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对岸正对着桃李堂,远远还能瞧见个轮廓。

    想想也是愧疚,甩手老板做得是安乐,却辛苦了别人。

    谢福儿听吕公代谢夫人传过几次话,书堂全靠孔君虞在打理。

    小郦氏心眼比大郦氏精细些,问:“昭仪是有什么心事?”

    大郦氏跟妹妹对望一眼,笑说:“皇上在宫里就猜到昭仪的心思,这回出门前就备好了,待会儿就有好东西送您。”

    正说着,那头传来嘈杂声,几名校尉伴着一名男子拨开湖前的南军,前面是中常侍胥不骄亲自引路。

    年轻男子轻袍缓带,作民间百姓打扮,在一群武官内臣中格外显眼。

    离谢福儿近了,男子脚步一滞,走也走不动了。

    相貌还是那个扮男装的女娇郎,那天周身英气足,只身携着婢子,像个撒了性子管不住的野性女郎,今天却是遍体女儿香,前呼后拥,富贵流转。

    再被人催着走近几步,孔君虞见她浅红宫装,外面系了件冬青帔,腰纤臂摇如河柳,脸颊微丰如银玉,唇上晕了嫩吴香,娇美胜过上回见面,乌浓浓的发髻穿过一柄凤形银步摇。

    小时候听在朝为官的祖父说过,本朝皇后戴凤钗,妃嫔按不同级别佩戴七尾凤钗和五尾凤钗。

    孔君虞默默一数,足足七根,可谢福儿发上的步摇明显又是特制的,钗头多了两只凤鸟尾巴,展开翘起,统共变成了九尾凤,离皇后的全凤钗只差一根。

    要是这一位还不算如今天下最得宠的女人,还能有谁?直到内侍利着嗓门叱了一声,孔君虞才掀袍跪下来:“草民有罪,不知道原来是昭仪。”

    隔得不远不近,谢福儿看到了年轻山长脸上的震惊,其实自己的吃惊不比他少。

    两个郦宝林对视一眼,识趣走远了两步,先候着。

    胥不骄则行近轻声说:“圣上出宫前就安排好了。路过桃李堂时将孔先生召出,趁在驿馆停驾的光景,叫孔先生亲自给昭仪汇报书堂事务。”

    谢福儿一怔。

    胥不骄以手掩嘴:“圣上知道昭仪一直记挂学堂的事,时常在大内书库中借阅幼学卷籍,又找吕公询问桃李堂的情况。圣上这些日子叮嘱过人,好好盯着桃李堂,还经常叫老奴去桃李堂,打探经营情形,巴不得学堂做大做强,成个业界翘楚。不信,昭仪大可跟孔山长对峙一问。”话音一转,老脸黯了,嘟了嘟嘴:“可惜哟,苦心付诸流水,没人知……”

    谢福儿总觉得他当自己是一时起性,压根儿就瞧不起自己那些事。

    胥不骄皱纹笑成了喇叭花:“昭仪是要老奴拿些冰块来,消消暑气?”

    “什么天,哪有什么暑气。”谢福儿刚说完就意识过来,手一挨脸,红得发烫,像用手炉捂过。

    还真是不争气,做这么点儿小事就架不住心软。谢福儿装了个事不关己,绕圈子关怀:“六郎下车时走路一瘸一拐,现在没事了吧?”

    胥不骄恭恭敬敬:“回昭仪,进馆歇着呢,刚老奴又进去问候过一次,圣上说没事,就是说腰那块还有点儿酸麻。要是昭仪能亲自问候,圣上必定龙颜大悦。”

    谢福儿暗忖皇帝好哄,要不等会进去再讨个巧卖个乖算了,肯定没事,这样想来忽的又有些发了烧,掐了掐袖口内层:“等会儿就进去。”保准哄得他叫娘。

    昭仪怄死皇帝和哄活皇帝的功夫是一个等级的,胥不骄抹了把老汗,不担心了。

    这一场冷战,该是偃旗息鼓了。

    孔君虞被晾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脚板子一移,动了一下。

    谢福儿见孔君虞还是不敢看自己,命人把他带上前几步。

    孔君虞虽然是朝臣后代,毕竟还是布衣日子过得多,除了祖父口耳相传,连将臣王侯都没亲眼见过几个。

    谢福儿见他离自己越是靠近,脸就越是发红,不小心多走前了几步,越了界线,还被个不知好歹的内侍吼了一声,心想自己把他骗过来打工,他就是自己的人,不能叫他受委屈,斥走了内侍,叫他跟在身后沿湖赏景,边走边问正事儿。

