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进了皇宫……”纪安然头轻轻靠在周氏的肩膀上,一边回忆,一边低声讲述城破之夜发生的事。一场殿内剧斗虽是轻轻带过,仍叫周氏听得心惊胆战,阵阵后怕。待纪安然说到宋贵妃殉夫而死,周氏忍不住落下泪来。“我这妹妹……向来刚烈。她定是一早打定了主意了。”

    想起宋贵妃盛妆华服捧出一套灰扑扑的布衣,想起那句“皇上若趋避一时,臣妾便换上这身衣服,跟着陛下,从此东奔西走,吃糠咽菜,也绝不叫一声苦。皇上若是决意殉国,臣妾便以大齐贵妃的装扮随陛下去”,纪安然心里也徒生慨叹怅惘。

    “齐将军奋力抵挡追兵,我带着小殿下从狗洞逃了出来,回了一趟浔阳侯府……”

    “哎呀,你已经醒了。”一道清脆的声音突兀响起,碧枝端着托盘推门而入。“这是少爷让我煎的药,让你醒来就喝的。”她把玩着胸前的发辫,眼神和纪安然一触即分,对周氏道:“少爷吩咐了,夫人若差了什么,只管开口就是。”

    周氏笑道:“你叫碧枝是吧?”

    碧枝轻轻“嗯”了一声。

    周氏拉过她的手道:“真是个俊俏的孩子。我听安儿说啦,她在这里打扰了两年,多亏你和倩儿姑娘一直照顾她。”说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脸上露出一丝羞窘之色,“你看,唉,我如今也没什么好谢谢你的……”

    碧枝脸色绯红,满是不自在地道:“别别,夫人言重了。一切都是少爷吩咐的,奴婢不过做好自己的本分罢了。啊,奴婢还有点事,告退了。两位慢慢聊。”说罢收了药碗,飞快跑了。

    “哎……”纪安然还想问问她外头战况如何,这下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影就没了。

    周氏看她嘴巴一张,就知道她想问什么,瞪了她一眼:“外面一切还好,你自己还伤着,就不要操心了。”

    纪安然听她语气坚决,也不敢违拗,点头乖乖应了。

    周氏神色敛起,脸上既没有方才那慈和的笑意,也无半分羞惭难过之色,眼神略显凉薄犀利:“这个丫头喜欢乐临。”

    她从前虽也会是戴着面具做人,但这是头一次在奴籍仆婢的面前“能屈能伸”,纪安然心头微涩,勉强笑道:“你也看出来啦?碧枝是表现得挺明显的。”

    周氏冷哼了一声:“我就没见过几个不想爬主子床的奴婢。这个碧枝还好,心地单纯,想什么都写在脸上,那个叫倩儿的才要提防。”

    纪安然失笑:“母亲,你真是的,她想跟着谁关咱们什么事。倩儿人也不错,提防她什么。”

    周氏道:“你叫我什么?”

    纪安然愣了一下,轻唤了声“娘”,周氏缓和容色,笑道:“这才乖。我喜欢你叫我‘娘’,今后若非正式场合,就这么叫吧。”

    纪安然柔声道:“在我心里,您早就比我的亲娘更亲。您喜欢听,我就天天这么叫,叫到您烦了,往后回到浔阳府,也就规规矩矩称您一声‘母亲’了。”

    周氏道:“回去之后,把族谱宗牒改了,从此你就是我九房的嫡长女。咱们私底下,也还是这么着。”

    纪安然大吃一惊:“这……这……不容易吧?伯父他们会同意吗?还有父亲那里……”

    周氏温雅的眉眼显出一丝冷凝:“族里我自有法子去说。至于你爹……”周氏冷冷勾了勾唇角,眼中露出怨恨之色,“他有脸和我吵么?”

    纪安然抱住周氏手臂:“娘,不要难过了。”

    周氏抚了抚她的发,笑道:“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武功?”周氏虽然未曾习武,但见纪安然冲杀入千军万马之中,以一敌众,也能看得出她的功夫着实不凡。

    纪安然想了想,从被张雨辰捉走说起,自己无意中得了张吾琮的功法,被天山派代掌门程菁收入门下,此后一直在程菁的指点下偷偷习武。

    周氏听完,大是咋舌,直感不可思议,忽又想起那段日子自己多么担心她,还找来粗通武功的侍女贴身保护,不由道:“好哇,你瞒得我好苦啊!”

    纪安然道:“我也不想的,是大师伯威胁我,不准我告诉任何人。她武功高强,神通广大,我不敢违抗。”

    周氏哪里会怪她,闻言道:“那你现在告诉了我,程先生会不会生气?”

