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骨(一)

    黑水汤汤,船行缓慢,停桨登岸。

    殷碧城客气道:“……我便送到这了。剩下的路,由魁枢带领二位。”

    秦玉凌望着这威能无上的冥帝,一时有些失语。

    殷碧城含笑瞅着,附在他耳边道:

    “……以情解情,他身上情蛊方化……情天之中,莫忘我之所托。另外,秦兄多自保重,故人一别几时见,有缘自当重逢。”

    好个殷碧城,察言观色,眼毒心亮,秦玉凌心中所思,竟一一被道穿。

    看穿了自己心悬未靡身上情蛊不算,那浅淡的微妙的对未来的恐惧,对旧人旧事恍如隔世的观感,他都捕捉到了。

    殷碧城在认真与自己道别。他眼里的,是对友人远行的微微担忧,浅浅祝福,连秦玉凌这般老奸巨猾都险些被殷碧城这样的眼神骗去。

    如此完满的冥帝,郁长生栽在他手上,不亏。这些真假莫辨的温柔善感,让殷碧城更危险十分。

    殷碧城又冲未靡微微颔首:

    “仙君,一丝仙气,全我朋友一个心愿,有劳仙君。皇天未必是青天,而情与法间一杆秤,你得权衡好了。他日再见,或许就不是今日这般和气的局面了,后会有期。”

    他话里有话,未靡一时不解,只冷淡点头:“……再会。”

    殷碧城仍是笑着,风华绝代,天下无匹,只眨眼间,这玄衣黑袍的黄泉之主便消失众人之前。

    秦玉凌的故旧,又少一人,前途朦朦,或许再无旧识,只有昏暗难测的变数。

    魁枢道:“二位随我来。因是走九泉之路通往昆仑境之底,因此途中也许会遇到些我也不曾预测之事。二位得随时留心。”

    “此话何意?”

    “……也就是,我们已出了阴司地府,虽仍是黄泉之内,但也许途中会路经些不为人知的奇异之境,或碰上些难以驯服的游魂野鬼,这些便是我也无法预料的,可别被它们绊住。”

    秦玉凌一听或许有麻烦便隐隐头疼,未靡伤重,自己又没个一招半式,实在经不起折腾。

    “魁枢大人,只要跟着你应该就不会有太大问题罢。”

    魁枢摇头:“也难说,防不胜防。走吧。”

    三人便沿着焦土,向黑天之下不毛之地行去。魁枢开道,秦玉凌行在中间,未靡殿后。

    无风无声,草木不生,只有脚下,似能感觉地底波涛暗涌,隐隐血腥弥漫。

    一路无话,也不知行了多久,忽而路面崎岖不平,周遭怪石林立,好似个石阵一般。

    秦玉凌愈行,便愈觉步履飘忽,头脑不甚清明,耳边嗡嗡作响。

    “留神了。”魁枢警惕道。

    话音才落,便一阵冷雾袭来,扑天灭地。秦玉凌慌忙要拉住身后未靡,一回身却已置身雾海之中,哪里还见别人身影!

    迷雾森森,秦玉凌呼道:“未靡!……魁枢!……”

