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清忽然转过头来,看向陆小凤,道:“陆小凤,你知道吗?天地有至理,万物相生相克,毒蛇出没之处七步内有解毒物,情花树下必有断肠草。”他忽而转头,又看向鹅卵石路上那远远走来的身影,喃喃道,“这个道理,我一直都知晓,但直到两三年前才真正相信。”

    两三年前?陆小凤默默想,似乎覃逆也是两三年前从扶桑回到大明。

    果然,朱佑清又轻轻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世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没有什么是无敌的,总有那样一个人或一件东西是用来克住你的。这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够杀我,你不能,皇帝也不能。我曾经以为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不会存在,可是,她来了。”

    覃逆已经走近凉亭,慢慢的,逐渐看清了凉亭里的人。但她却忽然站住了,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凉亭里有四个人,其中三张都是她熟悉的面孔,但她的目光却只落在了那唯一陌生的人身上。甚至西门吹雪都没有吸引到她一丝的注意力。

    陆小凤忽然发现,眼前的覃逆看似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仍然是那身平常习惯的打扮,仍然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也仍然是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但他却又隐隐感觉有些什么不同。

    她看起来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坚不可摧。但这种坚定中似乎又暗藏着另外一种什么东西。似乎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在情感与理智之间,在放纵与原则之间做出了选择。

    西门吹雪忽然踏前一步。

    但比他更快的是,朱佑清,伸出了一只手。

    他的手,是向覃逆伸出的。

    西门吹雪顿住了脚步,冷冷地看着清王,却并没有说话,只是站住了。

    陆小凤看到覃逆平静的眸子忽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就像忽然被巨石扰乱的湖面,汹涌翻滚了一阵,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她终于抬起了脚步,慢慢的,仿佛每一步都是一个脚印,也仿佛在印证她自己的决心,一步一步走进凉亭。

    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看向别人,一直都在清王身上。

    清王在微笑,不同于他对任何其他人,这微笑,从脸上到眼中,都是真的。他整个人都散发着温和。

    陆小凤想,这两个人现在处于同一个世界里,一个与他们不同的世界。

    覃逆忽然移开了视线,淡淡地道:“上官飞燕死了。”

    清王垂了下眸子,轻轻道:“哦,这样啊。”

    覃逆忽然又看向他,道:“你难道不知道?”

    清王抬眼,看着她,温温地一笑,道:“我知道。”

    覃逆道:“你杀了她。”

    清王笑着点了点头,“我杀了她。”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但箭手,是他派去的。

    覃逆轻轻道:“但她却求了我。求我不要杀你。”

    清王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道:“她本不应该求你,也不需要。”

    覃逆看着他,忽然间,好像所有的悲伤一齐涌了上来,她极尽平静的声音里仿佛压抑着数不尽的伤痛,连苍白的嘴唇都有些颤抖,“所以我还是来了。我差一点就动摇了,可我还是来了。”

    清王有些心疼地看着她,轻轻道:“你总是这样。”

    覃逆也抬眼看着他,她一向平静的眸子里仿佛染上了一层山间的水雾,氤氲却不肯凝聚,她哑着声音道:“你也总是这样。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清王忽然一笑,道:“你知道的,我是胡汉三嘛,喜欢做坏事,做了坏事也喜欢留名。我从前就说过,活着的时候叫人死死地记住我,死了以后也要让人永远无法忘记。”

    他摊了摊手,柔和的眼睛里仿佛也凝起一层泪光,轻轻道:“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阴魂不散的。死都死不了,跑到这个世界也是。我早就暗示你我的存在,却偏偏就是不告诉你我在那里,藏在角落里,让你来找我。”

    覃逆眨了眨眼,眼中水雾退去,她点点头道:“你从小就是一个坏蛋。明明知道我不喜欢捉迷藏,却总是害我到处找你。爷爷说你从骨子里坏透了。”

    清王轻轻一笑,道:“不是‘坏’透了,是‘烂’透了吧?我那是在训练你,你难道不知道警察本来就是要跟罪犯捉迷藏的吗?”顿了顿,他忽然又嘀咕道,“那老头恨不得我一出生时就掐死我,他不止一次这么说。”

    覃逆沉默了下来,清王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半响,她忽然问道:“孙秀青呢?”

    清王偏头看了西门吹雪一眼,有些戏谑地看着覃逆,轻笑一声道:“你不知道西门吹雪娶了她吗?”

