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三)

    秦府的常客竟有许久未上门了。秦玉凌倒觉有些不适,按说这郁长生一直以来也未见提出什么要求,不由也岔怪,莫非这郁长生是真想与自己结交不成。

    正想着,郁长生满面愁容而至。

    “大哥,你将我引荐,也做个阴差吧。”

    “喔?为何要做阴差?”秦玉凌一半心安,一半失望,心安为郁长生终于表明他之所求,自己不必再猜,失望为这似乎真心对自己抱存感激的郁长生,原来也自有目的。无非是人之常情,与有所求之人打交道,秦玉凌反觉得心应手些。

    郁长生无奈扯了个笑:“……只是怕死而已。做阴差,已算半个鬼官,常年出入地府,已超脱凡人生死之外。我愿做阴差。我欲长生。”

    毫不掩饰,直说来意,郁长生的目的是长生,来找秦玉凌做买卖之人,都是为了长生。郁长生也不例外。

    “若我没记差,你好似与我提过,你就是杀妖出鬼的长生公子,那抚育你的楼毅也是与阴间水火不容,如今你要做阴差,岂不矛盾。”

    郁长生有些愤愤:“我与楼毅反目,割袍断义,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他的事再与我无关,也不要阻我长生梦。”

    “这又是个什么状况?”

    “他要我杀害妖族,本就是强人所难,现今更是当着我面虐杀妖类,令人发指。我本为妖,为何为虎作伥,自伤其类,助他在正道上平步青云。我毕竟是妖,就算是他养出来的,谁能担保他日后不杀我?何况如今他不肯再护我周全,为我保命,我只得自谋生路。”

    郁长生怒上眉间,秦玉凌头回见他这般言辞激动,亦没情绪去听他那堆理由,只问:

    “我若给你引荐,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你想要什么好处?”

    秦玉凌想了想,道:“以你的能为,一个月为期,想办法替我找到月老,当一回说客。”说罢提笔在纸上写了些字,折叠好了送到郁长生手里:“替我说服他,将二人红线结到一处。这纸上头是二人的名姓及生辰,交予月老。”

    “月老也是天界之人,有些不好办呢……”郁长生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交我便是,闯天界,于我而言也是有趣之事。”

    “好。我一人荐你,只怕阴司尚不一定采纳,你不是与殷碧城是故旧么,何不去找他,若得他与我一并举荐你,阴差之职十拿九稳。”

    郁长生有些恍惚,那日的灯海又重辉映在眼中一般:“殷碧城……我与他多时未见,亦不知他住在何处。”

    “无妨,我告知你便是。你自去先同他先会面,我若到阴司里也会立马同他商议。”

    郁长生犹豫一会儿应了。殷碧城,这个萍水相逢的神秘人,终该再浮出水面了。

    ……

    秦玉凌话音甫落,殷碧城便接道:“看来正是如此了,他的确只身一人来寻我。”船行悠悠,殷碧城也不忙不慌,慢慢道:“……他在我门前,徘徊了一刻,方才叩门……”

    西风冷落,老树昏鸦,秋日斜照下,郁长生牵一匹老马,徘徊在殷碧城门前。那日殷碧城从外归来,正好远远看见。半枯的槐树旁,马蹄踟蹰,人心纷乱,好不容易才举手,向那朱漆剥落的大门叩了叩。

    殷碧城笑了。

    身法移转,已是到了门里。

    一叩门不开,郁长生再叩,大门这才缓缓张开,里面那张面孔,渐渐显现出来:一样的笑容,一样的风骨,一样的沉稳如山,淡泊若水,眉目间又还是一样有狷狂之色,气韵上仍是一派宽和。

    这扇门打开,郁长生便知再也合不上了。自己按捺不住,心中那一阵阵狂跳。他活了这些年,却只在濒死前与此人前,感受到左胸里那个东西的存在。再无任何时候,让他感觉自己真实地活着……

