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若非事先有人警告过这美貌女童的凶狠不善,这几个少年郎已经上前挑逗搭讪了。但饶是如此,随着时间推移,少年们也是蠢蠢欲动,挤眉弄眼,以自认为低的声音互相怂恿。

    此时一个少年见纪安然站了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也跟着站了起来。他还来不及朝纪安然走上一步,忽然对上了纪安然的目光。

    那双黑白分明,流光潋滟的美目与他一对,他只觉脑海轰鸣一声,只有一个声音响起:“她看我了!她在看我!”他昏昏噩噩地,痴痴迎着纪安然的目光,向她走了两步。

    “阿晖,你做什么?”少年们七嘴八舌地叫起来,叫声中却带着一股起哄怂恿的意味。卢晖是幼时随寡母搬到这个小镇的,性格温文木讷,还略显怯懦,不过读书很有一套。先生曾说,如果他们这些人中,谁能被举为秀才的话,必为这个叫卢晖的少年无疑。

    这时候的“秀才”和“孝廉”一样,是出自荐举,也是入仕为官的一条路。但不同的是,秀才较之孝廉,更偏重于“才”,虽为荐举,亦有策问。不仅得中之人极少,而且多为官吏。有相当一部分是已经被举过孝廉的了。寒门庶子,极难。

    先生心里未必真认为卢晖有此才华与机缘,但这话却是代表了他对这个学生的爱重。

    纪安然微微蹙眉。她看向卢晖的一眼,带了两分冷意,三分煞气,乃是一种无声的警告,谁知这个少年犹然未觉,反而朝她走过来。

    “阿晖,站住!”一个早前就在的中年汉子担心纪安然发恼,伸手拉住了卢晖。卢晖如梦初醒,看着近在咫尺,白衣胜雪的纪安然,只觉全身的血液上涌,“腾”地一下,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我、我……”他对纪安然结结巴巴,硬是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

    纪安然眨了眨眼,目光从卢晖身后鼓噪得起劲的众少年身上扫过,心中一丝明悟,红霞染上白玉面,却又是无语,又是好笑。她这个身体才十岁,这个年纪太小,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少年郎会心慕少艾。纪家的女儿就算订亲得早,一般也不会在及笄之前嫁过去。若是有什么耽搁了,十八、九岁才出嫁也是有的。纪安然还有个祖姑奶奶,二十二岁才嫁给当时十七岁的吴王殿下,去了江左吴地。这位祖姑奶奶才貌双全,虽喜抛头露面,却行止有礼不失分寸,吟诗作赋、弹琴奏曲,每有作品,都引得人们大赞,每有雅事急智,世人皆争相传颂。连当时最富盛名的才子,也洒然自承不如,言:“纪娘风流蕴藉,惜为女儿”。她迟迟不出嫁,反倒像是上天特意安排的姻缘,被传为美谈。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纪家的女儿也是绝对不愁嫁的,仿佛越是受宠的,越是优秀的,反而被留得越久。

    但平民一般不会拖延婚事,一旦女儿留过了十六岁,那是要罚款的。而且要再想说一门好亲事,那可不简单。是以一般庶民小户,女儿十三四岁就过了门。纪安然这个年纪,已是应该相看人家的了。

    少年们见卢晖如此紧张,反而放开了不少,起哄,笑闹,向纪安然说话,嘲弄卢晖,七嘴八舌,闹成一片。

    这种青春朝气里,纪安然没有感觉到恶意,因此也没有生气。她静静地看着卢晖,发觉这是一个非常清秀的少年,脸容白中带着一丝营养不良般的青,眼眉却浓黑得像笔墨勾勒而出的一般。他的容貌并不算顶好,但通身有一种沉稳的书卷气,静静往那里一站,如一株毓秀青竹,只叫人看着说不出的顺眼舒服。

    在她的审视中,卢晖的脸越来越红:“小生卢晖……”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这少年为人木讷,从来也不会朝小娘子搭讪,他的心里,也很震惊自己的行为,暗暗道:“卢晖啊卢晖,你想做什么?你疯了么?”

