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四)

    那日冥钱舞空,乱红零落,无人下葬的墓前,两人寂然无语,听这山色苍茫间阵阵冈风,都染上了生死感喟中那点绵长凄凉。

    郁长生忽问道:“……月老的红线,有何作用?”

    殷碧城轻轻一瞥,道:“红线拴在一处的二人,命中必结姻缘。”

    “结姻缘……是长相厮守,恩爱白头之意么?”

    “男女红线一处,是命中结为夫妇,但是否浓情蜜意,看个人造化。若逆红线姻缘而为,则易患逆心之痛而死。”

    “那男子和男子的红线,可以牵到一处么?”

    这话问的大有蹊跷,殷碧城也不追问,只道:“能是能,只是少些。若牵到一处,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相伴而终了。”

    郁长生若有所思,又怔然望了那新刻之碑,良久方道:“……我不知自己生辰,这样哪怕是寿终之日,也不知自己共活了多少年……大哥你的生辰年月,可还记得呢?不知是你大些,还是我老些呢……我仿佛记得,楼毅说我是庚酉年六月初三……你呢?”

    “……甲辰年,七月十四。”

    一个有心人,听见这两个年份,必然立马知晓些端倪。这两人的年月,不知差错了几个轮回。两个都非人。

    郁长生所关心之处却不在此。他默记了殷碧城的生辰,心下隐隐有个主意,叫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地府阴差里,秦玉凌算得上是贪婪之人,为人圆滑,逢迎鬼官,因此众阴差之中他做的人命买卖算多,在鬼官面前也算说的上话。郁长生这般精明世故的同类人,秦玉凌是不惧的,他善于与人在互相利用中周旋,也乐于与之来往。反倒是殷碧城这样的人最让秦玉凌恨不得避而远之:生着张天下无匹的俊脸,身为阴差却从不擅作买卖,也不刻意讨好鬼官,见人却都是一副从容大气的模样,温和却不怯弱,端正却不刻板,一丝一毫的破绽都难寻到。此番他竟答应引荐郁长生,着实耐人寻味,秦玉凌也就对此事多留了心。

    郁长生那日忽来寻他,笑吟吟道:“秦兄交我的事,我已办妥当了。”

    “哦?”秦玉凌挑眉,问道:“你果真能闯上天界,还说动了月老了?”

    “这活可不简单呢,秦兄你不勉力替我引荐可真说不过去了呢。”

    秦玉凌心下暗暗叹服,这郁长生的本事倒还真不小,将来或可与之结盟,共同谋利也不定,便有心拉拢郁长生,此后与郁长生的来往也频繁起来。

    “于是我向阴司引荐郁长生做阴差,再加上……”秦玉凌瞥了殷碧城一眼:“再加上冥帝从旁美言,郁长生便也做上了阴差。”

    一直缄默着的未靡道:“既是你将他重新归入生死轮回,又为何再度让他超脱生死之外?”

    殷碧城笑叹:“人心不足蛇吞象。以为他要的是长生,便给他长生也无妨。可这郁长生,想要的过多了。”

    ——郁长生小小蜉蝣,千算万算,都不该激怒殷碧城。

    终于做上阴差那天,鬼官便吩咐郁长生先随着秦、殷二人之一学着勾魂,郁长生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一会儿,而后浅浅笑道:“那我便跟着秦大人罢。”

    机灵如他,果真是秦玉凌同道中人。

    后来郁长生曾同秦玉凌道:“这一生识人无数,却从未见一人能似殷碧城这般完美。”

    他谈及那人名字,眸子里都有盈盈水意。那为何又要选择跟了自己呢?定是另有图谋了,秦玉凌怎会看不出。而秦玉凌那时便也觉得可叹——他对殷碧城有意,定是不祥。

    果然郁长生便提出替秦玉凌勾魂一说,原指望与秦玉凌一些好处,谁想秦玉凌倒不要:“你如此也好,倒替我分担些事务,我最近朝中事繁,也难□。便交由你也无妨。做事手脚干净些,莫给我捅了篓子。”

