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落地窗外连绵无边的天际线,和深灰色的云朵,像一团一团棉絮挂着,我趴在简乔的背上,心力憔悴地说:“我想,你可以不说,后来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了一点,我很抱歉,我至少应该听下你的解释。”

    简乔转过来把我的头安安生生地填进他的颈窝里,我闻到了我买的沐浴液的香味,草莓的,特别甜,而那个粉红色的细长瓶子被他嫌弃了很多次,他轻揉了几下我有点凌乱的头发,说:“我不希望将来再因为这件事情让你误会,大东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认为我总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却没有考虑过你会不会因此感到难受。”

    我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温柔地打断他,“嘿,谢谢你迟到的坦诚,看在你那些正确的事让我难受了很久的份上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了,另外,我应该给大东上柱香不是吗?”如果他还活着,没有被人吊在拖拉机后面拖行示众的话。

    他像平常一样拧住我没有受伤的那半边脸,使劲往外拉了拉,同时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干地说:“我们当然应该给秦东上柱香,如果不是他想对你下手……”

    “等一下!”我再次打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他怜惜地摸摸我的头,特别善良地说:“我知道,不然你以为大东凭什么活到现在?”

    他说:“飒飒,你从生下来还是皱巴巴一团的时候我就抱过你,一天天看着你长成一个可爱的小姑娘,不管我妈心里怎么想,很长的时间里,我只能把你当成是一个小妹妹。可是后来,你跟着我和温夕出去,我看到你明明气呼呼仿佛随时要炸毛,却硬要装得特别活蹦乱跳的样子,我会觉得莫名其妙的,很高兴?如果不是那天,我也许并不能那么快搞清楚自己到底对你是怎么回事,哪怕所有人,大东,小鱼,温夕,每一个人都看出来了,只有我自己……”他自嘲地抚着额头,笑了笑,目光炙热强烈,却又带着一点克制地在回忆那种感觉,“原来这点上,我比秦东好不了多少,你才十六七岁,还是个小孩子,我怎么能对你……”

    “对我什么?”我伸出手逗他,“嗯?对我什么?”

    他低下头很尴尬地看了我一会,用他温暖的唇给了我一个轻轻触碰的吻,“我觉得自己像个变态,满意了?”

    脸上真的很烫啊,一阵头晕目眩,真是太尴尬了,我捂着眼睛,咳了一声:“这个不是重点!可是温夕追了你四年,就这样放弃了?”

    他想了一下,“飒飒,后面的事,不要再听了。”

    “你能对听众负责一点吗?”我戳了他一下,“你不能总是让我云里雾里吧?”长久以来,没有人替我揭开一角,而我又后知后觉地把自己拢在里面,偶尔的窒息,只是这一切只是因为没有人给我机会好奇,导致我现在像个急于仿佛置身于蒸腾的热气中却需要大口呼吸的人。

    简乔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很快又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稳,他双目微瞑,看上去有一丝倦怠和顾虑,“温夕,我很庆幸,那一次温夕并没有伤害你,甚至看上去很平静,但我没有想到她会选择伤害她自己……等到签证下来以后,她和芦老师很快离开了,那个时候温家的房子已经在房产经纪手里,但他们并没有等到房子售出,走得非常匆忙,可是说是破釜沉舟。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因为温夕发现自己怀孕了,温教授赶回来把她押上了飞机。”

    “那简迟的爸爸是谁,两位老人家也不要他了?”

    简乔在短暂的沉默后,摇了摇头,“温夕离开后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就像彻底蒸发了一样,所以她在我妈的葬礼上出现的时候,我同样匪夷所思,等秦东把你带走之后我和她谈过,但发现她完全没办法听我说任何话,只是一直对我重复孩子是我的,最后还说要给我看亲子鉴定,但拿出来只是一份加拿大当地的报纸,我就知道她的状态可能真的很严重,只能把她带回家,想联系她的家人,可电话却始终没有人接,最后通了,接电话的却是温家的邻居,是个加拿大老太太,她告诉我他们家的房子已经空置并且即将售出了,而另外一些事是之前芦老师精神状态并不好的时候告诉她的。”

