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军医诊治,师父的身上虽然有多处伤口,好在并不是很深,没有性命之虞,昏迷也只是因为失血过多。只要好好处理伤口,辅以汤药调养,防止外邪入侵伤口,很快便可以复原。

    他昏睡了整整一天,直至黄昏时分,终于渐渐转醒。

    我喜道:“师父,你醒了?”

    他张开眼睛,略带迷茫地望了我一眼,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又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脸,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我有些莫名,便也跟着眨了眨眼睛,捏了捏脸。

    呆愣半晌,那双清浅的眸子里蓦然闪过一丝淡淡的惊喜,继而越来越浓烈,直至眼中泛起黯淡不明的水色。他腾地坐起身来,一把将我拉进怀里,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将我紧紧搂住,颤声道:“我不是做梦,真的是你,嫣儿,你真的回来了……”

    自从十二岁及笄之后,师父便很少抱我。即便要抱,也只是轻轻地抱,好似刻意与我拉开距离。我记得他的怀抱总是清浅若溪,温柔而温暖,从未如此强势、如此炙热。

    我有些透不过气来,连日来盘桓在心中的悲伤与痛楚悉数烟消云散,被淡淡的幸福所取代。恍然间,仿若有一股清冽的甘泉流过心田,整个人都是甜丝丝的。

    鼻尖一酸,泪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伸手回抱住他,再也不愿失去他一分一刻。

    “是,我回来了。对不起,师父,教你担心这么久……”

    师父亦忍不住哽咽了,手上的力道再重三分,将我搂得更紧。“不怪你,不是你的错。回来就好,只要你回来就好,我好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气息微有些急促,微微扎人的下巴抵在我的额间轻轻厮磨,炙热的言语缱绻情深,好似淡淡涟漪一般漾开。

    一别数日,我却觉得恍若经年。

    其实,我又何尝不曾以为此生与他无缘再见?好在那些苦涩酸楚的时日终是过去了,他终是回到我身边。

    “不会,我以后不会再离开了。”

    “可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江南遇见了文先生,是他带我来的。我担心我的出现会使你分心,影响战局,所以拜托他为我易容,扮成药童一路随行。昨天你身陷险境,李坤不肯出兵,为了救你,我只好表明身份。”

    他似是轻轻一笑,“傻瓜,怎么会分心呢?只有你好好地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打好仗。”

    这般甜蜜的话语从师父口中说出来,怎么都觉得有些怪异。我微微一愣,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心中甘之若饴。

    就这般彼此相拥良久,他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目光却渐渐黯淡下去。半晌,他微微动了动唇,似乎有话要说。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遂道:“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文先生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身受重伤,现在先好好休养,来日方长,有什么话以后慢慢再说。”

    师父摇了摇头,温暖的手掌覆上我的手,柔声道:道:“我没事,不过是一些皮肉之伤。有些话放在心里越久,我便越发寝食难安,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嫣儿,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从前是我太过自负,对什么都很笃定,总以为万事皆在我掌控之中,很少顾及旁人的感受。十岁那年,我亲眼目睹母妃被活活烧死,是你爹陆策把我救出火场。

    “后来,他不幸感染触恶之疾去世。你爹死后,我找到文涛,他与母妃是旧相识,答应帮我易容,并给你服下了消除记忆的药物。之后,我带着你回到帝都,通过科举考试入朝为官。我步步为营,精心谋划,发誓要教王氏血债血偿,三年之后,终于得偿所愿坐上相位,能够名正言顺地与之对抗。可我却发现皇上对我产生了忌惮之心,于是便以退为进,理所当然地将你推上相位,从来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你说我利用你,我不否认;你要怪我,我也接受,因为这件事到底是我做得不对……”

    说到末处,他抿紧薄唇,别过脸不再看我,长如羽扇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一时间,酸楚、动容、悲辛……数种情绪一齐用来,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既然都说到了这一步,那便索性开诚布公说个清楚。

    我摇头,顺势握住他的手,道:“师父,我生气并不是因为你借我之手除去王氏,而是你不够坦诚。你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难道还换不来你一句实话吗?你若将一切如实告诉我,我绝不会拒绝你。你说你怕我牵连其中,怕伤害我,可是你怎就知道,我不愿与你同舟共济呢?对我而言,你的隐瞒才是最大的伤害啊。”

    “对不起,嫣儿……”垂眸良久,他叹息道:“其实你说得没错,从推行官制改革开始,我便有意要削弱外戚党在朝中的势力,科举舞弊案和赈灾金被劫案也是我一手策划。今科试题是我泄露的,之后再栽赃给吏部尚书,他是外戚党的要员,若是他落马,王氏必将受到重创。

