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骨(三)

    顾子皓年纪渐长,仍不思想些正事,花天酒地却愈发频繁。顾老爷都管不得他,只怕这般顽劣,一旦顾老爷撒手西天,顾家田宅家产,他是一样都守不住的。

    司梦辰年长几岁,做事亦有分寸,却深知顾子皓个性执拗,不好十分说他,只偶尔从旁提点。

    倘换做别人说教,顾子皓顶多是阳奉阴违,面上是听,扭头就呸几声,倒是司梦辰那些温和建议,顾子皓倒是还能听进耳几句。他知司梦辰个性温厚宽和,待自己真诚,又明白司梦辰聪明体贴,才与他亲厚。别看平日里自大自负,但司梦辰的话,他还真是在意的。只惜性子已是如此,改不好了。

    顾子皓仍是最喜在外与那些纨绔少年玩乐勾栏,交游比阔,有几回要拉着司梦辰同去,司梦辰总是推脱,顾子皓亦有些不悦。

    “为何不去?”

    “……云泥之别,怎能玩到一处去?”司梦辰不咸不淡道。

    顾子皓知他心高气傲,瞧不上这些富贵蠹虫,仍道:“他们也并非你想的那般粗俗浅薄,你去了便懂了,他们也挺有意思的。”

    “……不去……欢场风月,酒渍油污,不适合我。”

    顾子皓有些懊恼:“……好吧……你还不是也常和你的朋友一同饮酒作乐?”

    司梦辰道:“不一样……我结交那些友人皆是名士才子,哪怕同是出于豪奢之家,也是襟怀广阔的风雅之辈。与醉生梦死,浸淫花月的那些人到底不同。”

    他说这番话时,眼底确乎是带有轻蔑的,顾子皓看得真切。

    几番之后,顾子皓也不再劝了。每每自去玩乐,兴尽方归。留园之中仆妇本就不多,司梦辰也同他住的近,时常酩酊大醉回来,睡得不省人事,都是司梦辰亲自过来照料。有时闹起酒疯来,司梦辰也得忙活整宿不睡,只打点他。

    自打顾子皓不再叫司梦辰一同游玩,司梦辰的不悦却日渐加重了。

    一日竟收整包袱起来:“……我想,还是搬出留园罢了。”

    “好好地,这是为何?”顾子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司梦辰强作笑颜:“无他……只觉义弟你似乎并未真心与我结交。”

    顾子皓险些一口血喷出,这人居然指责自己不与他真心,这都不叫真心,怎地真心,疑道:“此话怎讲?是我做的什么事情,触了大哥的禁忌不成?”

    司梦辰直摇头,又不肯说。

    顾子皓真是又气又急,缠着他好半天,他才肯道:

    “……我每日都独居这大园子中,虽有利我写文作赋,却着实有些烦闷。你我虽为知己,却也从不见你想将我介绍给你的朋友。想来是我与你们有天渊之别,将我带出去,会失了面子罢?”

    ……毫无理由地猜忌,毫无根据地指责,顾子皓白白被定了个不真心结交的罪名,气得直想挠墙。

    当下就激动道:“我何曾不想让你结识他们了?从前多次让你和我一块去宴游,还不是你自己拒绝?还不是你嫌他们这不好那不好?如今反说我不真,你可在理呢?”

    司梦辰仍是语声平平:“这不一样。随你一同筵席游戏,不过都是些酒肉朋友,聚在一起只为玩乐,却不曾交付真情实感。我想见的,是你认定的,值得交往的好友。”

    顾子皓捶捶脑袋:“哪里就分得如此仔细了!我只觉得兴趣相投,能在一起玩乐开怀便是,管他是什么朋友。若如你所说,要我真情实感认定的友人,我还真没有!”过了一会儿,深深看了司梦辰一眼,道:“……不,我有一个。就是你。”

    他唯一认定的友人,就是你。只有你一个。

    朋友会有许多种,一同酒肉的朋友,床笫交欢的朋友,利益勾结的朋友……你是哪一种?

    司梦辰久久地瞅着顾子皓气恼的脸面,却倏地笑了,还是一派温和怜恤。

    宠爱地拍拍顾子皓肩膀,道:“是我不好,平白错疑了你,向你赔不是了。”

    顾子皓白他一眼,“哼”地扭头:“所以我说文人可恶,满脑子跟蛛网似的,丝丝线线,密密麻麻,想这许多,怪道都死得早些!”

    司梦辰还是笑,如慈父长兄。

    ……唯一的,唯一的朋友啊,这个名头,足够分量了。

    司梦辰的敏感细致,不知不觉开始愈演愈烈,顾子皓也觉招架无能。司梦辰个性不是不好,温和淡泊,面冷心热,善解人意,只是总有些文士的劲儿,顾子皓不得不时时小心翼翼,只怕一不小心说错了那句话又惹他的不痛快。

    顾子皓在留园之中的宴游逐渐少了。他自也明白,司梦辰嘴上不说,实则是心下有怨言的。他自己都不觉察,为了个自己接进来的留园住客,他竟甘愿舍弃了从前的斗富摆阔的机会。他所结交的人之中,没有人似司梦辰这般智慧沉稳,有这腹内诗草,没有人似他无求无欲,重情重义,司梦辰比别人不同,顾子皓一直都肯定。只可惜司梦辰从不真正相信。