    叩门的手,还举在半空,恰恰露出了原在袖里的那截手腕。

    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

    五色丝线上缀着囍字金箔,里头寄托他的愿望,映着那日端午的灯海,还有灯海中的一段邂逅……他竟把它戴在手腕上了,一开始他便在殷碧城面前输了一截,他输了,他让殷碧城一眼便知晓了他的心。

    郁长生被请入厅中,向殷碧城说明了来意,满以为殷碧城会拒绝,殷碧城却直道:

    “阴差此职,也并非那般容易。你若为逃避生死簿上宿命而做阴差,也不是长久之法,一旦地府收回阴差之职,还是要回归天命,要么便是久居黄泉,再不入人间。你如愿意,这些天随着我,或是秦玉凌,观看阴差如何做事罢。”

    郁长生问道:“你的代价是什么?”

    “嗯?”

    郁长生连忙道:“没……我是想,我就随着你罢。”殷碧城帮他,好似是真无以此换取代价之意,只是单纯要助自己。他似乎是真没想过,自己曾把这当做是利益互换的交易。

    郁长生又感叹又疑惑,终于问道:“……是你将我的名姓,又重新归入生死簿的么?”

    殷碧城毫不掩饰:“是。”

    “为何?”

    “生死有命,规矩终是规矩,坏不得。殷碧城得罪了。”殷碧城对着郁长生略一欠身,稍表歉意。

    “那为何,如今又要助我?”

    殷碧城笑,气度雍容:“推荐一事,并不坏阴司之法度,你若能胜任,就由你做阴差也是正常。”

    就是面前这个男子,打破了自己暂时安逸的日子,将自己逼入如此境地,可为何偏偏对着此人,就明知是恨,却恨不起来。

    往后郁长生便住进了殷碧城在人间的宅邸,随着殷碧城勾魂取命。阴差所行之职,终结人寿,勾人魂魄,郁长生光是观看,便比任何人都难以承受。他本是朝不保夕的蜉蝣命,眼见着一个个人的死亡,眼见着将人魂魄一点点从**上分出,步入九泉,兔死狐悲,哪能不伤怀。

    郁长生经历过太多次阴差索命,皆是冷冰冰的脸面,阴惨惨的气氛,手持刑具,粗暴冷酷。死前见到鬼差,无异是增加恐惧,更死的不安宁。

    可殷碧城不同。他收魂时,从来都是动作轻柔,不紧不慢,举动从容。他总坐在死者床边,不用铁钩,不拿绳索,而总是轻轻绽开个笑,张开那能吐珠玉的嘴,慢慢劝说。

    “时候到了,该走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再无意义的生。”

    “执着是苦,放开方是救渡。”

    “放手罢,死只是一个符号,与活一样,你在‘生’的世界呆的够久,而命名为‘死’的世界,我保证你定然也会喜欢。”

    “黄泉有座欢禧城,欢禧城里再无痛苦悲哀,愁绪烦忧,只有欢喜,是无忧城池,一片乐土……随我去欢禧城罢……”

    ……

    诸多说辞,抚慰恐惧,消弭羁绊,忘却牵挂,让魂灵甘愿就死,随他入黄泉。

    这风华无两的阴差眼中,总流露出淡淡的悲悯和怜恤。他知死之于一个人的悲伤,是怎样的泉下乐土也无法弥补。他用语言骗了他们,让他们的死少了那些不甘、怨恨和恐惧。不动用冷酷的刑具,去引人走入死亡,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尊重,郁长生竟总看得眼眶微红。

    郁长生总是随着殷碧城一起勾魂,自己却从不要求要做什么。这日殷碧城正去阴司办事,回来后便扶头静坐养神,外头递进一封帖子,却是郁长生的。

    殷碧城觉得有意思,这只蜉蝣竟自行离开了府中,还让自己到临安城郊的一座峰头去寻他。

    “如何笃定了我一定会去呢?”不过这只蜉蝣猜对了,殷碧城确实一定会去。

    临安离自己千里之外,作为一个普通阴差,只得先回地府,开启冥途法阵才能到达。殷碧城不是傻子,虽然郁长生这许久对自己确实礼数周全,言行恭敬,但观其眼色神情,绝非善与之人。他要自己去到临安城外的山野,究竟是什么打算,殷碧城来了兴致。便开启法阵,到了所约之山巅。

