人知晓了,怕是要指指点点的呢!”

    王令笙和王子腾玩闹了一会儿,她本就困倦,此时瞌睡虫一上来,已经开始眯着眼打盹了;王子腾小心翼翼地扯过一旁搁着的石青刻丝织锦缀毛披风给女儿裹上,动作熟练流利得很,将王令笙放在身旁,抚摸着她红扑扑的小脸颊,王子腾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一派正经悄声耳语:“指点就指点,咱们俩鹣鲽情深可是京城的一大美谈呢!便是传出去,也就是为咱们的恩爱再添上一笔......哎,好婉儿,别恼我嘛——”

    被他这厚脸皮弄得又是羞赧又是好气,史清婉不敢放声惊了女儿,便出其不意地伸手捏住他的后腰,虚着眼觑他:“没羞没臊的!等回去有正事儿说呢!”

    车轮轱辘轱辘地碾压在朱雀大街用石板修成的平坦大道上,出行便利,这也是令王子腾夫妻俩对这栋宅院满意的一点;夜已深,除去几家卖宵夜点心的食铺,大部分人家都已经落锁熄灯,远远地不知从何处传来打更声,一切都显得静谧安详。

    如今王子腾的官位升迁,再加上添了孩子,家中仆婢自然不少,因此早在一年前,史清婉便拍板做主,将右边一户空置的民宅买下,整座宅院修整拓宽,故而如今并没有因为人口增多而住得逼仄。

    车停了。

    将王令笙送回她的小院子,史清婉动手为她简单地擦了擦,对着从旁伺候守夜的两个丫鬟叮嘱了几句,又去厨房吩咐炖着汤水以防姑娘夜里腹饥,方才匆匆忙忙地回了主院。

    “......最后我瞧着陈贵妃留了三位姑娘下来,想来四皇子如今也十三岁了,也差不多到相看皇子妃的年纪;如今上面两位皇子被圈,余下二皇子是进过奉先殿的——未来母仪天下,确乎是该慎重斟酌的!”史清婉与王子腾相对而坐,厨房那边不负期望飞快地送来了热乎乎的虾籽馄饨,史清婉捏着一柄白瓷勺子,一边大快朵颐不亦乐乎,一边借着倒醋酱的空闲直截了当简明扼要地说道。

    旁人不知道,然而史清婉却凭借着敏锐的灵识能够察觉到,不远处的一座小楼上那蓬郁的皇家气运,甚至于能够看到半空中金紫色光芒结成两条若隐若现的云龙。想来如今的皇室内,身上能有这般异状的只有天子和其继任者,如此推算来,大约便是皇帝徒高程与四皇子徒文憧了?反正总不可能是年纪尚小的五皇子徒文憬......

    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囧了,话说自己真的是作为有强大金手指的修行者来到这儿的么?这么多年了,好像除了生孩子之外,自己还真是没对历史进程做出贡献啊——她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算着,大约,自己拿丹药救了受伤坠水的四皇子也算得上是件功劳?红楼梦也被自己不知不觉之间浮云了啊......这么一想,史清婉突然间就淡定下来了。

    王子腾有些讶异,然而考虑到目前的朝中局势,他承认妻子说的确乎在理:“留下的都是哪家姑娘?不过——圣上能让陈贵妃插手四皇子的婚事?”虽说同为修行者,然而王子腾却是修的龙虎之法,照着某位前人的说法,大约就是“治世能臣乱世奸雄”之类的,借着帝王的气运,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并不似史清婉这般精通于推演八卦气运。

    谁想得史清婉的目光从白瓷汤碗挪到他的脸上,眼神里带着些许哀怨,叫王子腾后背一股凉气直攀而上:“婉儿,你怎么了?”

    史清婉唏嘘感叹:“说起来,我果然是修行史上落入异时空的所有人里最没用的了——据《海外异闻录》中记载,曾有云安道尊在异界开创一大修仙门派,亦有碧凌仙改善了远古人的生存方式;哎!相较之下,我迄今为止也不曾有什么作为......”

    被史清婉一双璀璨眸子瞪着,王子腾憋着笑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附和道:“那倒是,每日里莳花弄草管家理事,都是些繁琐俗事,实在是埋没了婉儿的才能!不过婉儿能够生下一个万古难遇的天生灵胎,已经算得上是大作为了啊!”