    他随手拣过一条毯子裹住我,“温教授当时先把芦老师安置在加拿大,却把温夕单独送到了美国,但没有想到他们所在的州并不允许堕胎,等辗转回加拿大时,医生已经不建议温夕拿掉孩子,而简迟生下后,温教授由于涉嫌协助考生舞弊被学院解聘,听说是收了学生的贿赂,也许是当时的温家已经有了一些经济压力,但这件事影响非常坏,导致他再后来就一直没有再谋到过任何职位,他开始心灰意冷,频繁出入拉斯维加斯的赌场,到后来几乎把家里所有的钱全带走了,甚至还抵押了房产,没多久之后,就被人发现尸体冲到了一个私人海滩上,而那个老太太告诉我芦老师因为经受不住打击患上了很严重的精神分裂,几乎要被强制收容,始终没有得到很好的疗养,而就在一天早晨,温夕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芦老师说要去花园里晒太阳,转眼人就不见了,温夕报过警也登了报纸,但是渺无音讯,并且面临房子即将被银行收走的情况,她只能带着简迟回国。”

    听到这里,我背上开始发凉,就像是被人灌进了水银,沉淀,凝固,越来越重,我突然觉得脑子都要生锈了,“你没有赶她走是对的。”

    简乔深吸了一口气,很头痛,“但我不是一个圣人,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好该怎么应对,飒飒,我们才刚刚结婚……所以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联系温家的亲戚,就在那天下午,书房的电话都被我打得发烫了,但他家已经没有直系亲属可以联系到了,剩下的人全在推脱。温夕一开始一直抱着简迟安安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可是后来等我再看到她的时候,她手上已经拿着刀了。”

    “她想,刺你?”我不由自主地握住简乔的手,那个画面陡然在我脑海里,在大片大片浅灰色阴影的笼罩下,温夕的面容变得苍白而诡异。

    “不是。”他把声音压得极低,“那一刀,原本是想给简迟的。”

    他说:“她从头到尾没有想过会伤害到我。是我冲过去抱开了简迟,才会……”

    简乔的表情既然是淡淡的,手却没有任何温度,冰冷刺骨,我第一次看到他胸腔的开阖变得那么不自然,我所有的表情死了一样地浮在脸上,恐惧到无法收拾,已经不能用任何语言安慰他,或者自己。

    房间里的氛围像是积蓄了暴雨前那些铅色灰沉的乌云,我们都有一点恍惚和焦躁,直到最后镇定下来,他才缓慢摩挲着我颤抖的指节,疲惫地说:“这件事,我一直很后悔,不应该那么欠考虑,这样急于把她送走会刺激到她,但她把刀拔出来那一瞬间,有一点很清醒,我才能趁机把简迟一起抱去了医院。”

    他的身体在并不明亮的光线里,看上去格外萧索,我的心像是被人从北极的川原中挖了出来,带着鲜活的心跳朝着阴暗寒冷的深渊直线下坠,我张了许多次口,却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或者怎样说一句对不起,毕竟就在简乔经历过这焦头烂额的一切后,我做得,只是上蹿下跳,赌气离开,我真该把自己勒死。我把简乔的手贴在自己的肆意流淌的眼泪里,悲哀地希望能够让他汲取一点温暖,可是没有想到,他的语音依然温和谦逊,他的眼神却继续着越来越多的深不见底的歉意,“对不起,飒飒,那一次,就算你不提离婚,我也只能暂时离开你,我不能想象如果温夕连简迟也可以……所以第二天大东告诉我你来过这里,那一刻我头一次感到害怕。我不知道如果是你,我该怎么办。”

    我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可我相信,可能比哭还要难看,“我没事啊,我跑那么快,我真的一点事也没有。”

    可我还是忍不住小声哭起来,简乔用力地把我抱进他的胸膛里,像一个不容觊觎的珍瑰,“不要哭了,这样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糟糕。我一直很想和你慢慢来,虽然到后来,我很难分清楚你是真的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想要让我妈安心一点,才跟我结婚,你总是摆出一副随时可以离开我的样子,我真的拿你没办法。你让我觉得大东告诉我的你,和在我身边的你,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所以在你从……外地回来以后,我知道你过得很好就已经很放心,我不知道我还能拿什么和你在一起,哪怕到现在,飒飒,依然有许多事我没办法给你一个合理的交待,比如,简迟。对不起,我不能把他送走,离开了我,他只能进孤儿院。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生父是谁,甚至温夕,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清楚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按着胸口里,企图阻止蹦出地巨大不适,“你的意思是……”

