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消散,旭日初升。太阳公公微笑着爬出山头。金色的阳光懒洋洋地洒满大地每个角落,屋脊、窗棱,窥视着早起劳碌的人们。

    清晨的永和街有着一种宁静安详的繁忙,仿佛是害怕吵醒仍在晨眠中的邻里街坊,人们本能地低声交谈,安静而秩序地开始一天的劳作。

    “啊——”

    一声短促的惊叫突兀地打破寂静。

    正踩着货架子拿东西的老人一脚一个踩空,眼见就要摔下。

    一道身影飞快掠过,一个旋身,老人被带着安全着陆。旁边惊叫的中年阿婶急忙奔过来,频频道谢:“实在是太感谢您了,覃捕快,要不是您,我阿公怕就摔着了……真是太谢谢您了……覃捕快,您真是个大好人……”

    “不用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被反复道谢的青年一身贵气,风度翩翩,俊美的脸上带着温和而亲切的微笑,十分地和气,平易近人。

    将受了惊吓的老人放到地上,体贴地关心完老人的身心健康,又谦和地应对了中年阿婶一再频繁的谢意,然后转头向周围亲切问好的街坊邻居们一一致以微笑的问候,青年一直保持着和善亲切的笑容,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街坊们热情洋溢的赞叹声。

    “覃捕快真是个大好人。”

    “是啊,覃捕快实在是太好了。”

    “跟前一位,那位姑娘覃捕快一样好,人长得好,心肠也好。实在是咱们永和街的贵人啊。”

    “是啊是啊,我们真是太有福气了,才会遇上覃捕快这样的好人。”

    “只是……唉,可惜了……”

    “是啊,可惜了……”

    “唉……”

    赞美之词竟然以摇头叹息做结尾。

    青年一路保持着亲和的微笑对沿街的街坊邻居们继续致以问候,并继续收获无数赞美感谢之词,顺便,也捎带了一路的惋惜怜悯。

    不用怀疑,青年相信他如今的神态举止,乃至脸上恰到好处的微笑,都绝对是最符合良善标准的。既让人感到亲切友好,又易令人生出同情怜悯。

    亲切友好!同情怜悯!

    该死的“亲切友好”!该死的“同情怜悯”!

    更该死的是,这一切竟都还是他自己求来的。

    覃衍僵硬地保持着微笑,转过一个无人的角落,才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狠狠地揉了下脸上的肌肉。满肚子都是无法宣泄的郁结,还有,对某位不知从东海哪个犄角旮旯泡泡中凭空冒出的所谓“姑姑”的怨愤。

    他爹死了。于是,他这位凭空冒出的便宜姑姑就认为她作为他唯一还在世的“长辈”,就该理所当然地接管他。有鉴于他曾经是个坏蛋,他就应该被好好教导。

    天知道,那僵尸脸的死丫头比他还小几岁呢!

    这是论私。

    至于论公。据他便宜姑姑讲,他做为一个坏蛋,干了那么多坏事,虽然主犯已经认罪服法(他爹,她哥),但他作为为虎作伥的从犯,就算死罪可免,最起码也该活罪难饶。可惜,因为他后台过硬(他家皇帝老哥),竟然无法无天地逃脱了律法的责罚。

    做为一个根红苗正的覃家人,怎么可以任由这种事情这样嚣张地出现?

    于是,覃衍本来自请到永和街当捕快“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逍遥美事,立刻就变成了苦逼无比的“劳动改造”。

    鉴于他“认罪态度”良好,他亲爱的姑姑决定临时兼职法官,从轻发落,只判了他个“有期徒刑二十年”,服刑地点就在永和街。

    并且,那面瘫脸的死丫头竟还自始至终都不忘尽职尽责,十分正式地将“判决书”一式三份。分别交给犯罪当事人(他本人)、犯罪当事人家属兼本朝最高长官他皇帝老哥,另有一份还专门跑去六扇门备了个案底。

    顺便,她还没忘私下抄录一份交给其好友花满楼,提醒善良美好的花公子小心坏蛋的“狼子野心”。

    花公子脸上挂着春暖花开般温柔的笑容,接过“判决书”,并十分诚挚地请她放心——“想跟花家成亲的,不管是男是女,首先要身家清白,为人正直善良。正在服刑的犯罪分子绝对不在此列。”

    这是花满楼的原话,他说这话时,笑容格外温暖。砸在正勤奋追人的新任覃捕快心头,直接媲美冰雹霜降,噼里啪啦,乌云罩顶。

    尊贵的七王子就这样悲催了,唯一的出路是——争取减刑。

    此前,覃衍也曾写信回京城求助。

    皇帝陛下接到自家亲弟弟的上诉后,立刻对其不幸遭遇表示了深切的理解,并赋之予满满的同情,极为体贴地安慰他“好歹服刑地点就在永和街,比起被发配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二十年后回来,发现心上人已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不幸中之大幸也。”

    至于判决书,皇帝陛下表示,朕虽然是天子,可天子也有做不成的事,所以——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皇帝陛下心里十分清楚,对某些脑袋在某种情况下坚持不肯转弯的人,比如,宁肯只拿二两银子啃豆包,也不肯升职六扇门涨薪的某某,某些事不能太较真,于是乎,死道友不死贫道,咳咳,死弟弟不死哥哥。

    尤其是貌似那位某某最近还突然有了个不得了的身份(需要说明一点,皇帝陛下对某人这个身份跟他弟弟一样,严重不感冒),虽然是不能拿出去见人的,但皇帝陛下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前一刻驳回那个所谓的“有期徒刑二十年”,后一刻就有可能在自己床头看到某二八少女面无表情地对着自己喊“侄儿”,这种事情……已将近而立之年的皇帝陛下严肃表示,绝对不允许发生!

