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骨(九)

    自打证实沈含祯死讯那日之后,顾子皓开始夜夜梦魇。

    每夜里,总有一个丁香色衣裳的厉鬼,披头散发出现,用她尖利的指甲掐住顾子皓的脖子,喉咙嘶哑,狠狠低语:

    “好恨啊……我好恨啊……”

    “我被困在愁城之中,我的尸骨埋在愁城之中……好恨啊……我好恨啊……”

    “是你让我成鬼,都是因为你引起的祸端……好狠啊……我好恨啊……”

    “留园……留园……好恨啊……”

    顾子皓挣不脱,动弹不得,每每被掐得失去意识,却侥幸未死。

    顾子皓心知,是沈含祯冤魂未散,责怪自己与司梦辰苟且之事,又怨怪自己不曾及时接她到留园去。心中且惧且怜且痛,连请了数个道士和尚之流,在沈含祯坟前大做三场法事,然而那厉鬼仍然夜夜破梦而来。

    顾子皓连惊带吓,不消几日便病倒了,便先回到自己故乡。

    旅途之中,那厉鬼仍紧随不放,夜夜相扰。

    到得家中,连求几名修行颇高的道人,在屋前布了阵术,房门上画了符咒,又在身上也佩了些驱鬼桃木,更亲自坐镇占梦园中,布下天罗地网,只等除掉这恶鬼。

    当晚,顾子皓睁眼不眠,三更天过,便见烛光摇摆,听一阵铜铃作响……

    来了。

    顾子皓毛发尽竖,屏气凝神。他从未在清醒之时见到这鬼,原以为是梦中之事,不想却真有鬼临门……

    只闻一阵低泣声,挟带浓浓哀怨阴森之气,幽幽而来。

    “好恨啊……我好狠啊……”

    屋外的道士念着咒语,做起法来。铜铃震动强烈,声音愈响,道士们法咒愈急!

    只听“嘭”一声,结绳骤断,铜铃坠地,数声惨呼!

    一片死寂中,顾子皓知道道人们全都失守,浑身发起抖来。

    烛火闪动,一个影子徘徊到门前,飘飘忽忽,映在窗纸上,十足可怕。

    那门上是极为厉害的符咒,想那鬼约是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谁知那鬼影笑了,笑声阴冷,一阵寒意骤袭顾子皓。

    “霍拉——”

    符咒轻松被揭了下来!

    那鬼穿门而入,丁香色衣袍,披头散发,青面獠牙,慢慢向顾子皓飘来……

    顾子皓拼命往床里缩,然而退无可退,那鬼已欺身上前,双爪伸出,掐住脖子!

    顾子皓被掐的面色紫红,痛苦万分,拼命要掰开,那手却越缩越紧。

    “……好恨啊……我好恨啊……”

    顾子皓从喉咙拼命挤出一句:

    “……含、含祯……别……这样……含祯……”

    谁知那鬼闻言哀嚎了一声,生生把顾子皓从床上拽下,掐着脖子举起来!

    “……愁城……我的尸骨在愁城……进不得留园……好恨啊,我好恨啊!……”

    顾子皓双眼迷蒙,渐渐又失去知觉……

    醒转过后,已是次日大早,园中道人血溅,山茶花开满,和那鲜血颜色一般浓艳。顾子皓大骇,深知此番遇上厉鬼。若不将她的执念和怨恨抚平,势必不会消停。

    连忙赶去头次听说愁城的东桓寺,寻求高僧庇佑。

    东桓寺住持修行颇高,听闻此事,也倍感蹊跷,冥界愁城势力的确渗入凡间,有迹可循,便做了个法阵,将顾子皓送入幽冥,寻找沈含祯尸骨带回。

    “于是……我便到了愁城之中……”前情终于道完,顾子皓面色阴霾:“……我只闻她的哭声,却不知她在何处……我来这里,并非是我怕恶鬼纠缠,也是因我心疼她,想救她,让她得以安息。”

    秦玉凌点点头,这纨绔子弟,虽一味自私,却并非全然薄情,对沈含祯心存的那点怜恤,在这样的人身上,也实属难得了……

    而这样的怜恤,永远永远,也轮不到那个司梦辰吧……

    秦玉凌不知为何,有点酸楚。人之共情,是多么奇妙的事。

    顾子皓道:“我亦不知来这多久了,困乏得紧,十分想睡一觉……不如你与我一道,寻个处所,先歇息罢。”