    郁长生再三感激不提。

    便是一个个冷月幽风夜,阴差郁长生往来于阴阳之间。露水沾衣,凉飔入襟,他不再是从前子夜之时手沾鲜血,掌握心脏的妖怪,他只消在那将死之人前提笔一勾,指尖轻动,唇里念咒,眼前的人一命呜呼,而他手里灯笼乍然点亮,鬼火幽幽……

    是夜又是月黑风高,三更时分,郁长生行在酆都城内。人鬼交汇之城,深夜里更是阴气沉沉,死寂荒芜。家家门户紧闭,屋宇破败,别说是人声犬吠,便连鼠窜蝙飞也无。周遭净是陈旧腐朽的味道,微微挟带血腥。空落落冷风四起,那酒旗泛白,残破飘摇似幡布,脚下是散落冥钱,不知从何处吹来,不知又吹往何处……长街空寂,孤灯一盏,只身一人,踽踽独行,郁长生亦觉自己形如游魂,缥缈伶仃,这般深重的死气,是郁长生所厌极……

    忽而肩头猛地一沉,是一只手搭上来——

    郁长生登时大骇,急忙回身,一手抬掌便攻,却轻易地被一把折扇压下!另一手高擎纸灯,正映出张白惨惨的脸来!

    ……火光不明,烛焰幽暗,那映白了的脸上,隐约中轮廓分明……

    “……殷……大哥……”

    酆都重逢,阴风淡月,一盏灯笼,是这样地点,这样光景。他被制住行动,两人之间距离,仅在那贴面的惨白灯笼间,这幽幽晦暗的灯火勾人,将他对面相视的眼波流转映个分明……

    殷碧城不动声色,只轻轻将目光从郁长生眼中挪开,投在那盏纸灯笼上,缓缓摇头,语声不徐不疾,嘴角似笑非笑:

    “……好美的魂……”

    他识破了。郁长生的勾当,被他识破了。

    “郁长生偷取死魂,惹怒冥帝,常理之中。”秦玉凌道。

    殷碧城叹道:“岂会如此简单。若只偷换魂魄,也只是小事,我或可谅解……只是他呵……算计过多了。”

    野草丛生,枯枝败叶,黄垄青冢,残碑破牌。有土坑殡室未掩,草席下白骨森森,有土堆浅浅堆叠,垄头杂草丛生。坛里是谁骨灰一抔,道旁是谁骨殖一截。棺材暴露,棺盖掀开,白幡纸扎,一应破烂。酆都城外乱葬岗,鬼火青灯,月影苍白,阴风四起,将那一地冥纸卷起,纷纷从天降下。这是太浓重的死亡气息。

    乱葬岗边的一处石坪,原是守墓的棚子,现已破败了。两人出了城来,便坐在乱葬岗边石坪,眼望这土堆座座,满目凄凉。

    殷碧城仍是不紧不慢,又看不出个喜怒,郁长生忍不住,打破沉默道:

    “还望大哥莫将今日之事告与阴司才好。”

    殷碧城浅笑:“你我虽同为阴差,到底是各司其职,各自处理好自己手中的事务便好。分给你收的魂魄,我没那个资格干涉。”

    郁长生埋头沉思一阵,望向殷碧城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做阴差。人之所以想成为阴差,无非是勾结鬼官,为己敛财谋利。可你对此似乎并不上心。那你是为何?”

    殷碧城不假思索:“兴趣而已。久居人界多年,能有此机会通达鬼界,何乐不为?”殷碧城直直看进郁长生眼里,某种被那幽月鬼火映得冷冽阴暗,更为勾人摄魄:“……那末你呢?可还是那个‘欲长生’的理由?”

    郁长生心下一颤,赶忙回避殷碧城目光,心下不断计较究竟殷碧城知道几分,便道:“自然还是。今日不过是替人做买卖,偷拿下此人魂魄罢了……”

    殷碧城不置可否,只道:“……贪生怕死,人之本性。瞧这满目荒冢,人生在世,金山银屋,百年之后,竟一样带不走,便是一同埋了,却更叫人把棺材从地底挖出,掏个一干二净。真个死不瞑目,曝尸荒野。你如今身为阴差,已无此疑虑,该知足了。”

    殷碧城从不是喜欢说教之人,如今这般,言下对郁长生的暗示已是太明显。原以为这只蜉蝣只是比谁都贪,却恐怕他更有目的。

    郁长生神色凝重,又问:“……大哥,如今你我都身涉人鬼二界,若人与鬼相争,大哥你站在哪边?”

