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很快就敲定好了,是位乡下阿婆,面慈目善,话不多、却贴心,且手脚麻利,很会做些地方特色的小菜和糕点。

    官小熊很欢喜这位阿婆,没过几天就同她亲热了。

    这日官小熊拎着包出门,是去一家科研所见一位朋友——前段日子因着庾扬的关系结识的朋友。

    原本她父母逝去后留下一些积蓄,可是并不多,这几个月她既没挣来一分钱,便只能是坐吃山空,可想着往后还有这么个宝宝,兼阿婆的工资,就想赶早得把自己工作寻摸下——虽然她当初离开缅北,回到云南后,发现证件里夹着一张写有密码的数目不清的银行卡,可她俨然是从未想去动那笔钱。

    庾扬介绍的这位朋友在所里做主任,便叫她去所里瞧瞧,官小熊想着不管能否胜任工作,多去见识一下也是好的,便欣然应承了。

    庾扬这位朋友接到官小熊后,带她在所里转了一圈,就接到一个电话,暂时抽身离开了,官小熊静等半晌见时间不早了,便也提早走了。

    科研所外边恰好是十字路口,官小熊不好打车,就徒步朝前走,拐过了弯,附近就是一个大超市,她边走着、随意的目光在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人影后突然一怔,继而像是被刺了一下骤然紧缩,嘴巴也不由张开,犹自不信的神情,脚步倏然就僵住了。

    这时候汽车喇叭声骤然响起,官小熊才像是受惊了般的跳开,下意识转过头瞟了一眼,才见她所处的位置是超市地下停车场出入口。

    她忙移开脚步,一手捂着胸口,要向先前看见的那人疾走而去,不想先前按喇叭那汽车见她空开道路也不爽利的驰开,反倒是猛地左转向停靠下来,车窗玻璃很快落了下来,钻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她对着官小熊的方向唤道:“官小姐——”

    官小熊先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那人喊了几次后,她才停下脚步、懵懵懂懂的转过头。

    “何佳琪?”

    官小熊又是一惊,下意识里不安的朝四下看看。

    何佳琪下了车,走近她,很快明白她的担忧,便笑道:“老二怎么可能在这里。”

    官小熊心口跳了一下,也不知是酸涩还是松了一口气,便垂下了头,嘴里糯动着:“哦……”

    “我是同未婚夫一道来这里的。”

    何佳琪嘴角带着一抹笑,意味不明的看向超市门口。

    官小熊猛地心乱如麻又如鼓擂,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又像是还不相信般的瞪着眼睛盯着她,像是要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确定的答案、以证实先前所见。

    何佳琪轻轻喟叹一声,目光若有若无的停落在她隆起的腹部,点头道:“是他,应少清。”

    知官小熊犹自不明白,她又道:“他没事,一直没事……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何佳琪面色泛了红,有些吞吞吐吐的说不出话来,却一直盯着官小熊的眼睛,像是要她明白她未说出口的那些话的意思。

    官小熊脑子里一片混沌,懵懂的点了下头,应道:“哦……”

    何佳琪咬了咬下唇,猛地抓住了她手,有些迫切的说道:“官小姐,我知道这样不好,我知道少清是喜欢你的,他一直想救你,想带你走,可……可老二是什么样的人,他不会容许旁人做那些手脚的……官小姐,你记着,少清他是去救过你的,你、你心里不要记恨他……”

    官小熊猛地手足无措,她惶惶的扶着她手,忙道:“我、我没记恨他的,从来没有,他过得好就好。”

    何佳琪这才露了笑,看着她的眼睛轻轻道:“那、你祝福我们吗?”