    皆无应答。

    秦玉凌无法,知道已被设计,小心翼翼地往前跨步。

    缓缓行了一箭地,忽又一阵怪风四起,迷雾尽散。

    只见已置身一座城内,街坊楼阁与人间无异,却空无一人。雨丝风片,轻烟薄雾,整个城内气息氤氲,缠绵悱恻。

    收不住三月雨绵绵,看不尽江堤柳依依,秦玉凌沿着城中河流而行,总觉一种哀婉幽怨,被这拂水柳枝撩起。

    隐隐闻得有声,仔细一听,竟是女子低低的抽噎,如泣如诉,悲恸欲绝。

    秦玉凌顿觉毛骨悚然,哭声不绝,亦不知从何处传来。秦玉凌听过万千鬼哭,也能感到这哭声之后怨气深重,恐怕不是寻常角色。

    哭声似是牵引,秦玉凌便循着这哭声而行,穿街绕巷,远离了市坊街衢,也远离其他人家,到了一处所在。

    是一座园林,外头围墙镂空花窗,隐约见得里头绿荫浓郁,花影斑驳。这园林名作“占梦园”。

    秦玉凌深吸一气,推开此园大门,只身进入。

    假山嶙峋,花木繁盛,池水清澈,亭台精致,是个别具匠心的园子。

    阴雨同那恼人的哭声依旧不绝,秦玉凌仔细聆听,往园子深处走去。

    穿得几条长廊,过了几个月门,来到个园中园。

    哭声便是从这园中传来。

    白墙灰瓦,没有小窗,也不知这园里是个什么境况。一扇半旧不新的深青木门,铜锁生苔,也不知多久无人触碰。推开小门,眼前之景竟叫人大为惊异。

    ……浮浮冉冉,如影如幻,园中开满红色山茶,无根无叶,浮在空中,地上是颓败的花朵,铺满院子,殷红如血,惨目惊心。

    秦玉凌心里惊诧,便以指轻触一朵山茶,霎时眼前一顿模糊。一转身,只见山茶花海那头,未靡正负手伫立。

    “未靡……”秦玉凌大喜,正要过去,忽而有人在肩上重重一拍。

    好似从梦中被人打醒,秦玉凌惊悸不定,心慌不止,头脑清醒,身置梦中似的。

    山茶幻境又一阵模糊,花海那头已不见未靡,而转身却见一男子。

    身量高挑,丰姿绰约,英眉秀目,唇红齿白,是个好俊的公子哥儿。只是满面愁容,形色憔悴。

    “你是……”

    “这园里的山茶,都是梦幻泡影,千万不可被迷惑。”那公子哥道。

    “……这是什么地方,你又为何在这?”秦玉凌疑道。

    “……我叫顾子皓,这是愁城。……我到这里,是为了找到含祯姑娘的骨殖……”

    “含祯姑娘?……是你爱人?……她的骨殖,缘何在此?”

    那顾子皓脸上有一丝羞赧,又双眉哀敛,道:“……说来话长……我必要找到她的骨殖,带出愁城安葬,使她魂有所归,不再受这炼狱火煎……”

    秦玉凌听得云里雾里,想来这又是一桩奇事,此刻也无心听取这个中情由,只着急问道:“你可知如何出城?”

    顾子皓摇头:“……此处是含祯埋骨之地,亦是她怨念筑起了此城的屏障。死在不明不白之地,她之怨魂时常滋扰不休,若不将她枯骨寻回,恐怕她的怨魂要游离一世,不得安息……她拖我下愁城,定是希望有人拾捡枯骨,或许寻到她的骨殖,化解她的怨气,方可出城。”

    “……你似乎对这里相当熟悉,你到过此处?”

    顾子皓苦笑一声:“不瞒你说,这占梦园,是我的园子……不料这愁城之中,亦有一座一模一样的。”

    此等怪事,秦玉凌也未耳闻,沉思片刻,也只得道:“若如你所说,这愁城因含祯心有怨念而生,那么我便与你一道寻出她的尸骨,化开怨气罢。”

    顾子皓点头:“也好。”忽地眼波一转,凝神侧耳,而后道:“听,哭声往那边去了。应该是含祯!”

    说罢便快步走入茶花香径,向园子深处去了。

    “……这哭声是含祯?”秦玉凌急急跟上,大声问道。

    那顾子皓步履如飞:“我不知!……应该是!”

    “什么?!”

    顾子皓飞奔而去,话音渐远:

    “……我没见过含祯!但应是她不错!……”

    没见过!?

    秦玉凌简直瞠目结舌,没见过,却为她下愁城寻骨?犹在惊讶,却转眼不见了前头顾子皓身影!

    秦玉凌刹住脚步,左右环顾:山茶朵朵重叠,殷红如离人心血,惨目刺心,花朵浮于半空,飞绕环卷,竟成一道浓艳花风,直直向秦玉凌袭来!

    秦玉凌急忙闭目,举了双臂抱头遮挡!——

    ——片刻之后,却好似安然无恙,并未被花风所袭。

    秦玉凌微微睁开眼一觑……再不复什么山茶花海,却是在方才占梦园之外。

    一样的白墙青门,一样的雕镂窗里花影深,悬着的匾额上书的却非“占梦园”,而是“留园”。

    而随之便感到一阵压抑,身为阴差多年,秦玉凌登时便可确定,此地有鬼,且怨气深重,此鬼必为厉鬼,便是自己收魂无数,也有些战栗——此怨鬼厉害程度,实属罕见——这回麻烦大了。

    正思索着,只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两匹青骢马跃入视野。

    一匹马上是顾子皓,仍是意气风发,姿容俊美,却比方才显得年少,看似个十六七的少年郎。

    他好似根本瞧不见秦玉凌,行到园门,先下了马,恭敬等那另一匹马停驻,迎下那马上之人——

    身姿如松风鹤立,形容似淡烟和月,不执书卷,已现翰墨胸怀,非弄文采,便有李杜遗风,好个儒雅名士。

    顾子皓眉眼含笑,道:“司兄,这便是我那新筑的园子了,我引你游玩一番。回头还劳烦你替我好好重新书个匾额。”