    谢福儿看得出来,孔君虞还是没完全回过神来,牙撞牙的,说话磕磕巴巴,勉强才算说清了书堂近日情况,新进招收了多少学子,伙食有没改善,隔壁那老行尊又推出了什么新活动,正在准备什么竞争草案。

    孔君虞现在跟她说话处处都是避忌,再没往日的潇洒利索,这让谢福儿有点失落,就没多问了,末了想起胥不骄的话,忍不住试探:“这段日子是不是有人去桃李堂代本宫照料过?”

    孔君虞当然知道这昭仪嘴里的“有人”是指谁,听她一个本宫出口,头颈越发垂得下:“回昭仪的话,圣上派那位大人去过多次,”扬脸望了一眼胥不骄,“大人每次来都问学堂有没有缺度,学子们会不会还在挨饿,有没有读不起启蒙的寒门学子,要是有差池,马上补办……还有,桃李堂后面几座摇摇欲坠的教室和厢房,圣上托这位大人派工匠前去修缮过了,还驱过里头的蛇虫鼠蚁蜘蛛网,说是见过老鼠。”当然,现在才知道那幕后老板是天子。

    谢福儿莞尔。

    孔君虞见她粉腮罩着盈光,怔怔然:“草民愚钝,早就该想到,像昭仪这样的女子,当配的一定是人中龙凤,草民还真是个眼拙蠢才,那天竟还将皇上两次认错成昭仪的……”痛悔又后怕地举起手,朝自己小俊脸上拍打了两下,掴得还蹦蹦脆亮,谢福儿叫停都停不下。

    孔家要是几代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平头百姓就算了,偏偏孔君虞出身官宦世家,谢福儿估计他听过龙威的厉害劲,既然忤过天子,心里自然畏惧,依旧啪啪响地自掴。

    谢福儿好笑:“圣上是个重教之人,最礼贤学者,还没说你什么你就打得吓死人,人家不知情的还以为圣上是个怎样的暴君,不知者不罪,本宫说不会罚就不会罚!”

    孔君虞听了谢福儿的训斥,这才停住手,说:“往年草民总听祖父讲,再天真烂漫的女郎进去了深宫内苑,都得磨成个金刚身和一副老树皮子心肠,惟独昭仪福份贵重,全因有天子迁就和庇佑。”

    谢福儿也不知道被他哪句勾动了一下,湖上夕照临水,目光朝着粼波一闪:“是因为他是天子的缘故才算我的福分吗,要是这样,最多只能算是我的时运罢了,算不上什么福分。”

    孔君虞顿了一顿,垂头:“夫妇之道,贵在磨合,无论什么人都一样。嫁女莫望高,女心愿所宜。这是民间奉劝家中有待嫁女的父母的话,也是规劝女子,不要因为男方的身份地位而交付闺心,另一方面,也不要因为对方的身份和地位,不敢交付闺心。”

    谢福儿像是说到了心凹处,那是个心虚的软地方,没胆经路过,存不住底气,蓄不足能量,半天才出声:“哪个不敢。”

    骄者必多卑,傲者必多愁,看似没心肺的,不过是为了一副心肺不受伤罢了,孔君虞没说话,朝谢福儿笑。

    后头跟着的赵宫人和胥不骄头都齐刷刷大了,皇帝准许昭仪与找这学堂师长一见,可不是来谈哲学论人生的,怎么聊着聊着还聊到了风花雪月?

    胥不骄率先咳咳:“时辰差不多了。”

    几名侍女迤裙而上,左右过来拥了谢福儿。

    谢福儿收起心思,直了身子,站在侍女中端丽望孔君虞:“那就麻烦孔山长继续为本宫照料桃李堂了。”

    孔君虞脸微微一变,恢复之前的谨慎恭色:“昭仪。”欲言又止,几次都说不出口。

    谢福儿见他还有话要说,停了动作。

    孔君虞迟疑了下,叹了口气,恳求:“草民今日有幸与昭仪见了一面,不知道能不能再与圣上见一面?”

