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的办事房和别人的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青砖黛瓦,一样的斑驳老旧。

    “你瞧,王爷不但勤政,还很俭仆,而且非常非常的平易近人,很好说话,没有一点架子。仇妈妈不用害怕,大大方方进去就好”。左小妍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继续向仇妈妈描述肃王的光辉形象。

    她的安抚起到的似乎是反作用,仇妈妈听到她的话后脸色反而变得更加苍白了。她的手,胳膊,身子不由自主打起了颤;当她们走到肃王的办事房门外时,她已经象发疟疾一样,浑身抖得厉害。

    “仇妈妈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肃王爷人很好的,待人很和气!你真的不用怕……”左小妍担心地看着她,“唉,你不要抖成这个样子啊!放松,放松,就象我这样来个深呼吸,吸气,呼气……”

    左小妍徐徐吐纳着,仇妈妈终于哑着嗓子开了口:“姑娘不必担心,老奴因为没见过世面,刚才太过紧张,现在已经没事了。咱们这就进去拜见王爷吧。”

    “好嘞,走着!”左小妍看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面容,这才放下心来,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敲了敲门,同时扬声道:“三王爷早!”

    须臾,便有侍从过来开门,眼前豁然开朗。左小妍一眼就看见肃王坐在正对面的书案后,手中执着笔,正从一堆卷宗里抬起头来冲着她展颜而笑。

    “左姑娘这么早?离开衙点卯还有半个时辰呢。”

    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只是声音微微有点沙哑,说话间带出了几声咳嗽。

    “刚入职的小新人儿,表现得勤快些总没坏处不是?”左小妍嘿嘿一乐,又问:“王爷怎么咳嗽起来了,着凉了吧?”

    “熬了个夜,大概染了些风寒,不妨事”,肃王说话间又咳嗽了两声,眼睛就望向了左小妍身后的仇妈妈:“她就是昨儿姑娘说要带过来的做饭婆婆?”

    “是的”,左小妍赶紧回身拽了拽仇妈妈的衣襟,轻声道:“妈妈快给三王爷见礼。”

    仇妈妈在左小妍身后,腰背僵直地站着,也不知道跪拜,双眼直直地盯了肃王足有三五秒的工夫,方沙嘎着嗓音缓缓道:“老奴见过王爷,恭祝王爷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左小妍心里发急——这说的都是什么和什么啊,不伦不类的!而且一介草民也忒拿大了,见了王爷就算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您老人家总得蹲身福上一福吧?瞧您这腰板儿直的……

    她暗暗着急,生怕肃王一怒之下降了仇妈妈的罪,连忙赔着笑道:“下人没见过世面,看见您都吓傻了,您瞧她笨的,话都不会说啦!王爷您……千万别生气哈……”

    肃王摆了摆手,温和地说:“无妨,民间百姓哪里懂得那么些繁文缛节?”抬眼上下打量着仇妈妈,缓声问道:“嬷嬷姓什么,哪里人氏,今年多大年纪了?”

    “奴婢姓仇,平城人氏,今年四十九岁。”

    仇妈妈徐徐开口,一字一顿,嗓音沙哑粗砺如寒鸦夜啼,令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肃王由不得挑眉骇笑一声:“仇妈妈的嗓子是怎么坏的,听上去如此粗嘎?偏生本王今儿伤了风,嗓子也哑了。咱俩一说话,有如一对公鸭,真真是绝配。”

    左小妍哈的笑出声来——没想到端方如玉的肃王爷也会说笑话,这使他整个人瞬间就生动了起来。

    仇妈妈却仍是木着一张脸,垂着眼皮道:“王爷是天神一样的人,奴婢只是泥潭里一粒沙子,王爷却说和奴婢是绝配,奴婢实在承受不起,会折阳寿的。”

    这是受宠若惊之下的自谦……吗?左小妍却怎么听怎么觉着别扭。这个仇妈妈!在杨府时不过人木讷一些,不大爱理人,但说话也还好啊。怎么一到这儿来,句句话都透着一种……不着调捏?

    她只能继续替她赔笑:“哎!好好的一句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不是味儿呢?乡下人就是笨哈,话都说不利索!也就是肃王爷不跟你计较罢了,若是碰上别位脾气不好的爷,你试试!”

    肃王抬手止住了她,又是温然一笑,“这位老嬷嬷是个直脾气,不会献媚邀宠,我倒觉得难得。”

    说着,又咳嗽了几声。

    仇妈妈便垂了眸,木木地低声道:“奴婢不会说话,王爷千万恕罪……不过伤风虽不是什么大症候,鼻子喉咙却都难过得很。王爷千金贵体,如何忍得?奴婢会做一种姜汤,只需生姜,红糖,甘草三味,虽然简单,火候到了却能药到病除。王爷若是不嫌弃,奴婢就下厨为王爷熬制一碗来,就当是奴婢谢王爷不治罪之恩。”

    左小妍立刻表示赞成:“姜糖水吗?这个好!热热的喝一碗下去,最好捂上大被子蒙头睡一觉,发了汗,立马就好了!”

