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没走官道,出成不多久就开始颠簸,深秋的冷风张牙舞爪的钻进窗缝,石榴自行李中翻出一条虎皮毯,盖在顾笙隆起的小腹上。

    顾笙与尤贵妃一个朝西一个朝东,兵分两路逃离京城,她们没法儿去寻求九殿下的庇护,因为南下必经水路,民船如何躲得过军舰?

    所以只能走陆路,陆路去江南,凭她俩的速度,赶到地儿,九殿下八成早回京了,几番思忖下,顾笙才决定分头逃离避难。

    如果事情顺利,尤贵妃此时应该已经摆脱了追击,若是没成功,顾笙也再无力回天了,多想无益。

    为了不让江晗拷问她的去向,顾笙没有像任何人表露行踪,车夫和外头骑马跟着的侍卫也不知去路,都是听主子在车中随时吩咐逃亡方向。

    “三姐儿,累了就睡会儿罢,奴婢替您看着路。”石榴拿签子拨好手炉,递到顾笙面前。

    顾笙木讷的看了看她,接过手炉,苦笑道:“就你还总叫我三姐儿,我嫁人这么久,早就不是府里的小姑娘了,还三姐儿呢,也不怕旁人笑话。”

    石榴微微一怔,似乎此时才发觉,自己这顺口的称呼早就不合适了。

    她直愣愣瞧着顾笙的小脸,眼瞅着这一手伺候大的小女孩儿,如今都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心里忽然一酸,眼眶就湿润了:“不论长多大,您都是奴婢的三姐儿。”

    她没成家没孩子,七岁起被买进府里伺候颜氏,而后又成了顾笙的贴身丫鬟,一路走来,小主子就像她亲生的孩子,也是她唯一的依仗。

    顾笙低头拨弄着手中小小的掐丝珐琅手炉,心也跟着酸涩起来:“长这么大了,还是总给人添麻烦,要是江晗去颜府难为我娘亲和姥姥可怎么办……”

    石榴立刻安慰她:“你给二殿下留的信上都说了,只想留孩子一命,又不是不回去了,二殿下也不是个胡乱找人出气的主,不会把事儿做绝的。

    至于护贵妃娘娘周全,是那些亲卫自个儿的事,摊不到您身上,您就别操心了。”

    历经半个多月,顾笙一行逃至济南北临渤海的一处村落,临时购下几间民宅安顿下来,与朝中彻底断了联系。

    密送江南的急报应该已经到了江沉月手中,为保稳妥,顾笙打算三个月后再派人去京城打探局势。

    孩子怕是得在这里出生了。

    乡里没有专司君贵调养的医馆,只能找个稳婆接生。

    顾笙这是第一胎,毫无经验,且君贵身子娇弱,在民间生产,她和孩子的危险都是极大的,实在叫她心中难安。

    而此时的京城,遭她背叛的江晗,已经将满腔怒火投入到夺位之中,无暇分拨精锐力量,追击尤贵妃与顾笙。

    拥立宣王的势力逐渐蔓延全朝,摧枯拉朽般覆灭了皇帝在朝中仅剩下得忠君势力。

    祁佑五十二年,孟冬。

    朝廷与在外出征的皇帝,终于彻底切断来往。

    大军封城,江晗的登基诏书已经拟好,守城的将领却忽然连夜入宫,报知江晗——“城外有十五万非京兵马,称是回朝向殿下复命。”

    这十五万人便是埋伏在函谷关伪装戎狄的兵士,是江晗十年来私自在东北三省筹集的军队,京中将领自然不识。

    如今这群兵马回朝复命,必然是偷袭得胜。

    皇帝大概是得到了京中的风声,星夜赶回京城,半路又遭埋伏偷袭,如今必然凶多吉少。

    江晗随即召见城外将领,果不其然,是自己人。

    将领入宫密报:皇帝已被追击逃回江南。

    江晗闻之大喜,立即将军马调入城中,一同为自己的登基大典壮势。

    孟冬二十一日,江晗率文武百官至天坛告祭礼,随后,内阁大臣帅六部百官跑奏:“告祭礼成,请即皇帝位”。

    太后与东西六宫后妃于天坛西面而立,为首的皇后面色惨白如纸——

    二十多万兵马齐聚天坛,没有一个是皇后能指派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孽障冠冕堂皇的登基篡位。

    随后,诸臣奉衮冕跪进,置于案上,内阁首辅取衮冕加于圣躬,排班俯首,奏乐。众臣三拜,平身,乐止。然后再三拜,平身,乐止。

    待到礼毕,捧宝官开盒取玉玺递给首辅,首辅捧玉玺呈敬道:“皇帝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

    就在此时,外围的守兵忽然发出一阵兵戈相交的嘈杂之声!