    那司姓男子轻轻颔首:“自当尽力。”

    顾子皓引他走入留园之中。那扇青漆大门缓缓而开,乍见了园中斑斓花影,春情无限,亦开启了这凄凉往事,这尘封旧缘……

    秦玉凌周遭又陷入扭曲混沌,云烟虚幻,楼阙泡影,随着一同坠入故事之中……

    那年顾子皓尚未满十八,他是世家出身,生得一表人才,玉山倾颓,面带桃花之像,只是不喜读书,诗词文赋,无一精通。却能下一手好棋,又工画艺,善骑射,颇有歪才。

    顾老爷子就这么个宝贝儿子,哪能不时常娇惯着。顾子皓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子骄纵不可一世。那些风流做派,浮浪奢靡,无一不会,那些佳人妓子,绿腰红袖,无一不沾,就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

    顾老爷只当他少年侠气,也不管教,只一味由他任性而为。

    这年邑中富贵子弟最兴搭别院,建戏台,邀各自同侪宴游听戏,原只是消遣,后来竟颇有些攀比斗富的味道。

    那顾子皓是不甘人后的,总要争先称胜,便向顾老爷讨了大把银钱,在城郊筑了个大园子,名为“留园”。

    这留园匠心独运,恍夺天工之力,一花一木,芳草池阁,亭台廊榭,俱是布置精巧,一时竟寻不出半处差错来。因此也给顾子皓挣足了脸面。

    顾子皓个性散漫惯了,索性离家搬到园中常住,也方便呼朋结伴,往来交游。

    留园争气,顾子皓却仍感不足,他本就是一肚子歪才,对曲艺亦是精通,来来回回听这几出,早腻味了。便寻思着何不着人专为自己写一出戏本,只在这留园中唱,岂不有趣。

    只是世间戏文,总是才子佳人,俗烂的多,入不得顾子皓的眼。顾子皓偏也见不得文人酸气,撰写戏文的那些人,他一概瞧不上,又到哪里去着人给他写个脱俗戏本。

    这年听说邻邑出了个大才子,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写得一手好诗文,才名远播,都传到了顾子皓耳里。

    顾子皓虽不甚通文墨,然那日青楼听曲,歌姬弹唱一曲《*夜雨》,中有一句:“宵雨冷、烟花瘦尽,多辗转、凉簟难敧。寒衣紧,鸳鸯机上,忍把嫁衣移”。顾子皓觉这曲词可爱可怜,一问方知正是邻邑那大才子之作。

    既会填词度曲,况又词笔清丽,虽没有“关西大汉铜琵琶”之气,却正合自己想要的“十七女郎红牙板”之风,若这人书写戏文呢?

    心念一动,方问起:“那邻邑的大才子住家何处?呃……姓甚名谁来着?”

    “好似住在邻邑清和坊。名作司梦辰……”

    前情粗略而过,秦玉凌眼前之景又是一换,如身在梦中,再一清醒,已是随着顾子皓到了一户院落。

    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门童道:“我家主人外出到东桓寺上香,尚未归来,客人可择日再来?”

    顾子皓便递上拜帖,只说来日再访。他本就是率性而为的人,转眼便忘了这茬。

    一日邑中纨绔与邻邑富少相约赛弹弓,顾子皓自然不缺席这等玩乐,也随着去了。

    他本就善弹弓,又喜露富摆阔,此番用的弹丸,竟有许多镶金镀银的,也不乏玛瑙琉璃。

    十数少年在邻邑郊野赛弹弓,人声吵嚷,十足热闹,后又比较着谁猎到的东西多,各自钻进了林中,寻猎物去了。

    顾子皓在林中乱钻,没一会儿倒迷了方向,乍见一只兔子,便连忙追去,只惜弹弓到底不比弓箭,几发弹丸仍未中。顾子皓不甘,更狂追不舍。

    那兔子东躲西藏,竟跑出了林子。

    顾子皓大喜,没了草木遮蔽,这下还不手到擒来,那兔子倒是乱窜,往一处屋宇奔去,眼看就要蹦上台阶进门,顾子皓便拉弓上丸,眼里心里,只那只兔子——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啊”地一声惊呼,那弹丸飞驰,不偏不倚打中,那兔子登时瘫倒阶上。