    “祝福。”

    官小熊惶惶又肯定的点头应承。

    何佳琪这才松开她手,抬手扫后额前一缕短发至耳后,定定心神,又是一副俏丽淑婉的模样,才道:“官小姐最近好吗,你离开的事情仰光那边都知道了,子琼还哭哭啼啼的对着老爷子老太太告老二的状,说她好不容易得了那么一个二嫂嫂,偏偏……嗳。”

    官小熊绞着手指,低低道:“好,我挺好的。”

    蓦地两人相对无话,都缄默下来,官小熊察觉后,忙抬头道:“你快些去忙吧,他、他在那边该等急了。”

    何佳琪向她身后看去,见超市门口应少清百无聊赖的站在那里,这会儿目光正要扫到这边,她便笑道:“好,我们住在滇池路中央某别墅区,你有时间就来耍罢。”

    “好。”

    官小熊客气道。

    随即目送何佳琪上了车,眼角一闪,就见超市门口的应少清仿佛是看到了她,正呆呆的向这边望来,官小熊回头对他笑了笑,便匆忙上了一辆的士,透过车窗玻璃,见何佳琪的汽车从路口绕了一圈又停在超市门口处,这才探出脑袋去喊应少清,而应少清的目光仍旧凝滞在一点上,整个人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

    随着的士融入车流,外间的一切景象都快速向后滑去,官小熊依旧盯着车窗玻璃,还未回过神来,像是仍旧没法消化今日所见——许钦珀的大嫂、何佳琪和应少清在一起了。

    这个认知或许还不够震惊,更叫她震惊乃至震撼的是、那个在仰光、自己亲眼所见、被碾死在车轮下的应学长、竟然是好端端的站在那里。

    正是因为亲眼目睹他被‘碾死’那样的惨剧,官小熊悔恨的无法自已。

    也因此对许钦珀、憎恨和绝望到极点。

    虽然许钦珀之前对于她几次三番的逃跑耍了诸多惩罚手段,可潜意识里,她并非恨他到极点,就像许钦珀曾经说过类似于这样的话——‘如果有那么一天,她比他强、自然可以任意操纵他的性命,他也没有任何怨言。’——并非是默认他那样对人权完全无视的态度,只因在那片土地上,人人为本能的存活而生,信奉的便是那武力和力量——而‘操纵他性命的那一天’是有过的,在罕无人迹、危机重重的老林里,狼狈又重伤的他颓然脱力到极点,她却放过了那样的机会,给了他走出老林的机会……

    官小熊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做,明明是恨之入骨的人,明明是令人心寒的人,可她偏偏见不得狼狈的他、颓然的他、陷入生死困顿的他……

    或许男女之间的感情永远都没法纯粹的去爱、去恨,那些爱爱恨恨之间存在着蛛丝马迹的微妙情感,叫人一时之间竟是不能明白自己的心里、爱恨占据的比例究竟是多少。

    官小熊在车上还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可下了车,她脚步飞快的朝家里走,开单元楼门的时候差点夹了手,上楼梯的时候差点踩空,整个人像是惊魂甫定到极点,待进了家里,一闭门,她的身子重重后仰靠在了门上,气喘吁吁,冷汗涔涔。

    也不知站了多久,室内光线渐渐黯淡下来,她动了动双脚,才发现双腿麻木酸困的厉害,定顿了半天,才抬起脚步慢慢朝里走,下意识喊道:“阿婆……”

    阿婆今日请了假,回了乡下,官小熊在唤她无果下才后知后觉想起,而静谧下,衬托她此时的心境,心里无端涌起了孑然孤苦之感,她身子一顿,就势生硬的坐在了餐桌前。

    夜黑了下去,而室内还未开灯,漫无边际的黑暗肆无忌惮般一点点吞没光线,最后只逼得她身影只剩下一个轮廓。

    卧房那边突兀的传来一声响动,像是窗户被风顶了一下,却让习惯了受惊的官小熊头皮一紧,后背僵了几分。

    片刻后她缓缓站了起来,随手摸了餐桌上的陶瓷杯子就朝卧房门口走去。

    卧房房门沉静的杵立在那里,官小熊却不知怎地,莫名的心跳了极点,呼吸急促不安、连手心也湿腻了几分。

    室内如此安静,就算有丁点声响也躲不开人的听觉,隔着一道门,她眼睫颤动之间,那里面轻微的脚步声响起、继而步步走近,很快又停了下来,恢复了死静。

    官小熊只觉自己浑身像是脱力了一般,双腿隐约打着摆子,却毫无力气拔腿而逃,她直杵杵的站在那里,尔后一咬牙,前身拼力向门撞去。

    门哗啦一声响动,向墙壁甩去,随即被反弹的力量晃动了几下,吱吱悠悠的停了下来。

    官小熊的目光却像是被盯在了三步之远的人影身上,再也移不开了。

    这种老房子,卧房是向阳的,偏偏这客厅是居于卧房和餐厅之间、处在个中间位置,所以官小熊在餐厅所处的位置恰好是没有多少月光的,而这卧房、却是被银白色的月光洒了个满地,乍一看,相当晃眼。