    正欲接受玉玺的江晗面色一变,身旁带刀护卫立即侧身呵斥:“何人胆敢放肆!”

    话音刚落,方才还平静无波的天坛广场霎时间激起了泼天的风暴!

    江晗在天坛之上居高临下,定睛细看,兵变的竟是前日入城的那十五万士兵。

    京中军队不过八万,即使骁勇善战,却也因毫无防备,外加人数不敌,渐渐处于颓势。

    情急之下,江晗收起玉玺,自天坛顶峰一跃而下,亲自出手,闪电般跃至乱军之中,不消片刻,便徒手擒获了十五万军首将领。

    江晗擒住将领,将他拖至天台之上,俯头对阶下兵士厉声呵斥道:“住手!”

    可叛军似乎不吃“擒贼先擒王”那一套,丝毫不顾及被擒获的叛军将领,反而越战越勇。

    江晗一声“住手”,反倒让自己的京兵慌了手脚,战局更是一路退败。

    混乱之中,一名身量修长的将士,陡然自人群中一跃至天坛阶上,疾步拾级而上。

    江晗周围的亲卫还在茫然错乱之中,见有人胆敢上前行刺,立即把箭拉弓,“簌簌”一阵破风之声,那人身法竟是已入化境,闪转腾挪间竟然轻易格挡躲开,一射未中。

    情急之下,江晗一把夺过弓箭,亲手拔箭拉弓,射向阶下之人——

    这一剑迅疾如电,来势汹汹,来人急忙翻身一跃,竟将头顶盔帽甩落在地,呛啷一声砸地闷响!

    一霎那之间,众人目中映出一片浅棕色长发,随着凛冽的寒风飘扬而起,映得冬日的阳光仿佛燃起炙热的温度。

    江晗猝不及防,定睛一看,那人已跃至天台之上,长发在坛顶的风中猎猎起舞,一双淡金色的桃花眸子仿佛聚集了天地间的金芒,如若刀锋,直逼向她!

    “是九殿下!”天坛下一片惊呼,台上的亲卫极力克制,才没失声喊出。

    “九殿下回来了!”

    不多时,京兵在一片喧闹中纷纷放弃抵抗,俯首就擒。

    江晗如遭雷击,难以置信的看着对面的那双浅瞳,又猛地转身,一手勒住身旁那个叛变将领的咽喉,咬牙切齿的呵斥道:“你敢背叛我?”

    “不!殿下……”那将领满面惊惶的解释:“咱们三日前遭遇袭击,军中兵马战死大半,剩余的人全被扣押了,这十五万人中,除了属下和另外几位带头将领是您的人……其他……其他全都是江沉月带来的人啊!殿下!这些不是我们的人啊!”

    江晗目眦欲裂,缓缓松开将领,僵硬的回头看向江沉月,压着嗓音道:“不可能!你哪来的十五万兵马,这些都不是京兵,不可能!”

    江沉月勾起嘴角:“这是江南三省的起义军,如今已经归顺朝廷,投降罢,二姐。”

    说完,江沉月勾起食指和拇指,撑在唇间,吹出个尖锐的哨声,远处立即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一个身着金甲的将士自人群中跃出,单膝跪至江沉月脚下,双手恭敬的捧起一卷圣旨卷轴。

    “这才是真正的继位诏书!”

    文武百官霎时间跪了一地。

    江晗脸色苍白,行将就木,转头看向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官服与兵甲,仿佛置身于一场噩梦之中,无法醒来。

    宣王以谋逆之罪被圣旨打入诏狱,大皇子立即将所剩的兵权,全部交与江沉月手中。

    为了稳定朝局,江沉月以“受宣王胁迫为名”,赦免了一众拥立江晗的大臣。

    皇帝尚未归朝,主谋罪臣尚且不得定罪,朝中恢复了短暂的宁静。

    回到宫中,皇后一见着九殿下,强忍了数月的眼泪便开了闸,泣不成声的开始讲述连月来的惊魂。

    由于九殿下接到急报时,只得知尤贵妃有险,被亲卫合力送往边界,并不清楚事后状况,此刻只得匆忙打断皇后的哭诉,急问道:“慈宁宫剩下的人呢?”