    秦玉凌亦是疲累交加,正有此意,便一道出了柳湾水榭,到了占梦园中顾子皓所居小院中。厨房里仍旧保持着占梦园本来的样子,柴米充足,秦玉凌顾不得许多,饿得发晕,只管生火做饭,与顾子皓吃了。

    顾子皓在里间床上,秦玉凌便在外间的小榻上,昏昏然睡去……

    “——当——”

    一声铜铃作响,二人猛然惊醒,只听门吱呀一声自开,一个鬼影便站在外面!

    秦玉凌见鬼见得多了,也不免胆寒,这鬼厉害非常,若在从前,恐怕黑白无常亲自出马都未必收服得了。

    那鬼就这么进来,只看了秦玉凌一眼,秦玉凌便浑身如被牢牢钉住,再动弹不得!

    丁香色衣袍,长长拖地,是沈含祯最爱的颜色……

    只是它不复当年那个巧笑盈盈,眼带秋波,手持翠柳,身着丁香色裙子的少女……它已化做厉鬼,这一袭丁香色,也变得让人如此惊惧。

    沈含祯的鬼魂再一次逼上顾子皓,电光石火之间已将他摁住,压着他直索喉咙!

    顾子皓拼命挣扎,完全无济于事。秦玉凌眼睁睁看着,心急如焚,又丝豪动不得!

    “……来到愁城了……陪我吧……陪我呆在这里……陪我埋骨此处……死吧……”

    口吐恶语,厉鬼掐住顾子皓喉咙的手越收越紧:“我恨不得你死……我,恨,不,得,你,死……”

    顾子皓眼白微翻,双手乱挥,却正好“啪”一声打在那鬼脸上!——

    ——一时僵住。

    ……双目圆瞪,顾子皓像瞧见了什么,惊骇万分,一动不动。

    却是那鬼“呜——”一声悲叫,松开了掐住他的手,以袍遮面,急急冲了出去!

    顾子皓面色青紫,大咳大喘,险些接不上气。

    秦玉凌终于可以动弹,连忙过去察看,替他抚背:“你还好吧?!”

    顾子皓神色恍惚:“怎么……怎么会……怎么会是……”

    云烟带恨,雨露含愁,荒无人烟的街市,丁香色衣袍的鬼猛冲而过,直到柳堤。

    颓然坐地,卸去力气,那鬼呜呜泣着,慢慢伸出脖子,朝水面望去……

    “呜呜……”泣不成声,哀痛欲绝。

    这怨气深重的厉鬼,对着水面,不停堕泪……

    那水面泪漪晃荡,映出的却不是青面獠牙狰狞可怖的鬼脸,却是个美好依旧的面容……

    ——“……收手吧。司梦辰。”

    ……

    一声冷冰冰话语,哭泣的厉鬼霎时定住,停了哭声。

    司梦辰……

    一切的谜底都该揭晓了。一切都该在此终结。

    那鬼缓缓转过身,美目一双,是沈含祯的美目。亦是,司梦辰的美目。

    哀怨清瘦的脸,泪痕斑驳,不掩病态,不久之前还是个才情超凡的人,如今已是个不得救赎的鬼。

    紫衣玉冠的仙人,肃容凝眉,盯着他,言辞严厉:

    “莫再执迷不悟,早归轮回,方是正途。”

    ……

    却说此时,秦玉凌亦追至此处,远远便见修长紫衣背影,不是未靡却是谁。

    他面前,正是那逃跑之鬼。

    ……顾子皓那时惊魂未定,有些哭腔:“……怎么……怎么会……怎么会是……”

    他在挣扎时,无意打到了那鬼的脸,鬼面一晃,竟是个面具,顾子皓瞧见了那张脸——

    不是沈含祯,不是别人……

    ……是司梦辰。

    竟是司梦辰……

    他怎么会在愁城,他怎么会是那鬼……那沈含祯呢,沈含祯又在哪里……

    既知是司梦辰,秦玉凌也有心劝服,便追了出来……

    ……

    “未靡……”秦玉凌奔过去,见未靡无事,心中也欢喜:“总算寻到你了。你怎也在此处?”

