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听闻叶孤城要与西门吹雪决斗的消息的时候,猛然捏碎了一个杯子。那是叶孤城素来喜爱的白玉杯,却留在宫九身边,想着日后跟弟弟团聚,能一起品度白玉盛来浅碧光的绝佳风情。

    宫九不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只是,心理准备和真的面对,始终是不同的。消息传来之时,宫九心下大骇。从来相信自己是对的的九公子,第一次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一次是错了。是不是不对哥哥表明心迹,哥哥至少性命无忧,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跑去找西门吹雪以命相搏。

    宫九死死咬住菲薄的唇,他的唇早已血色褪尽,此刻,更是被他咬出血来。心境起落,刺激了在他心室蛰伏的连心蛊,迫得宫九生生喷出一口血来。雄蛊躁动,雌蛊必起异端。是以他连忙运功疗伤,害怕叶孤城会有所不适。

    而好不容易得到叶孤城行踪的赵怀古,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得到了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要决斗的消息。他平素是不信鬼神之说的,然而,那年佛庙一梦,太过真实。谋朝篡位本就是大逆不道,九死一生的豪赌。于此关联,赵怀古自然上心。他可不会记错,梦中之所以他们功败垂成,与西门吹雪和陆小凤脱不了干系。

    甚至,梦中,不禁叶孤城死于西门吹雪之手,连他,也是被西门吹雪一箭穿心。

    赵怀古觉得,这个梦,是上苍对他的一种眷恋,让他占尽先机。虽然,有些事情上,的确有所出入。比如,他们父子并没有取得和叶孤城合作的机会,比如,梦中他们入京,是悄悄潜入,而事实上,他们是为太后庆生。

    然而,这些细枝末节,赵怀古并未在意。他决心不重蹈梦中的覆辙,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他自然知道,西门吹雪的武功绝佳,剑术一流,可是他不信,一人之力,真的能横挡千军。所以,赵怀古派出刺杀西门吹雪的,是他精心网络的各路高手,零零总总,二百余人。

    一叶扁舟,在波光淋漓的水面上飘荡。渔家懒洋洋的摇着桨,唱起水乡小调。悠悠的歌声不似少女清婉,有着半生的世事沧桑。古朴,但是动人。

    西门吹雪江南事了,叶孤城也少了在江南勾留的兴致,索性二人结伴,一通赶往京城。万梅山庄之所在,离京城并不算远,西门吹雪也有意去京城巡视一下自家糕点铺的生意。

    对于西门吹雪开了一间糕点铺,其实叶孤城也是好奇的。总是觉得可能另有他用,不然,一个绝世剑客醉心剑道的同时,居然开了一个商铺,还是专营糕点的商铺,怎么想,怎么觉得……玄幻。

    宫九自然乐意为哥哥解惑,派了青衣楼收集情报的精锐前去多方探查。结果让兄弟二人咂舌,它的确,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糕点铺子。

    与西门吹雪闲谈的时候,叶孤城偶然问起这铺子的缘由,西门吹雪摸摸腰间的乌鞘古剑,眉目有一瞬间的柔和,他答道“兴趣所在。”连平素冷凝的声音,都仿佛轻快了不少。

    叶孤城挑挑眉,总觉得,西门吹雪对自己的剑,感情的确不太一般。不仅仅是诚于心,诚于剑的专注,甚至,有几分……宠溺?!天下之事,奇斯怪载。想到自家弟弟都能恋上自己,西门吹雪恋上一把剑,似乎,也无不可。

    自从上次剑意突破,叶孤城心中堡垒乍破,对情爱之事,忽然看得开了许多。

    爱不是羞耻,不是罪恶,不是占有,不能强求,同样,也不容躲避。只是因为那是爱,是千百年来,没有人看得见,却始终有人相信,它是真的存在的爱。哪怕在沉重的道德枷锁面前,爱情沦为肉,体上的享乐,也总有人固执的追寻,从未背离,未曾放弃。

    与西门吹雪对坐,在竹林之间骤然入定。往事如同烟云堆叠,纷至沓来。仿佛暗夜中零星闪烁的星辰,细碎,却不容忽略。

    叶孤城想起,宫九为他精心准备的避暑山庄。千金难得的玉席,名医配置的凉茶,悉心遗栽的绿荫,屋中不曾断绝的冰盆。他曾经将这看成是弟弟对兄长的濡慕,却不曾想过,那是一种私爱,是对心爱之人衣食住行的妥帖。

    叶孤城想起,宫九赖在他身边的一个一个夜晚。那样的夜晚,宫九必定是要抱着他才肯入睡的。他曾将这看成是兄弟之间的依赖,却不曾想,哪有什么真正的“情不知所起”,他和宫九到了今天这一步,本来就是有迹可循。

    叶孤城想起,年幼他们在桃花岛学剑,宫九捧着他练剑磨破的手,啪嗒啪嗒掉下来的眼泪。他曾经觉得,是宫九年纪尚小,害怕血肉模糊的场景。却忘了,和他身量等高的孩童,曾经一人屠杀叛徒,毫不手软。之所以落泪,哪里是害怕,分明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刻,表达最深的心疼。

    叶孤城想起,他和宫九三岁初见。那时候宫九年纪尚小,又不似他生而知之,可是,只有一眼,他就能认出自己。他曾经将这看正是一种偶然,却不曾想,那是伴生的偏爱。此生,宫九哪怕不爱上他,叶孤城三个字在宫九心中,也注定是极为重要的存在。重若生命,重逾生命。

    叶孤城想起,在母亲温暖的子宫,曾有柔软的物体玩闹似的触碰。那是一种天性,今生落地为兄弟,他们分享着母亲给予的养分,一起度过了十个月的时光,而后,落地为兄弟。兄弟兄弟,注定同根连脉,血脉相亲。

    于是,也未尝不可吧?人生苦短,又何妨一试。叶孤城唇畔泛起一抹笑意,想着决斗之后,许或可以去见见他弟弟,告诉他,未尝不可。

    是了,叶孤城说,决战之后。他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想过,和西门吹雪不死不休。那日之后,在远赴京城的路上,两人两骑,并肩而行,叶孤城曾经和西门吹雪闲谈。

    叶孤城说“庄主可有牵挂?”