    而那人,是背对着窗口的,所以是个逆光的位置,流动的银白色给他身上染了个通透,只那面目隐在黑暗中,瞧不真切。

    可,不必瞧真切了,只看那身影,她便知道是他,许钦珀。

    月光虽然晃眼,可并不刺眼,可官小熊莫名的就被刺到了,眼里瞬间就酸胀的厉害,差点落下泪来。

    她定了定神,向后退了一步,才又睨过眼神,默然的瞧着他。

    许钦珀衣服有些狼狈,只因他是趁着天黑顺着管道爬上来的,这么遮遮掩掩的行径着实不好,却也无甚尴尬,他拍了拍身上灰尘,就走前一步,从那月光中走了出来,整个面目也清晰印入官小熊眼帘。

    “最近过的怎么样?”

    许钦珀一出口,才察觉那嗓音低哑晦涩,便装着样子又哼了两声嗓子掩去那份难耐的激动。

    今儿遇了两遭故人,听了两遭问候,客气的回应都是一样的,“挺好。”

    官小熊睨着他,没移开分毫视线说道。

    许钦珀再向她看去,才惊然发现她隆起的腹部——她的双手有意无意托着腰身,乍看像是个拿羽翼护着鸡崽儿的母亲,可生硬又从容不迫的态度像是去故意叫他瞧见那腹部。

    官小熊没有等来许钦珀的面色丕变,甚至半点惊乱恼怒。

    他反倒是笑出来声,整个人一下子从沉闷变得活泼有了色调般的跳近她身边,就要伸手摸上她隆起的肚子,还自言自语般的低语道:“都这么大了……有五、六个月了吧、真好……”

    在他指腹将将要触及到她腹部的时候,她再次后退一步,躲了开来,冷眼瞧着他。

    许钦珀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有些无措般的收回手去,半垂着眼睛像是不大好意思,有些语无伦次又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你、你走的时候,我不该对着你发脾气……我是气坏了……”

    他飞快的抬眼瞄了她一眼,却见她依旧是那个漠视的神情,心里愈发没了底,可吞吞吐吐的到底不是大丈夫所为,便站正了身子,严严肃肃的直视向她,正儿八经道:“我错了,不该骂了你,你走了,白白带走我、我……”

    我不出来,又打起了结巴,末了咬着牙道:“把我思绪带走了……”

    他眸中闪动着、跳跃着光亮,温温情情又充满愧意,缓缓走近她,双臂张开碰触到她袖口,并未再进一步,才接道:“我睡不着、只想着你,可既开口叫你走,就没想过再强迫你……可如今、如今我们都有孩子了,都这么大了,你既然不舍得失去她,也就不愿意她失去父亲对吗?”

    他按捺着急切询问道,一丝丝缓重又灼热的鼻子从上方打下、扑在官小熊头发顶上,而高高大大的身影此时又近在咫尺,叫她差点软了双腿。

    她强自按捺了许久,才轻轻道:“你走吧,他快要回来了。”

    许钦珀蓦地眼瞳紧缩,生硬又懵懵懂懂的问:“谁?”