    仙人应道:“我陷入愁城幻境,恐其中有诈,便一直隐去身形,亦听他说完了前因,目睹了整个过程。”

    司梦辰闻言笑笑:“你何时知道是我的。”

    “这幻境若真为沈含祯所设,那之前所置身目睹之前尘,为何不与沈含祯自己的喜悲相关,反倒都是顾子皓与你的相处过往。这些相处细微之处,沈含祯必不得而知。”未靡早已洞察:

    “次之我们所见愁城幻境,该是你入城时的心结种种,便是那样的幻景中,只要你一现身,霎时戾气冲天。再者,我一开始随哭声寻鬼时,便已跟到你操纵愁城之地。在你摆设之愁城中,没有沈含祯,只有顾子皓和司梦辰。”

    “什么意思?”秦玉凌疑惑。

    不必未靡解说,司梦辰自开口道:“不错……这愁城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是我亲手摆设……你之所见,的确是我用土石做成的模子,在愁城之中,它们都可成真……”

    秦玉凌道:“怎会是你……沈含祯呢……”

    司梦辰神色憔悴凄凉,苦苦摇头:

    “没有沈含祯。这世上,从来不曾有,我所爱的那个沈含祯……”

    秦玉凌有些愣神,再一思忖,原先觉得怪异之事,一下子便都有了解答。一切都说得通了……

    心口好似忽地被人重重地擂了一下,秦玉凌竟想为司梦辰叹息连连。

    痴人。痴人哪。

    “我的故园,的确有个沈县令,从前与我家也有来往的。他家有独女,名沈含祯……”

    真实的沈含祯,确实天生丽质,温柔娴雅,一派淳朴天然。她确实与司梦辰一并长大,却并非男女之情。二人之间,也并无太多牵扯瓜葛。只是司沈二家的长辈互通书信联络而已。

    真实的沈含祯,从来不知道顾子皓,也与他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毫无关联。

    真实的沈姑娘,爱上与她青梅竹马的另一个男子,他游学在外,久不归乡。当他归来时,沈家已家道中落,清傲高洁的沈姑娘却甘愿委身烟花,污了名节,他失望气极,杀害了沈含祯。

    这便是真实的她,她的人生与司梦辰和顾子皓,都毫不相干。

    “……而那个沈含祯……是你杜撰出来的……”

    司梦辰点头:“……的确。顾子皓自恃聪明,实则刚愎自用,又有一种天然的傻气,大约与他从未真正结交过挚友有关……正是这点傻气,我利用了。”

    司梦辰眼中戾气不散:“我不后悔,若我不利用这点,我得不到我想要的,而如简何那一类人,也会利用它。与其让他人耍的他团团转,不如我亲自来。”

    秦玉凌摇头:“何必如此。这件事上,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然客观说来,你二人,本就无对错之分,又何必记恨于他……”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的痛苦,你了解我所遭受的一切??”司梦辰横眉相视,情词激烈。

    秦玉凌连忙道:“……你莫激动……我很疑惑,你为何在这愁城之中……你为何要扮鬼吓他?”

    “他便是鬼。”未靡道。

    “什么?”

    “司梦辰已死,你我面前这个,是真的怨灵。”

    秦玉凌愕然,一下子被打懵一般……死了。司梦辰竟死了……

    秦玉凌望着他,那个清雅如鹤之人,如今已是怨气深深,面容阴冷,果然没有一丝活人的生气。原以为只是得到了邪力相助,不曾想他竟已亡故:

    “……我不知你遭受什么,若你愿意说与我听,说不定,我们有法子解救你。”

    司梦辰悲笑:“哈哈哈,解救我……你们怎么解救我?……神佛都渡不得我了!没有谁可以渡得了我……我只有到阴曹地府,只有永无天日的黑暗和不死不休的怨恨跟随……你区区凡胎,如何渡我?