    肃王笑道:“既如此,那就有劳仇妈妈了。”

    侍从带了仇妈妈去茶房熬姜糖水,不提。这里左小妍便皱着眉头向肃王道:“昨儿在这儿干坐了一天,都快闲死我了,今儿总该有活儿派给我了吧?不然我对不起那一百两银子啊,我会——很惶恐的。”

    肃王把手里的笔搁到砚台上,就势往椅背上一靠,脸上的笑容愈发清朗灿烂起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左姑娘除了有趣,还很可爱啊”。他定睛瞧着左小妍,声音柔和如春夜里吹入窗棂的微风。

    书案上两只乌沉沉的烛台上,一对通臂烛摇曳不定,时不时爆出一两个灯花。肃王的面庞在烛光下忽明忽暗,长眉入鬓,鼻若悬胆,清俊儒雅如玉。他定睛瞧着左小妍,目光里闪动着一丁点柔柔的让人心神不定的东西。左小妍莫名觉得有点紧张,连呼吸都有些不大顺畅起来。

    “仇妈妈来了”,她顾左右而言他,迅速退后一步,打开了门,心里扑通扑通跳着,也不知为什么慌张至此。

    天边已经微微露出一抹亮色,冬日拂晓的风扑面而来,带着凛冽的寒意。仇妈妈远远从长廊那头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

    “王爷,姜汤来了,您趁热喝了吧,热热的喝了才有效力。”仇妈妈把手里的细瓷汤碗放在案上,后退两步,低眉垂首,恭恭敬敬地说道。

    “嬷嬷辛苦了”。肃王大大的伸了个懒腰,一口吹熄了蜡烛,转而向左小妍微笑道:“一夜未睡,现在还真有些困了……左姑娘暂且去办事房里稍待,本王小憩片刻,就过去和姑娘谈公务。”

    “哎!”左小妍连忙应了一声,也没敢再看他一眼,就带着仇妈妈转身走了出来。

    她现在办差的地方已经成了个独立的院落,从正门走出来,要顺着理藩院那一脉青灰的外墙一直走到西边,才能从她那个独立进出的小门进去。左小妍一边走着,一边自语:

    “也不知肃王喝了姜汤水会不会好一点?瞧他那鼻子,吸溜吸溜的真叫个难受!哎,熬夜真是不好……”

    仇妈妈跟在她身旁,袖着手慢吞吞走着,淡淡道:“那碗姜汤我猜王爷根本就不会喝的,姑娘就甭操心了。”

    “嗯?为什么?”左小妍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瞅着仇妈妈。

    “不信的话,姑娘可以瞧瞧。”仇妈妈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外墙向西去的拐角处,“咱们且在这儿略站一站。”

    左小妍有些惊异,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倒是依言站了过去。

    “妈妈让我看什么?我觉得咱们躲在这儿东张西望的有点不大好啊,让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要干什么呢……”

    两个人猫着腰藏在那里,左小妍觉得简直有些可笑。她正觉得浑身不自在,忽然远远的看见一个赭衣内侍从理藩院的大门里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只细瓷汤碗,随手往那墙根底下一泼,复又走进门去。

    “如何?老奴没猜错吧。”仇妈妈的嘴角向上微微一勾,扯出一丝凉薄的笑意,声音里却是无波无澜。

    左小妍的眼睛不觉瞪成了鸽子蛋,嘴巴微张,半天没出声。

    “肃王这是……”她有点没法形容当时的复杂心情。意外,诧异,还有莫名的尴尬。“太不给面子了哎……不过仇妈妈又是怎么料到的?”她有些悻悻地说。

    “呵……”仇妈妈竟然咧嘴笑了,边笑边摇了摇头,只是目光中却带着冷意:“他怎么可能喝陌生人的东西?他可是尊贵无比的肃王爷,能好端端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会是白给的么?”

    “呃……”左小妍吸了吸鼻子,顿时了然了。了然之后心中却又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无法言喻。

    “也是哈,都挺不容易的……”她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咬了咬嘴唇。世事险恶啊,坐在这样位子上的人,自然都会对别人有防范之心。象她这种没心没肺的,幸好只是穿成了一个草根苦逼女,要不然估计已经死了八百回了……

    “姑娘为什么叹气?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仇妈妈脸上一如往常的淡漠。

    “我是在想,如果我生病的时候仇妈妈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我一定感激得热泪盈眶,然后就一饮而尽了……哎!果然我是个单蠢小白+愣头青二货,能活到现在真心不容易啊……”

    左小妍笑着冲仇妈妈做了个鬼脸,声音却不觉黯淡了下去:“好吧,我承认其实我是玻璃心了……魂淡啊!我的自尊心森森的受伤了有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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