    官小熊抬眼望向他,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便转身坐在了客厅沙发里,手掌有意无意的摩挲着肚腹。

    许钦珀只觉一腔暖情付诸东流,他像是自导自演了一出滑稽戏,继而天大的火气腾升起来,又隐约夹杂着种种未能道明的委屈、直杵杵又生硬的盯着她,他堪堪张嘴,便被她轻飘飘的打断,眼眸一扫,轻轻道:“你又要生气了?我不是你什么人,又是个孕妇,你还是不要在这里发脾气的好。”

    许钦珀沉吟片刻才无奈道:“我没想发脾气,只是你不该用这种方式拿乔……我心里有你,就不会再负了你,那孩子……”

    “你还不懂?拿腔作调的是你,这孩子四个月大,是我营养好些,显怀了。要是你不信,我去拿医疗卡。”

    官小熊打断他,便真要起身去拿医疗卡。

    既是四月份大小的胎儿,是怎么都算不到许钦珀头上的,他在这一刻恍似被雷劈中,身子晃了两下,面色瞬间变得灰白。

    他嘴唇打着颤,又紧紧抿住,死死盯着她的身影。

    官小熊忐忑不安,她摸得清他脾气,他不是那么好哄,可她还是硬着头皮朝卧房走,就等他自觉羞辱说那声不用。

    许钦珀紧抿着唇没有说只言片语,倒像是真的等她去拿那证明,实则是心思乱到极点,再不能思考。

    安静里,一声救急的敲门声响起,官小熊心口跳了两下,也止下了步子。

    那敲门声像是孜孜不倦,敲了好久,许钦珀直杵杵立在那里,像是视若无睹。

    片刻后官小熊才去开门,她拉开一条门缝,才见是庾扬。

    “官官——”

    庾扬生怕官小熊是在房里出了什么事,这下见了人,便是个欢欢喜喜的模样,忙唤道。

    可他未唤完,官小熊便打断他话,侧过身子让他进来,道:“你回来啦,今儿单位上怎样?”

    庾扬随口应道:“就那样呗,也没甚事情,下班后我就去聚会了,刚回来,顺道来——”

    “哦哦,要不要喝茶,自己去倒。”

    官小熊再次打断他话,又顺手去提他手里拿着的外套。

    这下就连庾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抬手摸了把头发,倒是没多问,便应道:“恩,好。”

    便朝室内走去,猛地见客厅里直杵杵站着个高高大大、又面无表情的人,一下不防、他吓得跳了后去,“这——”

    “以前认识的人,顺道来转转,他待会就走。”

    官小熊淡淡道。

    “哦哦,你好,我是庾扬,官官——”

    庾扬是个好交结朋友的青年,便礼貌的伸手过去。

    官小熊蓦地打开他手,生硬的把他推到卧房里,边打断着他话:“好啦,你是不是喝酒啦,快去歇会吧,这里不用你来管。”

    “官官——”

    “去吧、去吧——”

    庾扬一头雾水的喊了几次,都被官小熊或轻或重的挡了回去,末了她拉好卧房的门,就站在那里,看向许钦珀:“你该走了。”

    许钦珀像是个被人提着线的傀儡,木讷的朝门口走去。

    经过官小熊身边的时候,他蓦地停了下来,漆黑又暗沉的黑眸看着她,缄默中裹着叫人窒息的心碎,半晌后他才轻轻道:“窗户那里……坏了,记得明修好。”

    官小熊硬着脖子没转开视线,又听他道:“你、保重。”

    随即他大步迈开离去、步伐里带着少有的杀伐果断。

    门咣当一声,他的身影消失匿迹。

    可那步伐带出来的清风恍似还留在室内,静静的扬起官小熊一缕碎发,又静静的落下,像极了尘埃落定。

    官小熊这才猛地软坐在地上,哭出了声调。

    是什么时候察觉她对他有了微妙的感情?

    她从前只以为自己的婚姻走向,是安定的、中庸的、没有任何悬念的嫁给与自身相当的青年,可再次在都市的人际圈子里滚了那么几滚,面对不少优俊青年、猝然发现自己的心境像是真的嫁做人妇一般淡然无波,无欲无求。

    那时候也才明白,她无法做一个心平气和的单身妈妈,无法再去爱上旁人。

    这就够了,足以证明她心里填满了这个跟她从来不是一道人、不是一片国土下、不存在于她以往任何婚姻对象臆想中的他。

    她再也得不到解脱。

    “官官姐……”

    卧房门里探出个脑袋,庾扬静静的瞥一眼门口,慢慢走了出来,蹲□子喟叹般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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