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一笑:“博学多才的博。”纪安然目光一闪,又细细将这汉子打量一遍,渐渐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和笑意来。眼前这个邓博,正是当日她深夜入宫,在宫门口看见的守卫之一。当晚匆匆一面,他乡相逢,这位青年官兵满面风尘,胡茬落拓,若非自报姓名,纪安然绝难认出记起。

    邓博道:“我瞧你有几分面熟,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或许从前咱们见过也不一定。你怎么孤身在此,父母亲族呢?”

    纪安然淡淡道:“我和家人失散,正是要去寻母亲。”

    邓博只怕她回答全家蒙难,只剩了自己一个,闻言松了口气,心中也替她高兴。但只片刻,皱眉道:“你姓什么?亲人去了哪里?若是……也许我能送你一程。”

    纪安然道:“不必。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无需烦扰于你。”

    邓博观她气度,听她言谈,越发肯定是大家女儿,再看那张晶莹白皙玉面,一泓幽潭双眸,总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心底暗暗疑惑:“我一定曾见过她。这是哪一家的小姐?”他自己是禁卫军出身,又见过这女孩出手不凡,自然便往武官家里想去了。纪家的侯爵之位就是用军功挣来的。浔阳侯文武双全,是个出将入相的人物,他这么想,倒不能算错。只是从他接触过的人家来,却怎么想也想不到。

    邓博脾气不错,仍是温言好语道:“你可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势?”

    纪安然默默看着他,听他说下文。

    “突厥大军犯幽云十六州,破万里长城第一关,长驱直入,度过黄河,攻陷帝都,由西向东,由北向南,步步推进,蚕食中原。战火很快就要烧到这里了。”

    茶肆中众人听到这话,忙向邓博打听,一个两个脸现愁容,唉声叹气。有个少年一拍桌子,高叫道:“突厥人敢打过来,咱们就将他们赶回老家去!”他年少气盛,这话出自真心,说得豪气无比。当下就有几个汉子点了点头。不过这少年嚷完这一嗓子,却红着脸偷觑了纪安然一下。

    “小兄弟,勇气可嘉,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怎么,你觉得咱们这地儿守不住?”

    前头说话那人头戴方巾,略有书生气,啧了两声,摇摇头,往邓博的方向扬扬下巴:“没听人说吗,黄河以北都是人家的了。锦都地处关中平原,西面四道险关,一座粮仓,据天险,布重兵,可你们知道突厥攻破我们的国都用了多久吗?仅仅一天!”

    “什么?一天?”这里的人消息比较闭塞,几乎都不知道锦都之战的具体过程,闻言无不相顾骇然。大齐朝的心脏,竟然被敌人如此轻易地捅破了。“不可能吧!”

    “唉,你知道什么,北狄铁骑,无人可当。柔然从前驭使他们,如今多惨?险些灭族!剩下一丁点儿人,给驱逐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了,永生永世不得再回到牧草丰美之地生活。咱们这里……”

    邓博眉宇间怒气纵生,忽然将茶碗重重搁在桌上,扬声道:“咱们这里,地处群山幽谷,西据高原,东临绝涧,悬崖绝壁,栈道无数,依傍秦岭天险。只要守住此地,随时可能反攻回锦都。”

    那书生倒不与他多辩,只是摇头说难。邓博道:“还有,京城不是一日被破的。”

    纪安然抬眸看着他。

    “其实在那之前,突厥大军已经围城数日,只是围而不攻,但也还有一些缺口,主要在东边和南边。锦都内存粮尚多,附近粮仓有重兵围守,陛下又调了一支军队扫路,唯恐给突厥夺去,下令全军上下不可开门迎战,恐正中贼寇奸计。皇上下调令从东南调兵,想把突厥包个饺子,却反而让突厥精兵奇袭,吃下了晋阳城。大军未到,突厥突然开始攻城,这是我们战略上的失误,并不是突厥人有鬼神莫测之勇!”

    这些却是纪安然也不知道的。她细回想城破那日,几个城门几乎同时被攻,突厥士兵精力旺盛,高歌猛进,的确不像是突然间兵临城下。

    “他们之前不打,作出围城的样子,是迷惑你们。一则调虎离山,配合奇兵夜袭,二则正令奸细在城中活动。后来奸细得逞,他们接到信号,迅速发动了全面进攻。”这样说来,城中起火,也不是偶然。

    邓博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赞赏之意。

    纪安然道:“你呢?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邓博道:“从这里往西南方向三十里,就是鹿鸣城。乐鸣涛大帅正在那里带领战士守城。许多被打散的士兵都往那里去。我要投到乐帅麾下,继续和突厥人干仗。”

    “乐鸣涛大帅?难道是那个‘目有双瞳,声扬百步’的乐鸣涛?”