    “她对那一段的事情只字不提,一直从主观上认定简迟是我的。后来我带她去做过一次催眠,只知道是在一家酒吧里,她喝了很多种酒……医生说这是典型的心理创伤后遗症,她开始用想象的事物去代替真实的,来平衡自己的心理状态。”他短短的胡茬擦过我的额头,“你走了以后,甚至连爸爸都看出温夕需要就医,但医生说温夕能得到的最好的治疗,就是由我和孩子陪着她,后来她的确逐渐的康复,本来我打算把她送到一家环境相对温和一些的疗养院,就可以把你接回来了,但她还是用了一个最坏的方式去结束所有的事情。”

    “也许,她也累了。”我的脸靠在他心脏的位置,有清晰结实的心跳,也许在一个我见不到的地方,那里碎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小孔,从里面流淌出的,是他收藏了许多年的痛,和沉重,果然,我听到他说:“不,是我们都累了。”

    也许是我们累积了太多的情绪,脱离了战局,一旦找到一个突破口,就开始轻易地垮塌,五味杂陈的水翻覆不息地流淌在我们的心里。我不由自主地深深陷窝在他的手臂里,像攥紧了一个依靠,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自语喃喃,“小鱼说我根本不懂爱,也许我真的不懂,原来曾经有过许多机会,我都没好好面对,每一次想要往前却在拼命后退。我会离开一半是为了在成全你和温夕,尽管我不认为牺牲自己去换取别人的幸福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我没有那种觉悟,所以另一半,说穿了,我就是想找个地方躲一躲,一开始我就觉得自己输定了,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会喜欢我。”

    与其是昙花一现的拥有,继而失去,不如从未得到,不会失落,不会不甘,多么合情合理的自我保护。

    简乔熟悉的味道浮动在我湿润的呼吸里,带着来自他体魄的那种和浅的芬芳,他伸出手指轻轻穿进我的头发,眼神深邃,“那么现在呢?”

    我握着他的手,努力让自己看来镇定一点,向他打开了一个被种植在我心底许多年的时间胶囊,里面有一张字迹清秀隽永的小纸条,“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想跟你在一起。”

    我本来还想说的那句“就算你赶我,我也不走了,好吗?”被湮没在他热切的唇齿间,像初冬的盛雪又轻又柔地飘下来,转而深深地压制,疾风暴雨地拂扫,和辗转。

    在这种风雨飘摇间,他始终握着我的手,温暖地叫人安心。

    我们亲吻了彼此很久。

    久到呼吸逐渐深重起来,却谁也不愿意停下来。

    直到客厅的灯被骤然打开,炽白的灯光从卧室门上的雕花玻璃投进来,简迟往门把上拍了两下,“老爸,电脑打不开,坏掉了!”

    我才突然从昏昏沉沉里醒悟过来,推了他两下,脸上蹭地红起来,简乔才肯抬起头,按了两下太阳穴,朝门那边喊:“明天再说。”

    简迟不情不愿地嘟嚷了一声什么,谁也没听清,乖乖地走开了。

    简乔慢慢地张开手臂,重新抱紧我,继续吻下去,又被我推开一点,把脸别开,“快去帮他弄一下。”

    他只好用额头抵着我,低沉地重复了一声,“电脑坏了”,他的嘴唇在我滚烫的脸颊上触了一下,然后才肯沿着床坐起来,重新套上驼色的毛衣,回头静静地看我一眼,无奈地笑,“坏得真及时。”

    “谁让你平常不好好杀毒?”我转过身,塞上耳机。

    我听到简乔轻轻带上门的声音,同时,mp3里传出后来我很喜欢的另一首歌,jewel的《satisfied》。

    那个长相甜美的小姑娘在告诉我们,如果你爱上某人,最好亲口说出,不要犹豫,当你试图寻到答案,不要胆怯,不要惧怕受伤,记得全力以赴,记得宣之于口,如果做到了,心中之喜才能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才能称之为满足。

    我的手放在简乔刚才躺过那一片纯白的被子上,还有他淡淡的温度,抬眼看到镜子上有一块擦不干净的地方,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里面的水银悄然剥落了。

    我低头,豁然开朗,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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