    覃逆把减刑的衡量标准直接放权给了花满楼。

    花满楼对此也颇感兴趣。在仔细询问了有关“有期徒刑”“减刑”等相关常识后,花公子深深地摇头叹息,感慨现代律法的人性化和严肃性,并友好地提醒小覃捕快:按照量刑标准,那位被判有期徒刑二十年的覃姓犯人应该被判“死缓”,最起码也该是个无期。

    公正无私的小覃捕快当即深沉地表示,“死缓”是肯定不行的,因为死刑复核肯定通不过,犯人哥哥权势太大,恰好负责审核,肯定不会批。其实她最初是希望犯罪分子能坚定意志、负隅顽抗到底,这样她就可以按律量刑,直接一个无期,既惩罚了坏蛋伸张了正义,又为永和街善良淳朴的老百姓们添了个长期的免费劳力。她还可以趁机彰显一下“铁面无私”“严格执法”的不凡气概。

    一举三得!

    可惜,犯罪分子太不争气,还没等问,他自己就招了(其实彼时七王子殿下压根就没想到还有审判这一坑爹环节)。

    覃衍租下了他便宜姑姑的小屋。

    没错,是租!租金一月二两银子,充分体现了覃逆对小屋和一月二两这个数目的执着,尽管她已经被金龟土豪西门吹雪拎上了万梅山庄的豪华婚床。

    按覃逆的想法,二十年也是个好数字,正好她到万梅山庄执行任务(潜伏)二十年,到期后再回永和街。坏蛋侄儿滚蛋,正义姑姑归家。从此继续她扶老奶奶过马路、领小朋友们排排走、话本小说与奶茶花茶搭配的美好片警宅女生活。

    西门吹雪对此的表现是,一声冷哼。

    覃逆很干脆地充耳不闻。

    日渐渐西斜,黄昏漫来,霞满西天。

    又到了一天结束的时候,覃衍终于松了一口气,脑子里尽是“终于又熬过一天”的解放感。

    花满楼曾难得地对他和颜悦色说过一句话,“当你诚心地帮助别人时,也能从别人的笑容和感激中获得愉快和满足。”

    覃衍也很难得诚恳地表示,他完全没感觉到,除了脸僵。那些大叔大妈老人小孩简直神烦。

    花满楼直接转身上楼,干脆利落地留给他一个素衣翩然的背影,附带一句话——“请继续服刑吧,覃公子,您还有满满二十年的刑期。”

    “不,是十九年零三百四十八天。”

    覃衍笑盈盈地咽下了这句话,很聪明地没往自己黑得不能再黑的黑历史上添墨加色。

    在没有陆小凤、司空摘星等串门的日子里,百花楼一如既往地静谧美好,花香怡人。

    许是因为人美好,连带着这小楼也总给人以美好温暖的舒心感。只要不是心存恶意,无论是谁,来到这里,都会感到身心顺畅。

    小楼的楼门前,趴着一只半大的狼耳小狗,耳朵尖尖的竖着,毛发黑亮顺遂,正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晒着黄昏的阳光,金灿灿的,为它的黑色短毛镀上一层漂亮的霞光,小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惬意地甩着。

    突然间,仿佛嗅到了什么。

    小狗甩尾的动作一顿,飞快地睁开眼睛,瞄了眼正走过来的人影,又懒懒地合上了眼睛,继续先前甩尾巴的动作,仿佛与之前毫无异样。

    覃衍脸上挂着笑容,眼睛却盯着那小狗,慢慢走过来,一人一狗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忽然,覃衍脚步微微一顿,左脚骤然突兀地往另一侧一伸。几乎是立刻的,小狗猛地挑起,俨然早已蓄势待发,浑身黑毛愉快地炸起,冲着胆敢越过雷池的某人就开始精神抖擞地蹦跳着狂叫。

    安静的空间瞬间被打破。

    正在二楼搬运花木的人微微一侧,从窗口往下看,若非熟识之人,定然不会想到,这人竟然是一个瞎子,因为不仅他的动作与常人几乎无异,而且脸上还挂着温暖和煦没有一丝阴影的笑容。

    听到楼下的动静,花满楼微微笑着,显然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覃衍轻轻抽搐下嘴角,隐晦地瞪一眼那打了鸡血般兴奋狂吠的小坏狗,心中冷哼,这狗仗人势的小东西,早晚炖了你吃肉。抬眼又将目光落到二楼微笑的人身上。

    感觉到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花满楼笑容不变,转身就抱着花盆回屋了。

    覃衍看着空荡荡的二楼,笑容也是未变,目光又一转,却又落回百花楼门前。

    看花还在大门前欢快地狂吠。

    它的左侧竖着一个牌子,上书:狗儿可入(覃逆手笔)。右侧也竖着一个牌子——覃公子止步(花满楼着墨)。

    覃衍脸上的笑容终于裂了一条缝,阴恻恻地瞪了看花一眼,冷哼一声,转身走向自家小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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