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一袭湖蓝色着花对锦长袍的俊朗少年在内侍的带领下,恭恭敬敬地朝上面正埋头看折子的中年男子作揖行礼:“不知父皇唤儿臣前来可有事情吩咐?”

    徒高程将手中一封折子合起来,抬头看向自己心爱的儿子,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当年那个襁褓之中的小娃娃已经长成了一位风度翩翩少年郎了啊!自己也已经在这种变化中逐渐年华逝去了......

    他微微露出一抹笑容来,招招手让徒文憧近前来:“憧儿,此次桂花宴,为父将为你择选一位名门淑女作为你未来的妻子,你可有什么想法?”长子与三子的婚事都是自己赐下的,徒文慎的正妃乃是帝师孙女、徒文怀的正妃是平远侯嫡女,都是出身显贵且教养良好,然而夫妻之间相处却并不如自己先前所想的那般和乐融洽。

    徒文憧被突然地从皇子所叫过来,心中正疑惑着呢,闻言,惊讶地抬起头来,白皙的面颊上浮起薄薄红晕:“父皇这是何意?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一切听从父皇的安排。”

    难得瞧见儿子羞窘的神态,徒高程心内觉得有趣得紧,摇摇头,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怅惘与迷惑:“你上面三位兄长,都是承父母之命娶妻生子,除了你二哥之外,余下两个都——后院不宁是个大忌讳!你的脾气对待旁人从来都冷硬得跟石头似的,弄不好,若是再像你上面两个哥哥那样子,我怎么能放心呢?”徒文憧不仅仅是自己最后能堪大任的儿子,身上还流着自己和心爱女子共同的血脉,徒高程对他寄予厚望的同时,也希望他能够如林汀所期望的那般过得幸福些。

    不知为何,徒文憧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当年林汀尚在时人前言笑晏晏与背后的暗自神伤。世人皆言昭懿皇贵妃无论在世之时、还是身后事皆是尊荣备至,然而徒文憧却知道,母妃远远没有外人眼中那般风光快乐。

    沉默半晌后,徒文憧开口道:“父皇的意思是......”

    “礼部尚书于飞原的嫡幼女、左都御史林池的孙女、另外还有明家的女儿——”见徒文憧明了自己的意思,徒高程轻轻敲着桌面,将自己心中犹豫不决的三个人选罗列出来:“这三人都是难得才貌双全品行端良的,家中父兄也都算得上聪明;待桂花宴时,太液池东边有连瑟楼,朕会在那儿安置垂斗湘帘,待宴毕之时,陈贵妃会将几位姑娘留下来,你便在那儿远远地看一看,中意了便告诉父皇!”

    徒文憧听着徒高程这般安排,诧异之余心中微暖:“父皇,如此岂不是不合礼仪......”

    “父皇自然明白姑娘家的闺誉要紧,不必担心,此事安排得隐蔽,不会有旁人知晓的!”徒高程抬手拍了拍徒文憧的肩膀,蓦然惊觉原来儿子已经长到这般高了,对徒文憧这般思虑周全,他自然很是欣慰骄傲:“朕与你一同前去,到时候若是走漏消息,只说咱们爷俩是在那儿赏花看景饮酒论诗!”

    徒文憧见徒高程确乎是将一切都思虑周全,点点头:“听凭父皇安排!”

    入了七月,秋老虎的余温仍旧灼烈,然而日头西沉后,夜风清凉吹散人心头最后一丝烦躁。天边一勾弯月如眉,星子点点明暗闪烁,太液池边已经布置好了宴席,白玉石栏杆上镶嵌着的三十六只球状灯台中均燃着约莫有三寸粗的烛火,照得太液池一片明亮如昼;水上漂浮着的莲花灯盏散发着幽幽的荧光,远远地瞧去,宛如一群自由自在的萤火虫落在碧波荡漾之中,令人心旷神怡。不远处林中花枝上挂着小小的各色灯笼,星星点点地映得枝头繁花红妆素裹煞是好看。

    史清婉今日赴宴的妆容中规中矩,一袭粉菱花齐胸儒裙,外面罩着八答晕春锦长衣,挽了寻常的盘龙髻,全套的累丝攒花云凤八宝头面;史清婉的容颜原本算是颇为出色的,不过她周身气质温婉端庄慈和可亲,叫人大半忽略了那份绮丽姿容,目光更多的却是落在她搀着的那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身上。

    除去上元节和爹娘兄长们一块出门看花灯外,王令笙不曾见过这样多的人,她好奇地睁大一双水亮的大眼,眨巴着看着来来往往的宫人捧着一色的梅花缠枝茶盘穿梭于宴桌之间,脚步轻悄不闻一丝响动。

