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花人

    情火余烬,楚台梦断,昏沉沉梦魂不定,情怯怯雨收云敛……秦玉凌不知何时睡去,不知何时醒转。

    以为是庄周梦里觅蝶羽,南柯郡中享虚荣,睁开眼却还是那一室,破了的红纱,乱了的锦被,手边空空荡荡,冷冷冰冰。一切皆是真实,他的确拥有了他的仙君,在这黄泉地底,享尽鱼水之欢。

    先前累极之时,已将未靡解了手上束缚,现在人不在身边。不知是否负气而去,不知玉钩的情毒有没有解开。

    先前不愿醒转,没有勇气抛却巫山幻梦,如今更怕醒来,不敢面对与自己纵欲达欢的仙君,便是心里有准备,若要承受他的怒气和责罚,到底有些伤感。可是一旦醒来,见不着那人,又莫名难安起来。敢是魔物趁机寻上捉走了不成?

    秦玉凌站起,腰腿酸乏,捡了衣服披上。身上干干净净没有痕迹,倒是把那仙君的弄得浑身青紫,秦玉凌摇头,直想着若是此刻再慢悠悠地整衣喝茶,倒像是昨夜里强要了在室处子的歹人了,不觉自嘲笑笑。

    蓦地窥见铜镜里的自己,剑眉星目,也该是不下当年的英气风姿,只是略微瘦削的身骨,些许病态苍白的脸,和眸中沧桑看罢的混沌,早已不同往昔。只觉得老气横秋,岁月未爬上鬓角脸面,却落了灰,深深沉到眼中。自己这一世,到底是如何了……

    心系未靡,只得出门去,昏暗黑土上蓝紫芳草亭亭,是阴间难见之景。绿蝴蝶在那边黑色待宵花丛飞舞,划出一道道萤火样的痕迹,转瞬而逝。却无一只冥蝶飞到这蓝紫色的冰晶草丛中来——左行草,使人无情,就连地府之蝶蝶都嫌其冰冷而不沾么……

    秦玉凌转身,便瞥见了未靡。

    盘坐左行草丛边,背部挺直,似在凝神打坐。

    秦玉凌忐忑不安,默默瞧了他背影良久,方咳了一声道:

    “……可是复原了么?”

    静坐的那人无声无息,不回应他,冷冰冰的样子倒真同这左行草有些相似了。

    秦玉凌也不做声,惴惴地在未靡边上也坐下了,只等着未靡怒火宣泄。周遭黑黪黪,绿蝴蝶萤火样的光芒更显凄迷。却没有一点阴曹地府的鬼气弥漫。

    许久只听未靡长吁一气,眼眸睁开,一如初见,冷冽似冰。秦玉凌微张嘴打量,看是复原没有。

    未靡眉峰又缓缓结到一处,吐出几个字来:“你看什么。”

    秦玉凌讶然:“……你不生气?”

    未靡不解:“因何生气?”

    “没、没什么……”怎会如此,竟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未靡身上的桃花香已经不见,说话中气十足,想必已经恢复,但……怎会平静如此?

    秦玉凌不敢妄自揣度,只得问:“毒已化去了么?”

    未靡点头:“自然。”

    秦玉凌越觉奇怪:“你可曾记得,你怎样化的毒?”

    “左行草能冷却焦灼,使人静心凝神,在左行草中打坐修行,自可平定心魔,稳定灵识,自此毒不复毒。”

    不是这样!

    秦玉凌神色忽而激动:“在此之前呢,在此之前我帮你……”

    未靡面带怒容,眉峰攒聚更紧,语意含冰,口吻严厉:

    “秦玉凌,你已非三岁顽童,若非是我神志不清,怎容你这般放肆踢打。若再如此,休怪我翻脸无情。”

    “啊?踢打?”秦玉凌懵了,自己何时打了他。

    未靡冷冷拉下点拢得紧紧的衣襟,露出点青紫暧昧的印子:“与玉钩缠斗之时,他绝对未伤及我此处。若不是你,还有谁。”

    怎会如此,怎会误认为是自己趁机殴打了他……

    “你不记得了?……我们……”话到此处,突地扼住,怎么开口,如何提醒,明明是自己要周全他的清洁无瑕,片尘不染……

    未靡不耐:“记得什么?我当时神志不清,到了此处后便恍如梦中。醒来后打坐一番,毒便尽解了。”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秦玉凌竟有些失控地捉住仙君宽大肩膀,用力扳过来:“你怎能忘了!”不能如此,他怎能不记得!那一场楚台春梦,自己一生的夙愿得偿,是自己的瑰宝珍藏,是记忆里的桃花一页,将来翻起也该是点点缠绵滋味,有暧昧的清芬,因为是与他共同的一梦,是二人最独特的连结,证明他的仙君曾有一刻独属于自己。