    顾子皓钟情的女性众多,多半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偶有他真心喜欢的,却又总阴差阳错,不得携手。他若喜欢的,便想法设法去讨好,挥金掷银毫不吝惜。

    他这回又恋慕了一个官人的侍妾云儿,时常撺掇着司梦辰替他写些婉转缠绵的小诗,附上一朵新采的花,差人悄悄送到那小妾云儿处。司梦辰虽不愿意,但又不懂怎生推脱,便只好替他写。

    小妾可不敢得罪自己夫家,心下却又着实仰慕顾子皓这一表人才,也不拒绝,也不亲近,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

    越是求不得,顾子皓便就越喜欢。周遭的玩伴有听闻的,少不得有人说道:“你这真不是明智之举,她若是个黄花大闺女也就罢了,偏是个嫁了人的,还是嫁给个官老爷的,老虎屁股摸不得,撤吧!”

    顾子皓不爱听这话,也讨厌众人拿他这份情思取笑。他同司梦辰亲厚也不是没有道理,司梦辰从不说他,他爱做的,司梦辰只一味由着他去,不置一词,不表意见。好似事不关己,又似完全纵容。

    顾子皓一心扑在那侍妾云儿上,三天两头叫人给她送些首饰玩意儿,只是那人回音总是迟迟,三封信里,回得一封,而其中又婉言蜜语,勾人心痒。

    这日司梦辰被顾子皓拖着到了市集,进了最大一家珠宝铺子。珠玉琳琅,钗环步摇,耳瑱约指,臂钏项圈,均是金制嵌宝,华光耀眼。

    顾子皓让掌柜呈了好些上来,挑拣一番,指着两个约指道:“这两个指环,好似是一对。”

    掌柜笑脸相迎:“公子好眼力,正是一对呢。这两只均是用鸽血红宝石镶嵌的金约指,打造的手艺最是细致讲究了。”

    顾子皓拿了大的套在手中,爱不释手,又将小的递给司梦辰:“大哥帮我试试。”

    司梦辰略微尴尬,那小的只能套在小指上,又是娟秀玲珑的式样,总觉不妥。顾子皓倒是不觉察,只道:“咦,还真挺好看。”

    便牵过司梦辰的手,与自己的放到一起。

    “欲呈纤纤手,从郎索指环”……小女儿的诗句,飞入脑海。

    双手并看,几欲相携,指环相配,一对天然……

    指环的意象,循环往复,永无终极……一时恍惚,你我之间的种种情义,是否也可地老天荒,永无尽头,不死不休……

    ——“你说,云儿戴上这个,会不会好看?”——

    一句话,打破种种思绪。

    司梦辰轻飘飘瞅了一眼,道:“应该吧。”便把那约指摘下,扭头再不看了。

    顾子皓很是欢喜:“掌柜的,这两个一并要了!”

    司梦辰这才淡淡说了句:“……这东西价钱偏高了。”

    顾子皓全不在意:“好看就行,我喜欢!”

    于是大手一挥,千金掷去,兴高采烈戴着那个约指,又扯着司梦辰四处游逛了一番,方回留园。

    翌日便差人将那小的约指给云儿送去了,对方倒是收下了,却没有回信。

    从此顾子皓再送去的小诗小词,都不见任何回音。起先以为是那大官人有所察觉,后来又听那位大人已出巡多日,不在城中……便知是那云儿有意疏远了……

    顾子皓失望不已,郁郁寡欢。便趁着凉天黑月,满庭秋霜,坐在留园一处小馆的石阶上,以酒浇愁。

    “这是为什么……原先还好好的,怎么说不理睬就不理睬了呢……大哥,为什么?”他终于向司梦辰问道。

    司梦辰也陪他坐在石阶上,拿了壶冷酒自酌:“……还不清楚么。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和你好。”

    “我有哪点不入她眼?”

    “……你之外表,你之家世,自然都无可挑剔。可第一,她已为人妾,礼法上不该对你有心;第二,她之丈夫是衙门官员,身份地位自不必说,相对于你这样每天花酒仍不成熟的纨绔子弟,她之夫君才是良配。”

    顾子皓想不出辩驳的理由,只是不甘心:“……那她为何又拖到如今才不理会我。”

    “唉……”司梦辰无奈叹气:“……还不明白?……你那约指,值多少金?……她长久以来,等的不就是这个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直白得让人觉得讽刺。

    顾子皓只觉被雷击中了一会儿,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司梦辰,仔细捉摸了良久,才不得不同意,司梦辰说得没差……也难怪他当时会阴沉沉说那句“这东西价钱偏高了”,无非也是警醒。

    “……大哥,你既然都知道,又为何不早劝我?”

    司梦辰扯了个笑:“……有些事,你不问,我不会说,心照不宣。我若说了,你也未必听,岂不是费我唇舌,倒惹你嫌我。所以你若有执意要为的事,我不阻拦,你向我询问,我便给建议,你受挫而归,我陪你饮醉。就这么简单。”

    说罢一杯酒入喉。

    做个知己,就这么简单……

    顾子皓只觉心里一股热流涌起,不敢直视司梦辰真挚双眼,忙要喝下冷酒,才能压抑了。

    ……这个好挚友,他果然没结交错。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故事有太多感受……估计会拖得很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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