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久,一把七弦琴放于榻几上面,赵青曼盘腿席地而坐。

    上一世,也是在这样的宴会场合里,因着齐都几位公主的刁难,公子推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替她应下献艺要求。原本公子推是想趁机大放异彩一回,却不想因她的无技而被连连奚落。也是从这后,赵青曼为了不让公子推再遇到此类难堪,寻了个琴师每天苦练。好在她悟性不错,加上二十一世纪熏陶了那么多曲目,因此弹奏时总会有一些异于他人的风格,三年后的宴会上一雪前耻,名声大噪。

    只不过纵然她赢得了众人的称赞,上一世公子推记住的永远是受辱那一次。

    赵青曼低下头,双手放于琴上,然后,右手拨动。

    一时间,一串行云流水般的琴音,缓缓的飘转于大堂。

    席间那嗡嗡的私语,慢慢退去。

    赵青曼垂首,右手轻勾淡挑,琴音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犹如那松风吼,又似那泉水匆匆流。

    席间顿时寂静无声,公子源眉眼沉沉的盯着赵青曼,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淡淡的爬上眉梢,似算计似得意。

    此时的赵青曼,专心致志的弹奏着手中琴弦,在这一刻,这张灰黑的脸似乎没了平日粗陋之感,反而因专注荡漾着潋滟的光芒。

    公子奕盯着赵青曼微微出神,眼神里有惊喜有不解,更多的是一股说不清的茫然。这个赵姬,身体里到底还蕴藏着多少让人惊奇的东西。恍惚间,公子奕想起在书房赵青曼所言善商之事,难道她真有这赚百金,千金之能?

    在这个讲究礼乐,连对话都喜欢用诗歌来表达的时代,这些士大夫对琴棋书画就算不精通,也是有所涉猎的。所以当赵青曼说要弹琴时,这些士大夫心里是轻视的。这时代,女子弹琴只为取悦丈夫,只有能听与否,然无琴技之说。

    但当赵青曼的琴音响起时,大伙一听便知其熟谙琴道,精通音律。尤其这一曲大伙虽不知其名,但从那琴音响起时,赵青曼利用散音按音应合与荡吟等手法,成功的利用飘逸的泛音让人进入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意境。

    于云水掩映间,烟波浩渺。

    不知不觉间,众人皆仰头闭目,屏气凝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清正淡雅的琴音缓缓飘散,渐渐于空中化为虚无。

    赵青曼慢慢抬起头,榻上公子奕,定定的凝视着她,然后朝她轻轻一伸手。

    赵青曼抿嘴浅浅一弯,似羞涩似欢喜,双眸一垂起身,慢慢的朝他走去。

    “四弟,你身边此姬甚为有趣,不知可愿割爱。”说完,公子源双手轻拍三下,三个打扮妖娆的女子的从阴影处走出来:“此三女,楚腰卫鬓,送于四弟,用来换取此赵姬。“

    嗖一下,脚步轻移的赵青曼猛地顿身抬头,上座公子源正一脸含笑的看着她,只是笑容中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此时三个美人已走到公子奕身边,按说宴会上姬妾相赠即是美事也是常事,尤其二公子以三美人交换,这是对公子奕友好的表现,也是对赵姬作为宠姬的尊重。于情于理,公子奕都不该拒绝,也不能拒绝。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公子奕身上,赵青曼更是紧紧的盯着他,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公子源的恶毒。上一世齐王病重,公子源利用其母卫姬在宫中势力,把齐王以修养的名义囚禁在殿内,之后更是派人刺杀太子,最后逼得太子逃回其母娘家卫国。

    如果她被这样的人换去,下场易而显见。这时候,赵青曼忽然后悔当初不该推了公子奕夫人的位置。

    就在众人的注视中,公子奕突的轻笑起来,伸出手,对着近前的一美人捏了捏。

    这动作,让赵青曼脸瞬的白了几白,眉目间已呈刚烈之色。

    公子奕握着美人的手,赏玩了几下后,抬头看向志得意满的公子源,含笑开口:“二哥如此盛情,愚弟……”

    “公子,请容妾再弹一曲。”就在这时,赵青曼兀的出声,沉冷的脸色中,带着对公子奕的一丝怒色。

    公子奕见状嘴角不自觉的往外撇了撇,这女人……

    “赵姬之琴艺实属不凡,只是此时无需再弹,且等随我回了齐都,到时任你弹个尽兴。”悠悠的,公子源傲慢出声。

    赵青曼静静的看着公子源,她瞧得分明,那沉黑的眸子里是对她浓浓的忿恨。公子源厌恨自己,却要把自己弄到他身边,分明是存了歹意,她一定不能这样被送过去。

    想到这,赵青曼之前那惶惶的感觉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容颜:“妾此番弹奏并非为了献艺,如二公子所说妾随君前往齐都,离去前请让妾于旧主诉下衷肠。”