    可是他忘却了……

    哪怕是发怒也好,哪怕是责罚也好,哪怕是从此怨恨自己都好,却怎么也不能忘却……

    所有的努力,一切的不安,微末的期待都如同落雪飘絮,坠地无声,得不到任何回应。

    为何会忘记,发生了什么?……到头来还是自己一厢情愿,虽然这是最好结果,未靡仍是那个不沾风月的冷清仙君,本该高兴,可是为何不能忍受,为何如此不甘心!

    “秦玉凌,你大胆!放手!”未靡显然也没料到秦玉凌竟敢抓住他的肩,猛地一挣厉色道:“发生了何事,我忘了什么?”

    每每都是如此,自以为是地牺牲,想着给心上那人最完满的一切,为纪清酌他换了何梧的命格,为未靡他放却生路下黄泉,煞费苦心解毒;说着满满的牺牲,孤芳自赏着自己的悲壮付出,可每次都做不成快意磊落的英雄,他总仍在阴暗地计较着回报,哪怕是一星半点。

    如此差劲,如此悲哀,秦玉凌不是圣人,他宁做恶人。

    正在僵持,忽而一阵幽风扫过,浓雾遮掩的江岸,又是一条船影。悠悠而来,和着黑水微微晃漾。

    惨白灯笼迎风,黑袍摆渡人敛了长篙,慢慢下了船。向这边踱来。

    冷雾森森,黑色待宵花艳丽奇诡,绿蝴蝶环绕翩跹,黑袍人行在丛中,举步铿锵,动辄挟风。却气韵幽忱,竟别添了一番凄怆悲凉,跟着他的脚步沉沉过来。

    未靡警觉跨前一步,凝神屏气,静待来人。

    “……这是……船家……”秦玉凌站在未靡身后,也倍感周遭一股无形气劲压制。

    黑袍人穿过黑色花野,到了茅庐外左行草丛间,跟着他环绕的冥蝶一时飞散。

    黑袍人僵硬刻板的声音道:

    “一身仙气,鬼魅最易察觉,离去时披上我的袍子,方可遮掩。”

    未靡淡定道:“因何助我?你又是何人?”

    “……摆渡黄泉,欢禧城外伺花人……你若不是左行草所化,死活与我何干。”

    “……你既知我的真身,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亦有问题相问。”

    黑袍人笑得诡异苍凉:“世间能见我真容者能有几人,若不是要卸这一身黑袍与你,怕便是你也没此机缘。”

    黑袍人缓缓摘下笠帽,一瞬间,秦玉凌看得愣神,便连未靡也不由一怔——

    梨木簪挽了个小髻,银丝千丈似瀑,长长宛延垂地,如明珠溢彩,星河耀目。明明是身量高大,宽厚臂膀,精壮胸膛,却生得一张精细绝伦的面容。

    约是人三十出头的模样,气势自成看造化,颜容精雕费天工。肤白胜雪,浓眉檀口,一双眸子竟是茜红色的,通透澄澈有若宝珠。却是毫无神采,空荡飘忽。

    秦玉凌呆呆看着,这人美得不在殷碧城之下,观其唇形,早年该是个风流狂浪子弟,这脸美如白昼,可神态却已近夕阳。

    着实可叹。

    那人解下身上黑纱袍子,里头只有一件中衣,将颀长身形显露出来,一股天然傲人风致不经意间展现无余。高高在上,不可攀附。他将黑袍递至未靡手上,道:“拿去。它可助你掩去仙气,出入地府不受阻碍。”

    “你来自天界。”未靡笃定道。

    那人道:“我在天界之时,你或许还只是一颗左行草的种子。”

    “为何要种左行草?为何鬼界可以栽种左行草?”

    那人似乎乏了,蹲下身去,轻轻抚弄膝边的左行草,神色竟有些动容:“我在等人。”

    “你不知左行草最忌人触碰么?”

    “知道。可我就是愿意这样,我的左行草,有情。”

    古怪疯癫的言论,不辨真伪,未靡再道:

    “既是天界之人,为何堕落黄泉,甘心寓居此处?”