    直白问明立场,郁长生真是壮起了胆子,等殷碧城答案。

    殷碧城又笑:“我非鬼,却自九泉之下欢禧城而来,你说我该站在哪边。”

    “……欢禧城?”郁长生忆起殷碧城收魂时,时而为说服死魂提过这座城池,莫非不是随口一说?

    “是,泉底之下的城池,不属阴司管辖。便连阴司中人也不甚清楚。是六界之中一大秘密。”

    “……你告诉我,不怕我泄露出去?”郁长生疑惑。

    殷碧城摇头:“你若传出去也无妨,他人也只会认为你是杜撰而已。而我之所以告诉你,则是……愿意邀你入欢禧城。”

    郁长生微愕:“我?……为何?”

    “得入欢禧城之人,便有永生之性命,也有无尽之欢愉。一切念想,一切寄愿都得以满足,只有欢笑,再无痛苦。你可愿到欢禧城?”

    “……我不信。”

    “哦?”殷碧城约是难得被人拒绝,不免来了兴致:“不如,让你一见。”

    语罢起身,手中扇子一打,“哗啦”一声如裂帛,旋身一转,袍发俱扬,登时搅乱云天,拨云见月,枯枝纸钱,登时一扫而空。殷碧城举扇对月,这些浅坟深冢之上,竟现一片海市蜃楼!

    黑天黑墙,城内却琳琅珍奇五光十色,雕阁画楼灯红酒绿,飞轿走榻,摊贩聚集,明明是鬼影幢幢交织,却是诡谲中见人间少有的富贵荣华。相思树,合欢花,处处妖异又有相思情味。再看那城里人鬼妖相杂,无一面上不是欢乐满足神情。真个非仙非人境地,却又远胜仙凡。

    月色皎皎之下,凄凄冷冷坟地,浮浮冉冉幻境,交织成摄人心魂之景。郁长生看得目瞪口呆,回不过神来。

    也不知多久,殷碧城方将手中扇子一合。

    顿时海市消散,乌云聚拢,天昏地暗,月色隐隐,眼前仍是冰冷萧瑟乱葬岗,死气横生。

    郁长生怔怔望向殷碧城,那人仍是微笑从容,几分志得意满,一身云淡风轻。

    “若是何时想通,要入我欢禧城,便到灵山境内,念起冥途法阵开启之咒,自会有人接你。”

    郁长生点点头,殷碧城又道:“先回去罢,明日我尚有个小忙要请你相助呢。”

    殷碧城要求助于自己,这倒是奇事一件,郁长生立刻应下,两人分道扬镳。

    那时郁长生望着殷碧城背影,有些恍然,再回首看那先前映出欢禧城的中空,一时失神。而后心中有些东西渐渐清明起来。

    他不信欢禧城。因他不信殷碧城果真无忧无虑,快活自满,因他不信既然欢禧城这般美好,殷碧城却不留在城中。为何殷碧城愿意将欢禧城告知,邀他入城,或许证明了他对待自己比别人不同……郁长生何其聪明,脑中又转过许多念头,却不知这些念头,早被殷碧城三个字搅合殆尽了。

    你这风华绝世,无欲无求,又温柔冲和的殷大哥啊,你错爱我这小蜉蝣了。

    翌日,殷碧城主动找上了郁长生,央他帮忙。郁长生倒也奇怪,殷碧城竟也有不能完成之事。

    “究竟是何事?”

    “此次勾魂,是收个和尚。我向来不勾和尚魂,因此才要劳动你。”

    “不收和尚?这是何缘故?”