    “你临去江南之前,我从沈洛处获得了行程路线图,并命他从王清贺身上盗取王氏的家传玉玦。你们出发之后,我派人一路尾随,迷倒暗卫,伺机劫走赈灾金,后来又将赈灾金偷偷放入王府。我与耶律沙其实早有往来,迷药七星海棠的确是他给我的。那段时间,王旭尧恰好派人去江南收购土地,我料定他为隐瞒兼并土地之事,不得不认下劫走赈灾金的罪名。但是我却没想到,他竟然恼羞成怒,派死士刺杀我,我更没想到的是,沈洛偷偷为我伐脉换血,我最终没有死成。”

    难怪老狐狸一口咬定是我师徒陷害他,难怪王清贺那么轻易便认了罪,原来一切都是师父一手策划。

    “所以……临终前的那番话,是出自你的真心?”

    他并没有否认,叹息之声轻若烟云,道:“当时我以为我必死无疑,所以才敢把从前不敢说的话都说出来,我没有为母妃报仇,是我无能。前半生,我一直生活在仇恨的痛苦之中,为母复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而你的出现,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是你让我知道,我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也会心痛,会嫉妒。所以,我不想到死都留下遗憾。”

    我又问:“那日在临安,你说你羡慕皇上,难道因为这个?”

    “是,我羡慕他,羡慕敢爱敢恨,羡慕他敢做我所不敢做的事。后来我扮成沈洛回到帝都,你却告诉我,你愿意放弃相位,与皇上一同组建内阁,只为入宫为后。那一刻我彻底慌了神,我从来不知何为‘不知所措’,但当你告诉我你愿意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我只觉万分动容,强忍着心头的喜悦,清了清嗓子,故意板着脸说:“不是你说的吗?让我不要逞强,向皇上寻求庇佑的,还说什么真心、什么托付终身之类的……”

    师父很显然当真了,急切地解释道:“我这一生树敌太多,我怕我死后那些人会为难于你,不想让你一个人受到欺负,所以才……”

    以前,他总是淡淡的,无喜无怒,从未有过如此焦急迫切的神情。我忽然觉得很解气,遂装模作样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当皇后了。”

    当然,我绝不会告诉他,我从未打算入宫为后,彼时谎称答应裴少卿不过是为试探他罢了。

    他先是一喜,紧接着眸光一沉,哑声道:“嫣儿,我承认是我错了,我不该隐瞒你,更不该欺骗你。那日你离我而去,我方知愧悔,是我罪有应得。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更不敢奢求你……回心转意,我……”

    “好啦,别说了,你若真想让我原谅你,那便好好养伤,不要让我担心。”我扶下躺下,替他盖好毯子,道:“我先去煎药,你再睡一会儿。”语毕,正要转身离开,他忽然紧张地捉住我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好似只要一松手,我便会立刻消失一般。

    “你……你先别走……”他的双颊微微泛起绯红,神色促狭,声音低如蚊蚋,“你再陪我一会儿……”

    我先是一愣,紧接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不是在做梦吧?印象之中那位风华绝代、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师父大人,竟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

    师父离开帝都之前,裴少卿特地赐予他三瓶黑玉断续膏。有了这宝贝,加之军医精心医治,他的伤势好得很快。

    峡口一战,许燕双方两败俱伤。我军共折损两万七千余名将士,粗略估计,燕军死伤绝不在三万之下,彼此都没有讨到好。

    不久之后,斛律涛再下战书,扬言九月初要率兵五万收服西平城。师父对此不甚在意,当众撕毁战书,并命副将将独孤山的首级送到燕军军营,气得斛律涛当场口吐鲜血。

    尽管故意摆出蔑视地方的姿态,但实际上师父并没有麻痹大意,每日都与众位副将商讨对策,有时甚至通宵达旦。

    战事临近,大多数时间我依然呆在药帐里,帮文涛捣药炼药,见到师父的机会并不多。好在经过那夜一战,全军将士都知道了我的身份,我已经可以随意进出主帐了。

    在人前,我们不能表现得太过亲密,毕竟在旁人眼里,他是睿王而不是姜誉,我与他素昧平生。只有在四下无人之时,我们才能拉着手好好说会儿话。

    “啧啧,看看你一脸春情勃发的模样……”文涛将一堆药草丢到我跟前,俯□来戳了戳我的脸颊,笑眯眯道:“老实交代吧,你跟少桓进展到哪一步了?有没有那个什么什么呀?”

    “你个老不正经胡说什么!”面上一热,我嫌弃地挥开他的手,抓起一把药草杵了起来,“我们……我们也就是拉个手而已……呃,偶尔抱一下……”

    他惊得掩嘴倒抽冷气,大呼小叫道:“什么,才这样?哎呀,这样不行啦!你要主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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