    王子腾如今身居从三品游击将军,又深受皇帝信用,因此史清婉母女俩的位置要稍微靠前些,正和顾夏怡的婆母、兵部尚书杨雅谌的夫人坐在一处;因为顾夏怡的关系,再则杨雅谌算是王子腾的直属上司,故而史清婉与杨夫人也算相熟。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见着不远处执着宫灯的两行宫女出现在御花园门口,标志着贵妃品阶的仪仗浩浩荡荡逶迤而来,史清婉忙紧随着杨夫人站起身来,垂手而立。

    “诸位起身!”陈贵妃笑得雍容华贵,她今日盛装打扮,松鬟髻上一副华美别致的丹凤朝阳衔珠挂联钗,鬓角贴的是碧绫洒金花片,两边各垂着一缀珍珠流苏;眼角些微的细碎纹路被脂粉恰到好处地完美掩饰,眉眼精致,丹唇贝齿;鸾锦玉凤流彩飞花蹙金翚翟袆衣,杏黄色的丝线穗子在裙摆上铺陈开来,衬得她整个人恍若一朵错过了花期的灼灼牡丹。

    一众皆是举止得当的贵夫人应声道喏,复又坐回席位,一时间太液池旁除了偶尔的几声秋蝉夜鸣外,竟是悄无声息。

    见此情形,陈贵妃含笑出声道:“恰逢前几日御花园中金桂盛开,独此一株,许是借着这一桩吉兆,本宫卧病半月有余也痊愈了;陛下亦龙心大悦,本宫领旨举行桂花宴,秋收将至,愿借此吉兆祈佑我大安风调雨顺!”纤纤素手从桌面上捻起一支特制的银筷来,敲在桌头乌银梅花酒壶上:“开宴!”

    只闻得清幽的笛声恍如一缕飘渺游丝般、不知在何处响起,为这夜色更添上几分悠远宁静;紧接着,雌雄难辨的清媚嗓音扬了起来:“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旧年......”

    一套绕游池,本该是娇娇滴滴的女儿家唱来,然而换了声音,听起来竟别有一番爽朗利落之意,而又不失原本的柔媚雅致。

    史清婉斟酌再三,最终选择从面前白丝盘中夹了一小块红艳艳水噔噔的西瓜放入女儿碗中。宫宴虽说规格高,不过其中的菜肴经由御膳房那边过来,再有宫人们一道一道分门别类按着品阶摆桌,待到开宴之时,热气腾腾的美食早就凉透;即便卖相再精致,口感却也大打折扣,相较之下,西瓜虽是凉果,却更适合王令笙了。

    “娘,我要吃一粒鹌鹑蛋——”王令笙小身子几乎被宴桌遮掩了大半,她瞧着四周都安安静静地,也压低了声音,悄悄地拽了拽史清婉的袖子。眼看着面前各色形色诱人的食物,王令笙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不由得庆幸在家里听娘的话多吃了好几块金丝糍糕。

    虽说鹌鹑蛋也凉了,不过幸而有热茶——史清婉想了想,夹了两颗放在自己的碗中,拿滚水烫了烫,垂下眼眸悄声安抚着有些委屈的王令笙:“回家娘给你煮梅花汤饼,笙儿乖乖的!”

    微不可查地抬眼环顾四周,史清婉抚摸着王令笙被梳起的两个小揪揪上粉色的丝带,无奈地笑了笑。虽说能来此处参加宴席昭示的是身份,然而相较之下,她却是宁愿带着女儿在家中,和丈夫孩子们一起在家里用一碗热乎乎的鸡汤银丝面,吃几根寻常的腌咸菜了。

    ......

    看着远处太液池边上,宫女们提着琉璃宫灯缓缓往御花园外有序地领着前来赴宴的夫人小姐们离去,徒高程晃了晃手中青玉酒盏,里面清冽的酒液带着淡淡的醇香:“憧儿可有打算了?”

    徒文憧正襟危坐,隔着一挂垂斗湘帘,隐隐约约地可以瞧见被陈贵妃留下说话的三位妙龄少女,只是一眼掠过便收回了目光:“于小姐是家中嫡幼女,因此虽然大家教养落落大方,眉眼间却有些娇气;林小姐是左都御史教养出来的,我见她为林夫人奉茶的时候,虽是亲生母女然恭敬有余亲热不足,恐怕处事有些迂泥;明小姐,对着侯夫人说话时有祖孙的亲密也不失恭肃,与贵妃娘娘谈话不见拘谨——”

    看着徒文憧面色平静地分析着几位姑娘的不同之处,仿佛谈论的并非他自己的亲事一般,徒高程有些无奈:“得了,啰嗦这一通,还不如直接了当地说姓氏呢!”他站起身来,带着几分豪气地将满盏酒饮尽:“五日后,朕便下旨,为你和明家小姐赐婚!”

    将目光从湘帘间的缝隙中收了回来,徒文憧点点头,起身对着徒高程躬身行礼:“儿臣恭送父皇,此处风景清幽视野开阔,儿臣想要多呆一会儿!”

    注意到儿子隐秘的动作,徒高程哑然失笑,意味深长地抿着嘴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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