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不说话了,把眼光投向窗外的大江。江水击打脚下的堤岸,传上來沉闷的轰响。

    “那我妈――”佳卉轻轻提示。

    “哦,你妈――”作家转过脸來,凝重的神情稍微放松了一些,“其实我和你妈接触只有一个假期,那年暑假我回家,你妈正带着你住在这里。那时候你爸和你爷爷都已经过世,那间小厢房的产权还属于你们家,所以你妈又回來了。”

    “为什么是‘回來’?我爸妈沒住在一起吗?”佳卉问。

    “嗯,你爸妈离婚了,你妈带你住到了她的单位上。”

    “他们为什么离婚?”佳卉有点迫不及待。

    “这个――具体的情况我不很清楚,”作家解释说,“你爸妈恋爱结婚生孩子到离婚这段时间我都沒有回來过,大致情况是你妈告诉我的,当然我家里人也提到过一些。”

    “听说你妈当年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长得挺标致,声音甜甜的,爱唱爱跳,很活泼,不过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什么美感了。”作家苦笑笑,“其实她那时才二十六七岁,但是你想一想,一个瘦得來全身上下只剩骨头架子的女人,不管她有多年轻,又怎么可能好看呢?――她当时已经是肺病晚期,病休在家,所以我们才有时间天天泡在一起。”

    “你妈提到你爸追她的那段,虽然沒有讲什么具体细节,但嘴角总会漾起一丝浅笑,我猜想那个时候他们一定很甜蜜。”

    “但是,听说,你的大姨妈坚决反对。那个年代,凡是头脑清醒的人都不会和地富反坏右联姻,何况你大姨父是个南下干部,政治觉悟蛮高的,单是考虑到他们自身的前途,也不会愿意和黑五类子女扯上关系。”

    “不过,他们鞭长莫及――你妈妈是读了技校后分配到这里來的,那个时候的工作都是国家分配,个人完全沒有选择权。”作家不得不随时解说佳卉可能不懂的社会背景,“他们离这里一千多里路,这样的路程现在走高速路,或者坐轻轨两小时就到了,但那个时候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汽车要走上两天,而且,那个时候都是低生活水准,一般人不是万不得已,都不会把钱花在路上。”

    “所以,当你大姨妈知道这事后,已经是回天乏力。你妈说,曾经带着你爸回去认过一次亲。你妈那时刚二十岁,很单纯。她原來以为大姐、大姐夫见到你爸后一定会接纳,在她眼中你爸那么优秀,不可能被拒绝。”

    “谁知,大姐连家门也沒让他们进,还威胁说,你爸再要缠住你妈,她就要报派出所,结果你妈跟着你爸又连夜坐火车折回來了。”

    “听说你大姨妈快气疯了,她认为你妈的条件那么好――那个年代女孩子能读到中专毕业已经很了不起了,人又长得漂亮,家庭成分又好,典型的‘红五类’子女,完全可以挑一个大干部,平步青云,怎么可能蠢得这样厉害!再说,是她把你妈养大,你妈要服从她才算是知恩图报,你妈这样叛逆让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大姨妈撵到这里來,找单位,找组织,找街道,找派出所,能找的她都找遍了,目的只有一个――把你妈和你爸拆开!”

    “当这一切都还不能解决问題的时候,她就采用了最原始的手段――用武力胁迫,她冲到你妈上班的地方揪住她的长辫子,往她身上乱掐乱打!”

    “你大姨妈太自信,她犯了一个错误:想用堵的方式消灭男女恋情。她不知道,这样做适得其反。感情问題只能导,不能堵,就像治水,越堵,蓄水量越大,能量也就越大,破坏力也越强。你大姨妈越是这样暴戾,越是和你爸对你妈的呵护形成反差,越让你妈渴望摆脱她。你大姨妈不明白,她这样做其实正是在帮你爸的忙,帮助他消除了那些让你妈游移不定的因素,把你妈彻底的推到了他的怀里。”

    “听说,你大姨妈是嚎哭着离开的,她宣布和你妈彻底断绝关系,还给你妈扔下一句话,说:‘我还死不了,还看得见你现世报,有你哭有你悔的时候,受苦受罪是你自找,到时候不准再來打我的麻烦!’”

    “唉――”作家叹息着说,“人性是很复杂的,其实你大姨妈那么激烈的反对也未必完全出自自私心理。但是你妈告诉我说,自从她大姐撇下这句话后,她就对天发誓,将來就是讨口要饭,也绝对不会讨到你大姨妈的门下去。”

    “唉,这样的话題太沉重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好不好?”作家提出來。

    “但是,我不知道你还有沒有时间?”佳卉有些担心。

    “不要紧的,我今天住在本城一个朋友家里,明天老院就要拆除了,我要给它留下最后的纪录。”作家说,“这样吧,我们一起走动一会儿,待会儿我请你吃午饭,下午我们接着再聊。”

    “不好意思让你请我。”佳卉说。

    “咳,客气什么,我不是说过我和你妈是朋友吗?我吃过你妈煮的面条,你小时候还管我叫‘姨’呢!”作家说,“我也很高兴有人叙旧,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听这些老套了――以前呢是轻贱生命,现在换成漠视了,要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的尊重生命呢?”她无奈地摇头,“在茫茫宇宙间,人是那么的渺小,任何一点微薄的力量都足以置他们于万劫不复的死地――你注意过俯拍的密集人群吗?”她突然问佳卉。

    “那样的照片倒是看到过不少,不过我沒在意。”佳卉回答。

    “如果你稍微注意一下,就会发现,用广角镜头來俯视,人群很像成团的蚂蚁或者别的什么麇集的小昆虫,只要有一只大脚踩上去,就会死上一大片,他们根本沒有能力自保。”

    “然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虫子却又有那么丰富的生命体验,有那么丰富的情感,有的还会有丰富的思想,丰富得來可以包罗万象,甚至可以容纳宇宙超越宇宙,真是奇迹,大自然的奇迹啊!生命是渺小与伟大,崇高与卑贱的混合体,每个人都既可能是魔鬼,也可能是天使,决定他们表现出魔鬼或是天使的本性关键在于环境。可是环境又是什么呢?环境不过是所有个体的集合意识,它们总是互动,所以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能简单地说‘这是你的错’,或者说‘这事不能怪你’。”

    “噢,你看我说到哪里去了。”作家看出佳卉对她的高谈阔论不太感兴趣,就及时收住放出去的话头,转过來问,“先前不是说要用照片试试那两个影像的反应吗?要不要做什么准备?”

    佳卉说:“对了,我还得准备照片。”她当即给家中的丈夫打电话,让他把自己小时候的照片从网上传几张过來,再传几张同事和朋友的照片。照片打印之后,作家陪她回到小屋。她们把这些照片和从那个黑漆柜子中搜出來的小相册并放在一起,然后一同出去吃午饭。

    佳卉不想让作家破费,就坚持要吃豆花素饭。卖这样低档食品的餐馆现在差不多都藏在里街小巷,这些里街小巷一般处在城市建设规划的死角。它们被那些迅速拔地而起的气派高楼挤压得可怜兮兮的,隐伏在暗影处苟延残喘,就像大革命后的前朝遗民,藏锋敛锐,不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要是偶尔撞见,难免产生怀旧之感,可是同时你又会觉得他们是那么的不合时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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