    顾子皓兴奋挥拳,满面得意,这时方才看见那惊呼之人——

    夕阳西下,古刹静立,琉璃瓦金光动荡,佛门檀香缭绕,烟火升腾,袅袅氤氲。

    ——东桓寺。

    那人站在寺门内,手持佛经一卷,简洁缥色长袍,亦是缥色发带束髻,朗润清华,儒雅淡泊,便连佛门香火在他身边,竟犹恐会熏坏了他般。

    而这位名士,却也盯着顾子皓,目光久久不移……

    鲜活畅快的少年人,恣情玩乐,意气风发。他英眉明眸,面带桃花,长身玉立,英姿挺拔,藕色的衣着,不消细看就是上好的料子,用的是金贵弹丸。他因激动而脸颊微红,因跑跳而汗湿薄衫……挟着一把弹弓的美少年,就这么站在寺外夕烟之中。恐怕传说中“韩嫣金弹”,便是这么回事罢……真真美好绝伦。

    一个是清雅沉着的才子鸿儒,一个是风华无两的金弹纨绔,一个站在寺里,一个站在寺外,就这么对望良久。

    也不知是灵犀相通,也不知是天意凑巧,顾子皓直觉道:

    “……你可是,司梦辰?”

    那儒士也不甚惊讶,只轻轻点头:“正是鄙人。”

    天下之人,何止千千万万,为何第一眼,便能认出他来;天下之大,何止区区两邑,为何这一日,偏偏到得此寺来……亦不知此后是缘是劫。

    命运在此交会,人生注定相逢,顾子皓遇见司梦辰。

    二人一见如故,司梦辰也答应帮着顾子皓写一出戏文。说来也怪,顾子皓这般的纨绔,在邑中名声狼藉,只有些不学无术的浪荡少爷与之交往,一般正经名士鲜少挨近他。倒是这才名在外的司梦辰从不嫌弃,反而与之交情甚密,令人大为瞠目。

    顾子皓结交司梦辰这类风雅名士,自是高兴的,便在留园中又筑了一小别院,想法设法说服了司梦辰,将他迎进留园常住,也便于他替自己写戏。

    那顾子皓通曲艺,懂书画,脑中又有千般万般天马行空想法,张口便能编出故事来,别人皆嫌他思维古怪,口无真话,司梦辰却觉他奇思妙想,才华横溢,心有奇境,内藏万千斑斓故事,由此十分欣赏。

    顾子皓脾性顽劣,骄纵自私,身边酒肉朋友无数,然而开罪的人也多。身边除却司梦辰,竟无一个说话体己的人。他又是心里藏不住事的,诸多抱怨,诸多情思,都常同司梦辰说。司梦辰脾性耐心都好,总能听他说完,也顺口开解几句。

    这二人个性天壤之别,却一拍即合,相处融洽。

    时常冬夜峭寒,月下灯前,司梦辰捉笔临稿,顾子皓在旁为其抚琴清歌,古琴声沉厚陈旧,顾子皓歌艺不精,唱得有些断续,却正是这般不十分悦耳的歌声,更显得苍茫辽远,飘浮在冬夜一室清冷中,也歌进了司梦辰的诗作里……

    又时而秋雨西窗,两人秉烛对弈,棋子黑白分明,心事两厢迥异。索性丢了棋盘,唤取美酒,或轻酌细品,或豪迈对饮,划拳行令,一争高下,醉倒了便随意坐卧,毫不拘束……

    ……真有效仿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之意。

    顾子皓爱玩乐,司梦辰好养气,二人便又常一道同行出游。

    一回去到江城,到黄鹤楼观江。楼中小坐之时,司梦辰听到笛曲,不由把玩起“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之句来。

    “果真好巧,恰是五月天,恰逢玉笛声,我亦看到梅花吹落,满地白英般。”司梦辰眼波闪动,是真心喜悦。

    顾子皓仿佛觉他好似真在梅花之下,缥衣临风,梅英拂肩,出尘脱俗。与这样的人成为好友,确实三生有幸了。

    “司兄果如白梅清姿,看来留园里得为司兄多添一片梅园了。”

    司梦辰笑:“我不大懂梅花,种上也是糟践。倒不如你给我垦一块花田,我自去种上山茶。”

    “喔?司兄喜爱山茶?”

    “是呢。”

    “为何?”