    皇后抹干眼泪,抽抽噎噎道:“慈宁宫的人都被江晗关进牢里了,用不着担心,你母妃已经安全出了城。”

    二人这才平定心绪,与一众后妃走入坤宁宫前厅落座。

    皇后哭完后心情松快了许多,问了些皇帝在江南的状况。

    九殿下坐立难安,又不便立刻告退出宫,只得趁皇后唠嗑的间隙,吩咐侍从:接王妃入宫相见。

    皇后闻言掩口笑了笑,开口道:“瞧你急的,你家王妃为了救你母妃,亲自设局牵绊住江晗,也被护送去了城外,一时赶不回来,等她得知京城消息后,便会自个儿回来的。”

    江沉月略显诧异,刚欲开口,又听皇后笑道:“真是皆大欢喜,如今你安然回宫,等笙儿回来了,又能给江氏再添一口人。”

    江沉月面色淡然的礼貌询问:“什么人?”

    皇后噗哧笑出声:“还能有什么人?当然是你的孩子!你家王妃怀上了,都快五个月了!”

    此话一出,顿时满座哑然,继而又一阵欢呼雀跃!

    唯独九殿下满面震惊,迟迟僵在原坐。

    皇后见她这么不给面子,顿时不乐意了,斜着眼睛疑惑道:“殿下这是开心傻了?”

    江沉月面无表情,顿了片刻才眯起双眸,严肃的看向皇后,低声警告:“母后,这玩笑可乱开不得。”

    皇后不明所以:“谁同你开玩笑,当然是真的!”

    九殿下面上竟显出一丝恼火,冷冷盯住皇后,压低嗓音询问道:“快五个月?是太医诊的脉?”

    此时,顾笙实际已经怀上六个多月了,皇后却不知情,但看出九殿下面色不悦,立即笑着提醒道:“殿下可是贵人多忘事,出征前,你俩就在本宫偏殿的厢房里好过一回,忘了不成?笙儿刚巧就在那日怀上了!”

    话音刚落,一股怒火霎时间充斥满堂,皇后被江沉月陡然显露杀气的脸色惊得倒吸一口气,嗫嚅道:“怎么了……”

    第156章

    九殿下“唰”的站起来,皇后吓得惊呼一声,往后一仰,牵带着把圈椅都给掀翻后倒,好在被回过神的九殿下上前俯身,抬手一把稳了回来。

    皇后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人,惊道:“你要做甚么?”

    江沉月心知失态,低头替母后正了正椅子,把她安安稳稳挪回茶几旁,粉饰太平似得,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挑起淡金色的眼眸看着皇后,故作乖顺的低声解释:“对不起,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一众后妃哑然注视着强压着满身杀伐戾气的超品皇爵,大气儿都不敢喘,也没人跳出来质疑究竟怎么回事——

    人家超品说没事,那就不能有事,有事也是没事!

    皇后吞咽了一口,心里有些恼,连皇帝都没敢在她面前发过这么大火!

    可这到底不是自个儿亲生的孩子,偶尔有点小摩擦也不能真随便撒气,皇后只能干笑道:“本宫早还想着,殿下自个儿还是个孩子呢,这头一胎未免来得太早了,一时惊讶也是有的……”

    江沉月垂眸点点头,缓缓直起身,整了整前襟,沉声道:“母后说的是,此事实在来得突然,儿臣想先行告退,回府缓缓心神,望母后体谅。”

    皇后不敢不体谅,那股战斗信息素强烈得仿佛能刺透身体,太吓人了好吗?赶紧的有多远滚多远!

    “这么着也好,殿下旅途劳顿,回府歇息两日,养好了就来母后宫里叙叙话。”

    于是,皇后安全了,却苦了珞亲王府里的一众侍从。

    清漪园一连一个多月成了没有主子的空园子,府里的管家鞠躬尽瘁的守着,三天两头的还要被宣王拖去一顿严刑逼供。

    此刻听得门房一声“殿下回府了”,管家顿时老泪横流,心想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开心得一路撒欢跑向前院迎接,却没想到……

    兴奋过头的管家一路没长眼,绕过抄手游廊,冲出角门,跟刚欲跨进门的修长身影撞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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