    公子奕定定的看了眼赵青曼,带一丝笑意道:“然。”

    赵青曼闻声略带不解的抬头看去,只见公子奕面色淡淡的看着她,只是那无奈的眼神里她怎么觉得藏着一丝宠溺。

    宠溺?这怎么可能,这家伙都要同意把自己送人了,还宠溺,宠溺个毛,赵青曼眨了眨眼,心道这绝对是她睁眼的方式不对。

    得了允诺,赵青曼重新盘坐于榻几后,双手再次放于琴弦上,这次曲音不再清雅,而是充满了跳脱欢快的节奏。如果说此前那一曲是阳春白雪的高雅,那么现在这首便是下里巴人的俗气。

    就在大伙一头雾水,整不明白这葫芦里卖什么药的时候,曲风猛地一转,从欢快变成了凄婉,随即一声清丽的歌声从赵青曼候间透出。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

    赵青曼弹唱的这一首正是诗经国风召南篇里的行露,这首诗表达的是一位女子女拒绝嫁给一个有家室的男子。虽然男方采用j□j手段,用刑狱相逼,但女子并未屈服,反而透出了一种宁为玉碎的气节。

    这首诗赵青曼反复唱了三遍,等到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榻上公子源早已脸色沉黑,本就阴沉的双眼此时更是怒火相冒。

    几次三番在赵青曼手里落了下风,已公子源再也遏制不住的怒吼出来:“赵姬,你竟敢反抗?”

    赵青曼静静抬头看了看他,然后低头轻道:“妾受夫主救助之恩,活命之德,成为侍妾之时便已在心中发誓,这辈子妾只忠于夫主一人,若一日夫主厌弃,妾愿离去且终身不侍他人。鬼神在上,妾不敢欺瞒,请二公子谅解。”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这时期守节之风还未开始,上至贵族下至百姓,不管是夫死还是休弃,妇人均可立刻再嫁。像赵青曼这种受了恩惠,连个夫人都不是竟然要守节至死,实乃太太的意外和震惊。

    “义,此乃大义啊。”也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紧跟堂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称赞声。

    至此,赵青曼才重重的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安全了,不止这一次安全,就是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会被送人,而同时她也能凭着姬妾的身份自请离开。

    “不愧出于贤士之门。”重重的,带着滔天怒气的称赞声从公子源嘴里迸出来,公子源看着公子奕冷笑道:“四弟得一真心人,为兄贺之。”

    公子奕忙淡笑双手作揖回敬。

    公子源冷哼起身下榻,静静的看了看大堂忽的笑道:“此姬一妇人,竟有丈夫之义,实属难得。五月后便是冬祭,望四弟会带上此姬,也好让我府中的侍妾学一学此大义。”

    公子奕起身含笑:“然。”

    公子源再次静望一番,然后甩袖离席,他一走那跟随的人也随之哗哗离去,客人已散主人当然也退席,不一会热热闹闹的大堂,此时已显得空荡不堪。

    赵青曼静伫了好一会,然后抬脚,门口一仆役躬身开口:“公子吩咐赵姬出来后先于他室。”

    赵青曼抬头脸色微微出神,轻音一声:“然。”

    正房内,公子奕正在沐浴,赵青曼立于堂间,神情淡漠。如果说在宴会上,于心中还有气,那么此时早已平波无静。她竟然再一次把自己看的太重,以为公子奕不会舍得丢弃她这颗棋子,可是却忘了棋子再重要也只是一颗棋子。

    当公子奕披着宽大的袍子从内室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赵青曼垂眸静默的样子,那一身淡漠的气质无端的让人不舒服。

    “赵姬。”淡淡的,公子奕唤道。

    赵青曼抬头看了一下,低头轻语:“然。”

    公子奕抬脚走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的头顶,然后忽然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定定的望进她的眸子。

    眸子里,清澈,坦然,竟无一丝阴霾,当然也无一丝眷恋,这清亮于宴会上那一番铿铿的示爱完全不符合。

    “赵姬来我府中多日,却于今日才唤我为夫主,是何道理?”夫主,是这时代对丈夫的惯称,寻常人家妻妾均称呼之,然达官贵人因侍妾众多,又时常赠送故大多喊其尊称,当然若喊也无不当,只不过私下为多。

    可,赵青曼却从无喊过一次,于人前或人后。

    赵青曼微笑回视,声音清朗道:“妾一时情急,于公子不便,妾歉之。”

    公子奕闻言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一时情急?难道那一番大义之言也是一时情急?”

    赵青曼笑:“否,那话确是妾心中所想,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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