    殷碧城笑而不答,只开了法阵,与郁长生一道去了座寺庙。

    钟声阵阵,木鱼笃笃,梵唱声声,檀香隐隐,好个清净圣明的佛堂。

    却又见整个大殿金碧辉煌,飞天壁画,莲座观音,左右分立罗汉、天王,俱是金雕,是个气派的大寺,一般皇宫大院也不过是这样光景。

    将死的老和尚体态稍胖,在蒲团上盘坐着,手中佛珠已难拨动,口中仍不甘心念念有词。

    郁长生忽而倍感难过。似乎理解了殷碧城拒绝勾和尚魂魄的原因。

    “……不是该通往西方极乐世界么,怎么却轮到阴司收魂。”

    殷碧城嗤笑道:“佛家世界,许多诳语。以为修一世,抛弃俗缘,甘心受这清规戒律,便能往生到极乐世界,其实还不都一样。除却极少的成佛,其余的都还在生死簿中,受他们对立的阴司管辖。可笑又可叹。”

    殷碧城此时情绪不太对劲,语中似乎带刺,郁长生敏感地察觉了。

    当自己行到那和尚面前时,老和尚抬眼,衰弱道:

    “施主……可有捐那功德……钱?”

    郁长生可不若殷碧城那般怜悯将死之人,直道:“我乃地府阴差,今日收你性命。”

    老和尚大骇,惶恐不信:“……怎、怎会……佛祖……阴差……”

    话已说不清楚,郁长生一把拉起那老和尚魂魄,谁知老和尚执念深重,魂魄与肉身仍分隔不开。

    这且不算,竟掏出个法器来,不清不楚地喃喃些咒语,更把法器对着郁长生。

    郁长生本就是妖,到底有些怕这个,幸而这和尚佛法浅薄,远远伤不得自己。和尚此举惹怒郁长生,郁长生不由分说,一个铁钩打上和尚身,猛力一拉,只听哀叫一声,和尚魂魄终于离体。

    尸身直直倒下,佛珠散开,滚落一地。

    郁长生将那魂魄又收到自己的灯笼内,回头将灯笼递给殷碧城:

    “……这便是大哥不愿意收和尚魂的原因吧?”

    殷碧城似是有些嫌恶地接过那灯笼:“……恐怕不单是我,许多鬼官和阴差也不大喜欢。佛门圣地,本来就与地府阴司有些犯冲,再加上这些和尚,无一见到地府收魂,不是惊慌失措,哭天抢地,到了尽头,方知是被这佛门愚弄,不成正果。更有似方才拼死抵抗,击打鬼官的。和尚魂难收,稍有经验的阴差都知道。只不过他们多是不爱收,而我是坚决不收。”

    “这又是为何?”

    殷碧城面上不再有笑容,眼中又嫌又怜,又厌又哀,望着这大寺佛堂:

    “……还嫌不够愚蠢么,还嫌丑态不够么……佛家啊……现今世道,妖僧假佛坏和尚,比比皆是。尼姑庵成了勾栏院,和尚庙是座藏金窟。死前惧怕若此,比凡人更甚,枉修一世的淡泊……你看这佛殿金光闪烁,僧侣一个个吃得油光满面,到底敛了多少钱财。只替有钱的做法,不替没钱的化灾,哪里辨善恶,哪里有大爱,哪里有众生?……阿弥陀佛,若做得和尚,光会说这句便够了。”

    语气虽平缓,但言语犀利,尖酸刻薄,这并不是殷碧城平日的模样。他对佛门的偏见,远大于常人。一般和尚里,也有心怀慈悲,救世渡人的大师,为什么他把话说得偏执如此?他和佛家有何过节?为何他竟不笑,一脸肃容,是真的厌恶到这般程度?但为何他又目含悲悯……

    郁长生一肚子疑问,不好提出。而他也暗暗自喜。

    他找到这言行完美的殷碧城的瑕疵了——

    他是有喜恶的,他厌及和尚,他对和尚做不到从前的温和淡定。

    钟声再起,那些从前听过的诸多佛偈,都像是笑话一场。郁长生满心凄凉,看着殷碧城走进冥途的背影,默念道:“你不欢喜。欢禧城,果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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