    “你要看么,你要看我这血迹斑斑的伤口,那我就挖出来给你看……给你看看我溃烂的心,怎么缝补,怎么救赎!……”

    他终于挖开心里的伤口,那人看到那些烂糟糟的情绪,深重的怨恨,无人救渡的悲哀……

    世间有这样一种情感,两个人,感情上互相依赖得死去活来,然而无论相去咫尺,或是远隔天涯,你都爱不到他。

    司梦辰何等聪明,又何等怯弱。早就认识到顾子皓绝不会爱上自己,于是早就把自己牢牢钉死在“朋友”这个位置上。

    司梦辰从来不是贪人,只要在顾子皓心中,自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便好,无论这个独一无二,名称为挚爱或知己。只要一个独一无二,自己就能依旧做个傻人,为顾子皓尽心尽力,掏肝掏肺。

    文士的修养,门第的家教,冷静自持的个性,清高自傲的脾气,注定了司梦辰永远不会尝试将这关系推前一步。他比任何人都深知,一旦捅破这层窗纸,自己与顾子皓的一切,都将结束。这是他的怯懦,他从不敢,去争取顾子皓的爱情。

    多么傻的人,明明不比顾子皓差什么,却自卑地觉得,自己尚不够好,还不能够将顾子皓牢牢拴在身边。

    这恋心愈重,愈怕被他发觉,直到那日他问起:“你可有心上人?”

    慌张,四下里无处躲藏,恐心事被人察。于是慌忙间,随口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沈含祯”。

    从此,他让这个陌生的女人,以一个新的形象,介入到他和顾子皓之间。

    他编了一个美妙绝伦的故事。他用这个故事骗住了顾子皓,也几乎骗住了他自己。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从来都没有那个梨涡醉人,秋水善睐的沈含祯;从来没有谁解下发带送给他,从来没有谁与他在后院埋过钗环,从来没有谁在他窗前扑着蝴蝶……也没有谁,穿着丁香色裙子,站在柳荫之中,看他离去的车马,孤单地挥动那柳枝……

    ……从来没有谁,与他往来通信,是他自己用了闺阁之笔法,模拟着佳人们娟秀字迹,自己写给自己的。

    漫长的时日中,他总在一人唱着两角,他是司梦辰,也是沈含祯。当原本用来掩饰自己内心情愫的沈含祯,变成了控制顾子皓的手段,司梦辰亦觉无可奈何。

    他没算到,顾子皓真爱了这个虚假的沈含祯。

    谁能明白他的感觉:明明我就在你面前,可你不曾爱我;你透过了我,爱上了我杜撰出的存在。

    他聆听了无数遍,顾子皓对沈含祯的称赞与爱慕;他看过每一封,顾子皓给沈含祯的信。而这些温柔与爱意,关怀和体贴,顾子皓,从来没有,也不可能给他司梦辰。

    司梦辰有多羡慕,这个自己编造的沈含祯。他每回模仿着她的语气,给顾子皓回信,都只越写越不平衡。每回顾子皓都拿着自己回的信兴高采烈,扯着自己说三道四,司梦辰既欣喜,又悲哀。

    喜在得知顾子皓不曾移情他人,悲在顾子皓对自己,从没有这般关心。

    好笑吧。自称是朋友的人,却从不关心自己,家世如何,有何经历,有何打算……

    每每都是听顾子皓抱怨,听他诉苦,听他分享他的见闻,听他说各种各样的事。每每都是自己一看他的面色,便知道他是否愉快,若不愉快,自己就去陪伴……

    是。司梦辰享受这样全心的依赖,完全的信任。但完全不对等的付出,所导致的必然是情感的失衡。

    从来没有一次,顾子皓能在自己需要时陪伴身边。他始终学不会倾听,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喜怒。

    司梦辰已经不记得多少次,自己鼓起了勇气,向顾子皓倾吐心事,却只获得了他的心不在焉,敷衍漠视。也记不得多少次,自己向顾子皓发问,却只得到顾子皓极不耐烦的回答……这个人,不知道付出为何物,只想索取,永远只想索取。

    当一份友谊中,连倾诉和询问,都变成了需要小心翼翼而奢侈的事情,你还寄望情感能平衡吗?

    司梦辰的怨,或许从那时,便已开始了。

    而自己很快便又清楚了一件事。顾子皓并非不会付出,他只是,不会对他司梦辰付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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