    男人沉声道:“若要指责,还轮不到你。我已说了,若非你是情天之主,我断不会出手助你。或许有天你也会懂这浩瀚皇天下,何为真实。”

    秦玉凌插话道:“……你说这是欢禧城外?我二人负伤在身,可否能进欢禧城里暂养一番?”

    “为何如此执着欢禧城?”

    “殷碧城曾说,欢禧城是无忧城,远争避祸,安宁富足,我二人身陷险境,因而想暂避一刻。”

    男人道:“欢禧城不为避祸而用,城门也只为有机缘者而开,除非归顺阴间,否则不得入欢禧城。你既认识殷碧城,不妨找他一问。”

    秦玉凌苦笑,哪里找得到殷碧城,这黄泉背后真正的帝王,欢禧城主,哪里这么容易就相见。

    “你们去吧,划着我的舟,逆着河水而上,到黑色待宵花尽处的岔道左转,便可划入忘川,届时的景象,你定然比我熟悉。一切由你们造化。”男人起身,欲走进屋内。

    “那你呢?”秦玉凌问。

    “种花,摆渡,等人。”干脆地三个词,神秘的男子心有如磐石坚定,不知已这样过了多少年。原来在黄泉苦等的,不止只有他秦玉凌,有人比他等得更久,更为执着……

    “那你又为何不入欢禧城?”

    高大的男子只留下背影,渐渐掩却屋门:

    “欢禧城是心内之城,等不来那个人,心不开,城不开。”语罢吟道:“相思一线隔晨昏,哭罢皇天怒不闻。红雨青鸾何处寄,欢禧城外伺花人……”

    门掩,声静,一阵劲风从屋内扫出,未靡急急拉住秦玉凌瞬息撤到岸边!

    秦玉凌惊魂甫定,拍着胸口道:“撵人便撵人,何必如此。”

    这一瞬移身形,未靡伤势又深,不免咳了两声。又仍浅蹙眉头,望着那远处茅庐,若有所思。好似那人语意悲凉的诗句仍在耳畔不绝,这四句诗,句句像在预言,更像是情天所有的判词……

    秦玉凌心悬他的伤势,道:“……披上袍子,走罢。既入不得欢禧城,便在这阴间逗留到你伤好些为止。到了阴司街只听我的便是。”

    秦玉凌跳上船,执起长篙,未靡默然披上黑纱袍子,将笠帽戴了,遮去面容,上了船继续盘坐。

    舟行水深,微波助澜,白色灯笼亮起,一叶孤舟驶进迷雾之中……

    “方才那个男人……有仙气?”秦玉凌打破沉默,寻话问道。

    “嗯。灵力高深莫测,非是一般仙人。”

    “……他的眼睛……”

    “……已盲。凭气息能判断出我的真身,不简单。”

    那样一双茜红的透亮的眼,竟是瞎的……秦玉凌有些惋惜:

    “你不认识他?”

    笠帽后的未靡闭了眼淡然道:“不识。若说他有意相助,想必是故意送我二人到他居处,借助左行草静心疗伤。此人栽种左行草一事,必要回报青鸾境。”

    秦玉凌沉思:“……左行草生在黄泉,确实诡异……我在阴间别处,也从未见得左行草。”

    “还看不出来么。”

    “什么?”

    “……为何单单引出这一条河,为何他的眼睛会瞎。约莫是用自身眼泪中的灵力化进河中,以此灌溉左行草,才能长出。”

    秦玉凌些许愕然。

    ……是怎样的痴情,能使这大神仙泪尽眼枯,甘于在这幽暗黄泉,栽培一畦左行草。用自身灵力与血泪浇灌,养的是无情左行草,用的是自己多年如一日的真心……他所等的那个人去了哪里,他所期待的心城,何时能开……不输殷碧城的男人,是谁甘愿让他在此日复一日摆渡自己的岁月,载满眼泪的河,涤荡冷寂与悲哀,无休无止……

    秦玉凌竟一时不敢下篙,只怕搅碎了这和泪的水中那些痛彻心骨的情愫……

    便转开思绪道:“……黑色待宵花,是禁锢在幽泉的魂灵所化,碧玉萤火的蝴蝶,是指引魂灵的冥蝶……一个扎根在地府,却始终等待不会到来的白昼;一个殷勤围绕,妄图指引这扎根不动的魂灵……皆是可悲……”

    未靡竟也偏头望了一眼,一时定定看着,久久不移目光……

    岸边黑色待宵花,飞绕着碧玉蝴蝶,都是各自执着,各自疏途……

    ……船行到待宵花尽头,往左岔入忘川……真正阴森诡谲的阴间便在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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