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崇明第一次跟薛年演对手戏,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薛年的强大。

    他仿佛天生为戏而生,那宛若诗歌一样优美的说话韵律,大海一般温柔而专注的凝视,叹息般摸不着却散在空气里的轻愁,端重而典雅的轻笑,呈现在眼前的便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光风霁月的男子。

    演过这么多电影,崇明也遇到过演技好的演员,无不是强势的,带有攻击性的,让你在他的光芒下无所适从,就连崇明自己也是这个样子,但薛年不同,他是不动声色的,是没有棱角的,像水一样,只要露出针孔般的空隙,他就能渗进去,从而把你整个人都浸润,让你不知不觉间跟他走,而自己却不自知。

    这样的薛年,让崇明心生异样,仿佛重新认识一般。

    裴雁的眼里翻滚着各种情绪,目光锐利地看着对戏的两人,良久,他阴沉地开口,“这个薛年……”

    身后的助理微微倾□,等着裴雁接下去的话,但裴雁却止住了,良久,他平息了眼里的暗涌,吩咐一句,“我要知道关于他的一切。”说着,转动轮椅,离开了拍摄现场。

    崇明的戏份结束得不算太晚,卸了妆,换回自己的衣服,正准备从长信宫后面离开,刚转过一个弯,就看到坐着轮椅的裴雁就在正殿后面,面对着层层叠叠的台阶,身边没有一个人。崇明正犹豫是当做没看见走掉还是走过去,就见裴雁弯腰似乎捡什么东西,然后一下子就摔下了轮椅,他努力了几下,也没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忽然一挥手,将轮椅扫下了台阶——

    崇明走过去,慢慢地走下台阶,九十九级的台阶,他走了好一会儿才到底,将轮椅搬回来,放到裴雁身边,然后弯下腰,一手揽住他的肩,一手伸过他的膝弯——裴雁的脚缩了缩,无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崇明装作没看到,他太瘦了,崇明轻轻松松就将他抱了起来。自始至终,裴雁都不发一语,只是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崇明,等到他将自己抱起来,他忽然伸出胳膊,揽住崇明的脖子。

    崇明的动作顿住了,两人四目相对——崇明说不出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琉璃一样,精致贵气古怪,细腻神秘,有一种略带神经质的迷人气息,好像习惯摧毁或者被摧毁。

    崇明的心里忽然划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他的脑子里忽然风驰电掣般闪过好多画面——花木扶疏的洋房,温和儒雅的男人,有着湿漉漉的眼睛的小狗,与小狗玩闹的男孩——然后忽然小狗被抓在另一个男孩儿手中,他有一双琉璃一样美丽薄脆的眼睛,眼睛里却满是恶意,盯着一个什么方向。不知道为什么,崇明就知道,他盯着的是自己,然后下一个画面便是小狗从楼上被摔下来,一摊鲜血在小狗身下蔓延,小狗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崇明像被梦靥靥住了,脸色苍白起来,他看着眼前孱弱的裴雁眼神复杂。

    好一会儿,他垂下眼睑,将裴雁放到轮椅上,“你的腿,什么毛病?”

    裴雁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嘴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反问:“你想知道吗?”

    崇明没说话。裴雁的视线望向远方,平静地说:“他们把我关起来,所以我从楼上跳下去了。”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崇明身上,嘴畔绽开一朵笑,说:“为了你。”

    崇明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梦中的还是那幢洋房,还是那个笑得温和慈爱的中年男人,两个年纪相邻的男孩儿,一个苍白羸弱目光沉沉带着警惕和审视,一个彬彬有礼有着不符年龄的谨慎,饭桌上男人的开怀大笑,厨房里女人冷淡怀疑的眼神。这一回,崇明可以清楚的知道,其中一个男孩就是自己,他可以感受到年幼的自己的心情与心理:宛若本能一般趋利避害,小心翼翼,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孩的懂事与乖巧。梦境里有很多在那个洋房里生活的片段,走马灯似的从他眼前转过,他想抓住什么,却一无所获。最后,是裴雁对他笑得张狂而充满恶意,说:“我从楼上跳了下来,为了你。”下一秒,他的身体像坠落的风筝,在地上开出鲜红的花来——

    崇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抓住,喘不过气来。他在黑暗中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摸床头的烟,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烦躁地将烟盒揉成一团,用力地揉了揉脸,却无法揉散心里无处着落的空和慌,好像有一只兽在吞噬着他。这时候,他真希望有个人在自己身边,不用说什么话,不用做什么,只要知道有人在身边就好。

    月色很亮,崇明套上裤子,拿了车钥匙出门。

    这个城市永远没有睡着的时候。崇明开着车漫无目的地乱转,最后随便找了家酒吧进去了。灯光是最好的面具,带着各种欲、望和迷醉眼神的男男女女从他身边来来去去,他放纵自己醉在酒精、暧昧的亲吻、抚摸和火热的身体的交缠中,放纵自己的身体沉沦进欲、望的漩涡。

    拍门声吵醒了宿醉的崇明,忍着头痛从床上爬起来,差点被地上的衬衫绊倒,终于打开门,门外的人是薛年。

    崇明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薛年看着崇明酒色轻浮的脸色,微微蹙了眉,“怎么没去片场,大家都在等你,手机也关了,导演联系不到你,我过来看看。”

    崇明才记起今天有一场重要的戏,如今太阳已老高,“可能手机没电了,我马上过去。”

    说着,正要转身进卧室,浴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着耳钉的年轻男子只围着浴巾从里面走出来,看见薛年,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神情自若地进了卧室。

    薛年张口结舌,感到一种难受压迫得他艰于呼吸。

    崇明也是一愣,才想起这是昨天酒吧里的一个酒保,动了动嘴唇,安静地看了看薛年,垂下眼睛,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卧室。酒保换好衣服就离开了,临走前还往崇明口袋里塞了自己的电话号码,“有空联系我。”

    崇明有些心不在焉,拿了茶几上的烟叼在嘴里,听见薛年问他,“你喜欢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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