    “……山茶不比牡丹芍药浓艳扎眼,却自有一番情怀。山茶花落,是整朵整朵,惨烈果决,没有落英缤纷,也从不拖泥带水,叫人看不见那些疏花零落,残英扑簌的凄凉,不用愁花伤情,岂不是好。我便喜这开得低调,又自尊地不让人看半残之象,落得果断决绝的风骨。”

    司梦辰说的认真,顾子皓却是左耳进右耳出,这些文人雅士的情怀,他到底是有些不通。那些话中可折射的深意,他竟没体察一点。他早从一开始,就不了解司梦辰。

    那日从黄鹤楼出来,外边竟是雨雾朦胧。顾子皓却仍不肯回客栈,便道:“传闻伯牙摔琴之处,也在江城中。天色尚早,我们去罢。”

    琴台之上,各执一把纸伞,小心走过那些碧藓苍苔路,仔细看遍那些细雨玲珑花。

    摔琴之处,旧痕不在,只剩一个传说,千年不曾遗忘,至今叩荡心怀。

    “……俞伯牙闻钟子期已死,痛失知音,悲而摔琴。懂琴的人不复,又何必再奏,横竖无人知无人晓,再弹又有何用。人生在世,知音难求,用余生不再碰琴的决绝,来告慰知己,极尽哀思。这是怎样深重的情义。”司梦辰眉色哀凉,蹲□抚着那片石坪。

    ……一生的琴,只毫无保留弹给你。只弹给你。从此之后,再无可以抚琴的俞伯牙。

    那个俞伯牙,与那曲高山流水,只属于懂他的那个你。世间若无钟子期,也不必再有抚琴的俞伯牙……

    因为你懂,因为你是知音……

    那时顾子皓还不知司梦辰感喟何物,只是此情此境,情不自禁:

    “这里既是有伯牙子期之故,我和司兄又这般有缘,不如便效古人之风,在此结拜如何?”

    司梦辰没料到他突发奇想,尚有些愣神。

    顾子皓也不管他,也不管地下湿漉漉,径直跪下,朗声道:“伯牙子期在天有灵,今日我顾子皓,与司梦辰结拜为兄弟,从今后患难与共,富贵均同,如有违誓,天打雷劈。”

    说罢还不忘扯扯司梦辰衣角:“大哥!快说呀。”

    司梦辰恍恍惚惚,也跪下了,道:“我司梦辰,今与顾子皓结拜兄弟,从此必以长兄之义,扶持照顾,如违此誓,堕阿鼻地狱……”

    “大哥,你怎的只说你照顾我,不需我替大哥两肋插刀?”

    司梦辰摇头:“你我为知己,若你是俞伯牙,我死了,你可会为我摔琴?”

    顾子皓不假思索:“这是自然。”

    司梦辰笑:“这便行了。”

    以我懂你之心,换你摔琴之义。知音之情,弥足珍贵。

    不是正式地设席结拜,也不知是不是顾子皓一时兴起地儿戏,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唤你一声义弟,在当时都是格外严肃而真挚。

    古琴台上结知音,那日江城青山翠树苍茫,氤氲在一片白雾中,雨滴缠绵,湿到人心。两人相视,抱拳而笑,弃伞散袍,冒雨而归。

    顾子皓是风月场里混惯了的,身边女人总是不少,逢场作戏,眠花宿柳是常事。他欣赏不同的女子,也爱慕不同的女子,却总在情场不顺遂。

    时而抚扇长叹:“……妩月楼的浣姬,弹得一曲好琵琶,只是前日,不知被谁赎了身,竟再也见不着了,可惜……”

    ……

    时而望月思人:“……她是严家的小女儿,光艳无比,我看过她的画,画技犹在我之上。一日灯会……”

    ……

    时而买醉浇愁:“……为何她那般不理睬我,为何她要躲避,究竟我是哪点入不得她眼……”

    司梦辰早都见惯不惯,只随意安慰劝解,要么陪同对饮,横竖顾子皓伤心过后,马上便能爱慕下一个女子。

    这日顾子皓忽问:“我怎么没听大哥谈过女人?……大哥这般清心寡欲,都快成和尚了罢?”

    司梦辰扭头,嘴角有丝苦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顾子皓来了精神,忙抓着问:“是谁?大哥的心上人,是谁?”

    “问这个作甚?……”

    “哎呀!快说快说!”

    司梦辰干咳了几声,面上竟有一丝羞涩,好似不沾俗尘的人,到底是心内还有凡情:

    “……她名沈含祯。与我青梅竹马……”

    沈含祯。这是顾子皓头一次知道司梦辰的心上人的名字,却不知自己,也会爱上这个名字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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