    “自从锦都城破,我护着五殿下千里逃命,什么秘密都曝光啦。远的不说,就说这关内城中,知道我会武功的还少吗?只是师伯脾气古怪,常说我的武功还太差劲,估计不希望别人知道我是天山派的。”

    周氏笑着拧一拧她的脸:“我还不知道你吗,最是喜欢躲懒的。从前肯定常惹你师伯生气了?哎,你不听话她打你吗?”

    “我哪有那么懒!我乖乖的,又聪明,只是武学一道嘛,假以时日才能成为高手啊……”

    “大言不惭!”母女俩随口开了两句玩笑,纪安然有意令周氏展眉,故意撒娇弄痴。周氏知她一片孝心,也按住心底悲痛郁苦,尽力配合。忽听笃笃敲门声响起,一道柔婉的嗓音道:“纪夫人,小娘子,晚饭好了。”

    “快请进。”

    倩儿和碧枝把饭送了进来,纪安然觑了个空子,总算问到了外头的情况。

    她内伤不轻,昏睡了三日,突厥大军还在攻城,不过齐军防守严密,对方是毫无办法。旁人还有轮换休息,乐临、熊海威几位将军却数日没有合眼休息过。

    打仗这回事,纪安然听得多了,也大致有一点计较,得了点儿讯息,便禁不住在心里分析起来,猛一抬头,见周氏目光灼灼看着自己,给吓了一跳。“怎么?”

    “你呀,昏睡了三天,就喝了一碗粥,现在天都快黑了,肚子不饿么?”周氏神情略显奇怪,“你惦念他,快些吃饱了,去瞧瞧人家吧。”

    “嗯?谁?”

    周氏笑嗔了她一眼:“装!跟我你还装什么!”

    纪安然眨了眨眼,莫名所以。

    “你为他以一介女流之身随军守城,他对你也颇有情意,这可瞒不过我的眼睛。”周氏嗔道,“唉,若是从前,我不会答应。你就算只是庶女,那也是我浔阳侯府的庶女,即使没有那县主封号,只凭身上的天家血脉,就不是普通人家能够肖想的。可是如今天下大乱,也就不能再只以出身作论了。乱世之中,兵权最大。乐家的势力虽不算太大,但占据一方,兵强马壮,老将军在各方武将中声威极重,如得机缘,他日必成气候。他那孙儿乐临我看过了,确实相貌堂堂,文武双全,是个可以托付的儿郎……”

    “等等!”见周氏越说越远,纪安然打断她,“你是说……我和乐临……?”

    周氏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纪安然抚了抚额:“娘,你想多了,真的。我和乐临之间有欣赏、有敬佩、有感激,甚至可能有怜惜,但没有男女之情。他只把我当小妹妹,收留我两年,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仗义。”

    “是么?那他可真是好心。”周氏见纪安然说得认真,心里半信半疑。乐临昨晚有事回来了一趟,第一件事不是进自己的房间,而是来看了纪安然。这样的关头,这样的关心,仅仅只是当她做“小妹妹”么?

    周氏甚至在心里暗自揣测,没准乐临是借故回来,就为了看一眼纪安然,确认她无虞。不过这些她没有告诉纪安然。或许女儿还小,没有开窍,这样也好,她也还要再观察观察。事关女儿的终身大事,切不可马虎轻率了。所嫁非人,就会如她一般不幸。

    “对了,娘,祖母和五伯他们怎么样了?”

    “我们失散的时候,公主正生着病。你五伯家的马车和她挨在一起的,有最好的护卫护着,并且还带着大夫。他们应该是从小道逃脱了。呵呵,想来还得多谢当初衡王派来的兵强迫他们把马车改装了,否则公主的华车肯定是过不去的。不过,”周氏皱了皱眉,不是很确定地说,“你五伯母似乎是出了事……”

    五伯母韦氏,纪安然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精明高傲的脸孔,追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其实我也没瞧清。只隐约听见他们的马车转弯时有一声重响,十六娘大叫了一声‘母亲’,似乎是出事了。”

    不会是纪五也把老婆踹下去了吧……纪安然随便想一想,心里却没当真。纪五和她爹不同,夫妻算得上恩爱不说,这一对中,男人性格相对软弱,韦氏却是个厉害的。

    再说……能对结发妻子下这个狠手的男人,本来就不多见吧。

    别后的事情太多,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周氏身上还带着伤,乐家给她们安排了两个房间。她一走,纪安然强撑着的轻松笑意消失,脸上露出再也遮掩不去的疲态,伸手捏了捏眉心。

    她正要运功疗伤,忽听见瓦片轻响,窗外一道慵懒声音道:“原来你在这里,倒叫我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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