    高峰绝飞鸟,险径断人踪。群山环绕,冷雾冰清,霜风扑面,过耳是草木萧萧声,满眼似水墨一泼的山峦丘峰、天地云烟,流云易换,浮生淡看。

    郁长生着了杏色衣衫,立在峰头之上,苍天茫茫,众山隐隐,他一人独立,鬓影纷乱。此刻殷碧城亦有一种感觉。

    天地之间,人若蜉蝣。渺小,太过渺小。若这是一幅山水,则人只是其中一滴墨都不相抵的一点。光阴无尽,寿命有终;地域无疆,而行路有涯。人在之中,什么都不算。

    何况蜉蝣。

    郁长生的心情,殷碧城大约能体知一二了。

    “大哥。”郁长生转过头唤:“你来了。”

    殷碧城点头:“好山乐水,寻我何事?”

    今日的郁长生与往昔不同,不见锋芒暗藏,不见讨好谦恭,只是清清淡淡,仿佛化成了那云天里一抹,聚散来去,浅淡无踪,什么都不留下。

    郁长生道:“大哥随我来。”

    便引着殷碧城到了那山中一处,四野蔓草,只有此处山花开放,山风一吹而落,倒有些东风渐远的春愁滋味。

    那有浅浅土包一个,立了一碑,却未刻上字。

    殷碧城问道:“这是你友人之墓?”

    郁长生摇头:“……墓里没人……亦非我亲友之墓……”

    山风萧索,入耳尽成悲声。郁长生看着这墓,神情却也一样萧索,有难言之悲。

    “……这是,我自己的墓。”

    语落剑起,一阵金石之声,郁长生对着那石碑,剑花一挽,如凤凰亮翅,牡丹怒放。铿锵声后,石碑上已赫然落成几个大字。

    ——“郁长生之墓。”

    冥帝殷碧城那一刻竟觉得这几个字刻进了自己心眼,一阵猝然心疼。

    几朵落英飘到碑前垄上,是胭脂摔碎,是啼鹃泣血。

    郁长生收剑,凄然道:“……我很久之前,便给自己在此处起了坟,立了墓。”蹲□,轻轻抚上那新刻的名字,目光涩然:

    “我总很怕,怕自己不声不响地突然死去,连个墓碑也没有。我总在刀口舔血,拼杀搏命,每次随他杀妖斗鬼,都曾想过会毙命横尸,一去不回,每次我都做好准备,告诉自己此刻也许便是自己在人间的最后一刻……我死之后,或许连尸身都不全,谁可以去给我立个墓,谁可为我烧一回纸,谁可记得这天地之间曾有我来过,谁可在每个清明,来看我……”

    多少自怜情绪,多少敏感心思,都在这一方墓碑中。

    “我只得自己先立了墓,给我自己烧份纸钱。或许我死时,不至于太凄凉。到了泉下,也不是个穷鬼……呵呵。”

    他给自己在这郊岭荒山立了一座墓碑,除了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的坟。人活着时是天地间渺茫一点,人死了后,是这千山中黄土一抔。

    天地之大,谁知道他来过,谁会知道这山岭中有他的坟。不会有人来祭奠他了,郁长生比谁都明白。蜉蝣啊蜉蝣,沉浮天地间,有谁记得这世上曾有个你,谁知道你死在何处。

    即便是有行者路人,偶然到得这一处,看见这坟,花红草深,布满坟头,开得艳丽如血,他又会怎么说呢。他可知道,他会不会想知道,这墓上的郁长生是谁……

    郁长生朝天一扬袖,顿见冥钱纷纷坠坠,飘满山头。二人静立无语,只看着纸钱随风吹散,而后往那深渊里落下去了……

    有哪个活人,去给自己做坟。这般深深的绝望与悲哀,哪怕是殷碧城的言语,也无法救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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