    谢福儿盯住他:“见圣上?”看他还没消肿的半边脸和悔不当初的神情,也知道是多此一问。

    这死心眼的还惦记着对皇帝的侮慢,是想亲自拜过谢罪,得个实在回应。

    想想也是,自家爹爹还不是一样,被皇帝随口在书房里训两句都能吓得叼着烟袋在廊下坐大半夜。

    一般百姓要是知道跟皇帝犯过冲突,只怕吓都得吓死。

    谢福儿看他今天被皇帝请来,细胞只怕都死了不知道多少,说千道万,到底是个文弱书生,两只脚到现在还打着摆子,脸也是白的,也就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胥不骄,试问:“不知道皇上那头准不准。”

    孔君虞无官无职,白丁一枚,没特殊传唤,没什么道理能够近御前,这也是为什么安排谢福儿在皇驿外头私召孔君虞。

    胥不骄跑进驿馆一趟,再出来时,笑意挂在脸上,宣:“圣上准了。”

    谢福儿、两个郦宝林并着赵宫人、孔君虞等人在守卫引领下,前后进了皇家驿馆。

    这里是天子去京郊中途落脚的歇息场所,皇帝正在东驿三层朱楼顶层。

    门外禁卫里的两名官长见昭仪过来,领着部下避退两步,给里面传去了。

    孔君虞看见门口手持钢刀,彪魁英挺的羽林兵,脸色一紧,又出了一额头的汗。

    文人还真的是不禁吓,谢福儿回头一瞧,叫人去给他提醒了些礼节。

    走进少顷,有宫娥出来,脚步匆忙,行礼过后,温声楚气的声音掩不住一路跑过来的喘息:“昭仪来了,圣上在里头,叫您进去。”

    谢福儿见苏娃白净脸蛋微微发红,胸脯一起一伏,跨槛过去,见她又跟着过来,脚步一停。

    苏娃将赵王的吩咐当成了金牌,一进驿厢,给天子端茶送水、卸袜除衫的事情,处处都捞到手里做,这会儿在室内正给皇帝更换用膳的宽敞衣裳,皇帝并没要自己离开,有些不大甘愿就这么走,忸怩着咬唇搅手,故意推时辰,面前贵人开了声:“嘴唇都咬翻皮肉了,还不去止个血。”

    小郦氏听昭仪说完,哽儿都不打一个,朝苏娃冷冷说:“姐姐同我这边厢房有些事,就劳烦苏宫人来整一整了,圣上这边有昭仪照料。”说着叫宫人将苏娃强行一架,拎了下去。

    谢福儿叫几名禁卫跟孔君虞在外面等着,先拨帘进了内室。

    内室用隔断分为三层,皇帝在最里面一间。

    皇帝的便衣被苏娃服侍穿了一半,衣裳晃荡荡地披在身上,菩萨似地坐在那儿。

    谢福儿上前给他拢好领子,见他不言不语,手一边动,一边低头在他耳边没话找话:“是福儿穿的没别人好?”

    皇帝耳朵被她吹得发痒,站起来,把另边袖子自顾自套到胳臂上。

    谢福儿不依,边给他穿边念叨:“六郎说呀。”又催促:“六郎稍微低一些,够不着……”

    这小妒妇,皇帝被她连打带催,睨她一眼,弯□,还是不讲话。

    机不可失,谢福儿瞄准目标,趁机偷袭他下唇瓣肉,啪嗒香了一口。

    “谢福儿,你——”皇帝大怒,摸摸嘴,咂了两下,坐下来,没声了。

    谢福儿蹲下来,给他拉平了衣裳角,手滑下去,嬉皮笑脸:“那,六郎有事吗?我看一点儿没有,车上六郎叫得可欢快了,装的吧。”

    皇帝懒得理她,憋了小半会却憋不住了,高挺鼻梁上飞上一抹潮红,斥道:“谢福儿,你的手又在做什么。”

    谢福儿讪讪缩回手,泪滚滚:“福儿这还是特意来给六郎赔罪的呢,六郎怎么还凶人啊。”