    邓博道:“不错!当世只有这一个乐鸣涛!没想到你一个年轻轻娇滴滴的小女娃娃,也知道乐将军。”语气中大为自豪,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纪安然遥想这位老将军当年的风姿:“乐将军二十从军,先后平定江南、征讨高句丽、肃清丝绸之路,每战有功,令得柔然高车不敢塞外牧马……”

    “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蚋四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

    邓博不由自主跟着纪安然的吟诗声,双手执箸敲打起来。

    纪安然吟着吟着,清雅如珠玉相击的声音一顿,皱眉道:“我爷爷也是行伍出身,从前在乐将军麾下待过。如此说来,这位将军的年纪……”

    邓博道:“乐帅今年九十岁了,本已隐退,国难当头,平城、蓉城的城主弃城而逃,城内一片混乱。鹿鸣关马大帅连忙接管两处城防。正好蓉城内有个将士,从前算是乐老将军的关门小弟子,为了稳定军心,磕头将这位柱国老将军请了出山。他年事虽高,身强体健,犹胜少年!有他主持大局,突厥人这回可要无功而返了!”

    纪安然奇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邓博笑道:“都是听路上的游侠儿说的。据他们说啊,现在鹿鸣关内士气高昂,一扫从前的颓势沮丧,大家磨刀霍霍,就等着与突厥一战呢!”

    纪安然听他说来,仿佛看到关内城中备战情景,扬唇一笑,瞬时间彷如盈盈春华盛放:“我大齐有如此良将忠臣,突厥再强,何惧有之?”

    这女童颜如舜华,风采逼人,原本就是人群中的焦点。最为难得的,是她虽则眼眉稚嫩,身量不足,气度神容却并不似这般年纪的孩童,扬眉转眸,嬉笑怒骂,皆带着一种青涩却婉转的风情。茶肆中人虽然怕她,但这偏僻小地方,却哪里又见过这等样容色过人、贵气逼人的小娘子。众人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偷偷瞟她两眼,只是再也无人敢轻举妄动了。此时纪安然真心一笑,众人只觉眼前迎风盛放一树春华,说不尽的风流美好。那对这场战争不看好的中年书生直是看呆了去,待回过神来,见旁人也是如此,在心里咂舌道:“乖乖,这小娘尚且年幼,就有如此容色,长大了还了得?难怪得历史上会有君王为美色误国了。这等样的娘子,那是红颜祸水啊!”当然,当着纪安然的面,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的。

    邓博就在纪安然对面坐着,两人距离不足一臂,将那双弯弯笑眼看得尤为清楚,也不由微微为她神容所慑。不过邓博胸怀坦荡,一心报国,只是纯粹欣赏了一下就回过神来,目光下移,注意到纪安然说话间右手一直有意无意地摩挲左手手腕。她形容娇弱,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即断,被自己两根如葱如玉的纤长手指轻而易举合围。但她只是紧箍了一下,立时又放松,轻轻转动着左手。

    纪安然看了看天色,眉头微蹙,心中暗道:“小金怎么还没跟过来?难道它被叶鸿熙斩杀了?”这念头一起,她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急跳起来,内心深处涌上一阵不可抑止的烦躁和慌急,又想:“不会的,不会的!这一路走来,我和小金蛇早已配合默契,它知道何时该走,这会儿想必是在路上了。对,它吸入雄黄粉,也许行动不便,也许嗅觉不灵,找不到我了?我得去找它。我不能把它弄丢了。”

    金蛇通灵,虽然尊程菁的命令留在纪安然身边,却不服任何人。纪安然从前为了收服它,软的硬的什么功夫都用尽了,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成为了第二个能够驭使它的人。她们相伴数载,小金帮过的忙不胜繁举。昔年纪安然也着紧这蛇儿,因它珍贵无匹,举世无双,也因它是程菁的宝贝,是耗费了无数天灵地宝和心血喂养出来的灵物。

    但这次一人一蛇患难与共,小金救她数次,在她的心里,虽不至于当这蛇儿为救命恩人,要好好供奉,却也深深领情。这畜生于她,不再只是一样异宝,一个秘密武器。

    纪安然又等了一会儿,眉宇间的不耐越来越盛,终于放下茶钱,起身要离开。见她要走,茶肆老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真怕这小姑奶奶继续坐在这里,再惹出什么事,连累他家小店。

    此时天色不早,茶客已经换了几拨,走了一些人,却又来了一些人。来的人中,也不知怎的,夹了几个少年。往日里这样半大的少年最不耐烦坐在茶肆里了,他们这般年纪,好动,气躁,便是坐下来,也会选择去酒肆。

    这几个少年坐下来,点了清茶,便偷偷看纪安然,他们的目光,比原本茶肆中的中年茶客更加直接,更加大胆,也更具有侵略性。他们是听人说镇上茶肆里来了一个美貌凶狠的单身小娘子,便一同来看的。他们没有见过纪安然发威的一幕,在他们眼中,这只是一个比他们小上几岁的,美貌得只能出现在梦中的小娘子。他们交谈时,声音格外洪亮亢奋,仿佛是为了吸引纪安然的注意。一旦纪安然的目光不经意扫来,少年们便脸孔涨红,双眼更加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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