    覃逆一愣,眨了下眼睛,囧囧道:“我一直以为他跟陆小凤的红颜知己私奔了。”

    清王大笑起来,怜悯地看了黑线的陆小凤和冷脸的西门吹雪一眼,道:“看来翻版电视剧的祸害不轻啊。”都跨越时空长廊了。

    风,轻轻地吹过,太阳已经西斜,凉亭里的温度慢慢降下,不冷,只是有些凉。

    暖暖的春日仿佛变作了悲凉的秋。

    清王柔柔地看着覃逆,风吹动他长长的头发,他慢慢向覃逆伸出一只手,轻轻道:“逆逆,来,我们喝一杯吧。”

    覃逆的手倏地收紧,指尖发白,她的脸色也有些白。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清王。

    清王轻轻看了她一眼,回身走到八仙桌旁,端起茶壶,起手徐徐,倒了两杯茶。

    风吹动他的广袖,茶水在杯中漾漾波动。

    覃逆却没动,她的目光忽然落到清王长长飘飞的头发上,道:“你怎么留这么长的头发?”

    清王拿着茶壶的手一顿,淡淡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生养我一场,这也许是我唯一能留给他们的东西了。”

    茶壶放落回桌上。

    覃逆却还站在原地不动。

    清王柔和地看着她,慢慢道:“我杀了很多人。最早的时候六岁,我带着侍卫出宫,遇到了撞上我偷荷包的小乞儿,很戏剧吧?”

    覃逆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清王笑笑,继续道:“戏剧里是怎么办的?哦,通常都是大人有大量地放过小乞儿,帮他们或收他们做手下。可是——”他缓缓地在桌旁坐下,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按照剧本走呢?呵呵,我偏不,我叫侍卫追着他们找到他们的老窝,然后一个不留,全部杀了。”

    花满楼道:“一群……小乞儿?”

    清王笑着点头,“是啊,一群小乞儿,最大的约莫十四五岁吧。”

    花满楼叹了口气。

    清王道:“这是我来到这世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杀人,所以记得比较清。宫里那些杖责啊,太监宫女的不算。之后嘛,还有很多很多,我活了一百多年了,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也很多很多,大部分我连名字都不知道,少有的几个也渐渐淡忘了。其实,我也从来都没想过要记住他们。有什么要紧的呢,他们从来就不是我想要记住的。可是有一些,我却又记得很清,连细节都清楚。楚留香、胡铁花……甚至水母阴姬、无花……陆小凤、花满楼、西门吹雪、叶孤城……”

    风很凉,清王的声音很轻,很淡,他倚在椅背上,抬头目光遥遥地望向天际,仿佛穿越时间、空间,看到他曾经记忆里的一切,“真奇怪,是不是?有时候亲身经历的东西竟然比不上那些白纸黑字更加清晰。”

    陆小凤看着清王,这个人,他活得太久了,把什么都看淡了,权势、钱财……生命对他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什么都不在乎,人命也是一样,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命。

    他唯一剩下的、在乎的,就只有过去回忆中那些让他留恋的东西了。

    陆小凤忽然看了眼覃逆,又想起了那首童谣,曲调古怪的童谣……

    清王收回目光,笑笑地对覃逆道:“逆逆,我做了很多坏事。劫财、杀人、贩毒,对了,还有陆小凤在意的那一百三十二条人命呢。甚至——”

    清王低头一笑,却没再说下去,他看着覃逆道,“不论是哪一条都足够定我死罪了。法网恢恢,冥冥中自有天意。你说是不是?”

    他柔和地看着覃逆,仿佛鼓励,又仿佛蛊惑,“胡汉三总是要死的,即使他‘又回来了’,不是吗?”他轻轻一笑,带着几分回忆道,“那会儿逆逆多生龙活虎啊,那么小点,拎着菜刀满屋追我,还奶声声地吼‘无论回来几次,潘冬子都要砍死你’,呵呵……”

    清王呵呵地笑起来,他似乎很愉快。覃逆却差点撑不住,嘴唇几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良久,她忽然闭了闭眼,抬起脚步,一步步走来,走到八仙桌前,走到清王的对面。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好一会儿,缓缓地,她的视线移向桌子上的茶杯。

    茶水清澈透明。

    覃逆端起杯,忽然深吸一口气,目光清澈,道:“哥,我们喝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居然还有一章

    昨晚停电,崩溃了~~~~,电梯不能用!爬了二十九楼!二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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