    前面听着还像话,到后面史清婉直接拿手旁空空的小醋碟丢了过去,俏脸飞红,眼角灼灼如桃花嫣然:“越说越不靠谱了!华锦呢?去给你们老爷把书房收拾收拾!”

    外面华锦华欣正守着门,闻言叽叽咕咕地笑着应道:“喏!遵太太命!”

    “胡说!”王子腾忙扬声制止:“我与你们太太玩笑呢!你们进来把食盒子收拾了都下去吧——今儿无需你们在外面守夜了!”被史清婉话头一岔开,王子腾直接把方才讨论的正经话题跑到脑后去了。

    ......

    “建立储嗣,崇严国本,所以承祧守器,继文统业,四皇子徒文憧,器质冲远,风猷昭茂,宏图夙著,美业日隆。孝唯德本,周于百行,仁为重任,以安万物。可立为皇太子,所司具礼,以时测命。”

    沉稳而醇厚的嗓音在宽阔的广场上远远地传入众人耳中,威严,庄重。

    “臣等躬遵圣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众文臣武将尽皆拜服在地,恭恭敬敬地对着徒高程身后一袭明黄色朝服的冷峻少年行大礼:“臣等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万安!”

    徒文憧看着重霄宫前一片跪倒在地,突然间了悟,为何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都会为了权力而疯狂,这种生杀予夺执掌一切的高高在上,确实令人血液沸腾难以抑制。感受到肩膀上来自父亲的鼓励,他微微一笑,满满都是自信,上前两步,伸手一拂:“诸位请起!”

    王子腾微微抬起眼来,瞧见白玉石阶上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昔年从金陵河中救起的那个重伤孩童,如今便将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感受到自己身上明显强烈许多的气运,他微微一笑。

    温景六年二月初二,大安昭慧太子立。太子年十五,兹定于同年三月初六迎娶明氏女为正妃,天下大赦。

    听着院子外面那端严肃穆的钟声敲响,徒文慎立在小园中,抬头看着那几株青松在积雪的映衬下更显得郁郁苍苍,他将鹤毛大氅前襟的带子拢紧,面上浮现出一丝愧然与失落。已经三年了啊......

    今日,站在父皇身边,是四弟——徒文慎眯着眼儿,极力地回忆着三年前自己还没有被圈禁的时候脑海中四弟的长相,却惊讶地发现,除了一双肖似徒高程的凤眼之外,他竟是丝毫想不起来徒文憧的模样。时移世易,谁还会记得十几年前曾经也这般荣耀风光的废太子呢?罢了......

    “主子,天还冷着呐!您坐下吧!”一个看起来清清秀秀的小内侍在屋内瞧见徒文慎弯下腰来,正伸手去撩光溜溜的栀子丛株上冰凉的残雪,心内一急,便从旁边拎了一把椅子飞奔而出。他伺候主子也有两个月了,自然明白皇上对这位主子还是关心的,偏这位是个执拗脾气,故而也不敢劝他,只能想个法子来引开他的注意力。

    徒文慎扭脸看了看他,突然嗤笑一声,什么话也没说,便就着他搁下的椅子坐了上去:“去煮一壶茶来——算了,把茶具拿来吧!”

    小内侍愣了愣,忙点头应声,蹬蹬便跑去屋里翻箱倒柜起来。

    徒高程曾赞徒文慎文武双全,这绝对是不含水分的,只瞧他这一手煎茶的高雅姿态便可见一斑。小内侍在旁边侍立着,看的是目瞪口呆。当初自己初出茅庐被调派过来伺候废太子,心中一直惴惴,外面都只说废太子性情暴戾,可今日这一看,分明就是个翩翩公子啊!

    “有茶无琴,却是暴殄天物......”徒文慎看着小小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中浅浅清清的碧色茶汤,间或有一点浮沫,须臾间便消融了,他微微皱着眉头,望向傻傻的小内侍:“将墙上挂着的绿绮拿来吧!”此琴并非史上所传司马相如之物,而是当年徒高程命人取上等桐木炮制,在徒文慎十四岁那一年送给他的;后来徒文慎被圈,太子府中一干用具都移了过来,其中便有这把绿绮。只不过,琴弦已经蒙尘将近五年了。

    铮铮琴音宛若泉水流经山涧,泠泠淙淙倾泻而下。

    墙外,衣袂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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