    纪安然轻轻笑了一下。她的笑很温和,却没有再理会卢晖以及一干少年,低头就要从茶肆出去。邓博唤了一声:“小娘子等等!”正要起身,外面却冒冒失失冲进来一道人影。这人低着头要避低矮的棚檐,跑得又急又快,眼见就要一头撞在纪安然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邓博一声“当心”还没叫出口,只见纪安然脚下轻轻一转,旋身避到一边,动作轻快得出奇。那人影也看到了门口有人,尖叫一声,收势不住,直冲进来,眼看要撞在桌子上,卢晖连忙扶了一把。

    那人惊魂未定,顺势扎进卢晖怀里,叫道:“卢哥哥!”她身材矮小丰腴,肤色微黑,此时圆圆的脸上透出红晕,胸脯剧烈起伏着,大口大口喘着气。卢晖又关切又尴尬地道:“五娘,无事吧?”上下打量一遍,松了口气,听见身后窃笑声,想起纪安然还在一旁,忙不迭将少女推开,负手往旁边迈了一步。

    这少女乌发半扎半散,约莫十四五岁,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多谢卢哥哥!”她含羞带惊地道完谢,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盈盈看着卢晖:“卢哥哥,婶子找你呢,说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着家。”

    她的声音娇娇软软,众少年又起哄起来,有人笑问道:“郑五娘,我也很晚了没回家呀。你怎么就只帮卢晖母亲带话,不帮我母亲带呢?”

    郑五娘瞪了他一眼,脸上却更红了,尖着嗓子分辩道:“我又没遇见你母亲。”那少年笑嘻嘻拉长声音“哦——”了一声,一脸“我懂”的表情。

    卢晖道:“嗯,我这就回去。”郑五娘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想起在街上听说的议论,双目一转,连忙向着一旁的纪安然看去。她来这里,一则催卢晖回家,二则也是要来瞧一瞧这个外地小娘子到底长什么样,怎一来就惹出了那么多议论,还惹得她的卢哥哥也来看热闹。虽然她知道,肯定是镇上那些游手好闲的少年硬扯着她的卢哥哥来的。

    纪安然这时已经走了,郑五娘只看到一道纤弱娇小的背影,还没有看真切,邓博就追了出去,挡住了她的视线。郑氏撇了撇嘴,暗想:“不过是个身量都没长开的黄毛小丫头,哪有什么美色可言?也就是大家少有看到外来的女孩儿,好玩儿起哄罢了。”这般想着,她撇撇嘴,亲昵地拉了拉卢晖的袍袖:“卢哥哥,走吧。”

    众少年自然又是一通挤眉弄眼的哄笑。卢晖脸一红,正要将袖子抽出,郑氏却已经放开了,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卢晖走出茶肆,向着纪安然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却没有见到人影。想起母亲在家中等候,卢晖按捺住惆怅别绪,想着此生应是没有机会再见,将这惊鸿一瞥的一面之情压在心中,大步向家门走去。一路上,郑氏相伴左右,叽叽喳喳,仿似有说不完的话。

    纪安然低叹了一声:“邓大爷,我说了无事就是无事,你别老跟着我。”

    邓博却比她还要无奈点:“纪小娘子,现岁不比往昔,你以为自己学过两手功夫,就平安无虞了?你如今没有护卫在侧,亦无家族的威慑庇护,你……唉,你到底要去哪里?我送送你吧。”

    纪安然告诉他自己姓纪,在家中行三,便算是互相通过姓名了。邓博一边走,一边劝,心中暗想:“这娘子从锦都来,也不知是卢阳纪氏,还是范阳纪氏?”纪姓为一大贵族之姓,人口多,分支繁。其中这两支在京城也有根基,算混得不错的。他一时还没往纪家本宗嫡支的浔阳纪氏上想去,更想不到眼前这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小丫头是前浔阳侯纪伯渊和慧芸大长公主的亲孙女。

    纪安然唉声叹气,不知怎么才能劝得这位古道热肠的大爷弃她不理。两人言语僵持了些许时候,邓博突然往她身前一站,瞪着眼看她:“前面是深山老林,横山纵岭。天色渐暗,你不找地儿歇息,还往里头走干什么?跟我回去!”

    纪安然眉心紧蹙:“你……你怎么这么多事?”她要甩掉这个多管闲事的人也不是不能,只不过人家毕竟是一片好心。但若劝不退他,也没有法子了,总不能被他绊住,也不能让他跟着她夜入深山吧?

    邓博又软下话音:“小娘子,这晚上真的不能进山,你不懂……”

    纪安然打断他道:“我要去找小金。”

    “小金?”邓博又吃惊,又迷惑,“那是什么人?”

    “邓大爷,你我萍水相逢,我谢谢你的好意。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纪安然正色朝邓博行了个礼。她通身无佩剑刀兵,瞧着稚弱娇嫩,却是抱拳行的江湖礼。这本该违和的动作由她做来,竟是奇异地赏心悦目。邓博愣了愣,纪安然已是双拳一收,提气往林中奔去。

    纪安然估摸着已经抛远了邓博,便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在草丛中寻找金影。她的动作很轻,也很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谁知道还会不会再撞到突厥人。等等,突厥人?纪安然心中一动,像是有什么灵光闪了闪。这念头却在心中一闪即逝,明明很重要,却抓不住。纪安然想了片刻,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只得暂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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