    西门吹雪抚过腰间的剑,默然对叶孤城点头,他无需隐瞒,更不能对叶孤城隐瞒。西门吹雪一生至诚,诚于剑,诚于心,更诚于知己。而叶孤城,便是他此生,唯一的知己。

    叶孤城一笑,有些了然,又有些明悟,对西门吹雪道“这个牵挂,恐怕让庄主更为无往不利,而非让庄主的剑慢下来。”

    西门吹雪并不惊讶于叶孤城的通透,他们,本就是一样的。所以,叶孤城懂他,正如他他懂得叶孤城。“是。”

    “庄主以为,与君一战,吾等赌上生死?”

    西门吹雪良久不语。抚摸在剑上的手也顿住了。许久,他方才开口“城主高义。”同样的话,别人说来,恐怕就是贪生怕死。然而,说这话的是叶孤城。叶孤城所言,其实动摇了西门吹雪的道。西门吹雪的道,是决绝的道。生死之间,谋求突破。

    西门吹雪的心性,加之十余年的剑意锤炼,岂能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动摇。然而,叶孤城所言,却真正点明了他今日所思。

    从前,西门吹雪了无牵挂,而今,却终归还是被羁绊住了。他在这样的羁绊中,寻求了突破的契机。却隐隐觉得,和曾经自己来时的路相驳。叶孤城问他,可需再赌上生死。字字句句,仿若雷鸣。

    西门吹雪,自然不怕死。可是,他心里已经有了不舍。若无奇遇,他与小剑灵相守的时日不过百年。他舍不得无端缩短这百年之期。他更不愿意想,若他中途殒命,小剑灵该何以自处。虽然小剑灵满不在乎的说,大不了陪他地底沉埋。可是,作为一个剑客,西门吹雪怎么会不明白,名剑藏锋,对于一把剑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毁灭。

    剑一旦如土,一年则钝,十年则腐,百年则气韵销,千年则灭矣。所以,西门吹雪也不舍得。

    西门吹雪自剑灵化形,曾经闭关三月。三月之后,情动情定,剑意大进。非是狂傲,纵观江湖之中,能接得住他一剑的人,固然有之,然而,能与他比肩之人,只剩下了叶孤城。他知道,至此之后,他和江湖中的寻常剑客,真正开始不同了。他隐隐触摸到一个新的境界,突破最后的隔阂之后,他将接触一个新的武学世界。

    所以,西门吹雪撤销了一年杀四人的规矩。没有必要了,从前的生死之途,已经无益于他的剑道了。

    所以,他找到了叶孤城。叶孤城的话,忽然点醒了他。他不是剑神,不是九天端坐,俯瞰人间的神。小剑灵的存在,已经分明的告诉他,他也会有欢喜,忐忑,寂寞。与其空留一人独享孤独,不若,留一知己在江湖。

    留一知己在江湖。叶孤城所想,正是如此。

    那天,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不再说话。然而,有些事的既定结局,却已经不可挽回的改变了。

    此日的湖面仿佛一块幽蓝的水晶,夕阳的余辉洒在上面,为它镀上一层金色的华彩。此刻,正是秋日的艳阳天。水光潋滟晴方好。

    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在船内坐定。这是他们租凭的渔船,船内布置不甚精致,却也别有一番野趣。只是,这样难得静谧,却终归还是被打破了。

    十几道人影,从水中窜起,联手攻向船头。摇桨的汉子还来不及惊呼 ,就被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衣袖一扫,扫入船舱之中。

    长剑破空而出,将船舱棚顶撕裂了一个大口,白影一闪,就将闪烁的银光扫回,剑锋一转,直取来人咽喉。

    百十道连绵的水箭射向船舱,却在还未接触到船舱的时候,被另一道剑气击落,一时间,本就摇晃的小船显得更为可怜。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见状,分别飞落船头船尾,不染尘埃的落地,却仿佛千斤加于船身之上,晃荡的小船渐渐稳定下来。

    偷袭之人见一击不成,纷纷搭弓,再欲要射出手中之剑。这一次,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却都没有动作。他们知道,这些弓箭,已经射不出了。

    一枚铜钱能做什么?许或只能买半个包子。可是,就是这不起眼的一枚铜钱,从岸边冲偷袭之人疾射而来。这些人武功不俗,并不是没有人察觉到岸上之人的动作,然而他们自信,在这枚铜钱到达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就能将它打落。

    然而,他们到底还是错了。

    电光火石之间,这枚铜钱从他们眼前飞过,坠入水中,荡起层层波纹。而他们手中的弓,却齐齐被割断了弓弦。二十八张铁弓,配上软铁所制的弓弦,却被一枚小小的铜钱割断了。天下能做到如此的,还能有谁?

    陆!小!凤!

    作者有话要说:叔特别喜欢写武斗场面。姑娘们会不会觉得神烦?

    额,城主哥哥心路历程神马的,庄主心境变化神马的,就是酱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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