    演戏功夫不知道哪儿学的,架不住皇帝吃。

    皇帝烦躁,捉住她手拉回来:“别乱放了。”

    谢福儿却抬起手,给他展平了衣襟的怀挡,下了决心:“六郎,咱们还是好好过日子吧,您就别跟我闹了。”

    虽然这话好像哪里不对劲,但皇帝还是被什么撞了一记似的,被她这么一软一硬的夹攻,什么火都堵在里头,发不起来了。

    养不教夫之过,每次都这样,认命了。

    他拍一拍大腿:“坐椅子上,说会儿话。”

    正是这会儿,门外传来窸窣动静,谢福儿转头瞄了下,说:“孔山长在外头,现在要不要宣他进来?”

    皇帝心思一动,脸色淡下来。

    孔君虞循例搜了衣裳,进室觐圣,脸色更惶恐,脚步灌了铅似的。

    皇帝眼神落在孔君虞身上:“上次在桃李堂,不是还对着朕厉害劲么。你们都退下吧,别吓着读书人了。”

    禁卫拉了帘下去。

    谢福儿站在皇帝身侧,见孔君虞深呼吸一口,趴在地上,对那天的事谢了罪。

    皇帝脸色还算舒散。

    谢福儿正要说两句让孔君虞退了,眼前白光一闪。

    只当是花了眼睛,谢福儿还揉了把眼。

    文质彬彬的儒士学者脸上还有屁的懦弱胆怯,畏惧敬仰,手指缝里夹着什么,烧红的眼珠因为激动几乎出血,清瘦的身躯发了威似的,隔着好几步的距离要扑过来。

    目标显然是皇帝。

    指缝里夹着的是一片修得薄过纸的片刃,怕是黏在袖子内侧里带进来的。

    不是跟不上时代,而是人变化得太快,谢福儿都来不及震惊。

    行刺什么的也不算几率高发事件啊!怎么偏给自己遇上了!

    还有这孔君虞,这是着了魔道么!

    皇帝的笑意凝在唇角,却不动也不叫。

    这时候还有心情装酷?谢福儿护住皇帝,大叫起来:“救驾!”

    孔君虞虽然起了杀心,显然也因为皇帝沉在脸边儿的森森笑意迟疑了一下,他明显是早有防备,甚至是他布的局,却还是猛扑上前——

    皇帝拎起谢福儿一管臂,朝后用力一摔,从用膳的宽大便服腰后拔出一把短剑,拇指一抠,“扑腾”一声,剑鞘顿地,横手逼过去。

    文人哪儿抵得过打匈奴出身的?

    谢福儿后来回想起来,体力一般就真别搞暗杀行刺,别说力气和技术,反应都慢了半拍。

    明明孔君虞先亮的凶器,却是皇帝先一步制住了他。

    皇帝的短剑有多锋利,谢福儿也没计算过了。

    耳边是咯吱咯吱的声音,震得人挠心的痒,像是在宰现烤小全羊,肉带着皮筋带着骨头,一起割下来。

    谢福儿被皇帝摔在墙角,还七荤八素着起不来,噗咚一声,一个皮球弹啊弹的,骨碌碌滚到自己脚边。

    人头脱离了身体,竟然还直愣愣睁着眼,望着谢福儿,糊了血污的五官有些扭曲,好像在笑。

    谢福儿发了懵,想问一句为什么。

    人头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垂死之际,蠕动了两下唇,因为没停稳,又滚了半圈。

    她往后一退,脑袋碰在墙壁上,咚的一响。

    记得在太傅府时,为了早些融入谢家生活,她总趴在厨房那儿看佣人干活。

    有次佣人杀大公鸡,放好接鸡血的大碗,用刀子沿着鸡脖子割下去。

    大公鸡惨叫着身首分家,可这个人头,至死没吭一句。

    胥不骄领着禁卫和宫人已经冲了进来,护驾的,检验龙体的,查看死尸的,来搀昭仪的……

    皇帝在混乱中卷起袖子,露出还有些血污的小肘,慢悠悠坐回去,扯下雪白的怀挡抹了两下手,抿了口茶才在人群里望谢福儿一眼。

    那张脸陌生得很,谢福儿估摸自己可能是受了惊吓,竟然一下子死活不认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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