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马不停蹄,不再注目一路的风景,不再去伤春悲秋,大都很快就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当中。

    “快到啦!”哈兰术兴奋的叫道。

    真金示意哈兰术上前,耳语了一番,哈兰术点了点头,不知是离家近了还是离女刺客的事情远了,一路黑着脸的真金放松了一些,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涂安真趁机问:“大都是怎样的一座城?”

    真金声音有些哑,但并不妨碍他十足的中气冲上喉头:“大都是父皇建造的一座伟大的城市,有市城、皇城和宫城道围墙,各种人都在大都安居乐业,长生天会保佑我们吉祥平安!”

    真金一脸的自豪,涂安真却无感,只是附和地答应了下。

    只是,一座伟大的城市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无论人们去留,它就一直矗立在那里,向天地炫耀着它所承载的荣光。

    大都街道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各种肤色的人在不同的商铺间穿梭往来,说着各种不同的语言,买卖、吃东西、乱逛、聊天。

    跨过城外的护城河,就进入了大都的市城。大都的每条街道都是横平竖直,往两边延伸,一眼望不到头。每三五条街道是一个主题,城东南的五条街道聚集尽了各式玩物器具的商铺,有来自大秦的晶莹杯,有来自奥斯曼国的地毯,还有来自莎车的干果仁;城西的三条街道沿路都有人叫卖铁器,还有一条街道全是酒肆饭馆……

    见到吃的,涂安真忍不住想下马,却被哈兰术拦住了,“姑娘,正事要紧!”哈兰术眼睛望向真金。

    只见真金高昂着头,一直走在前头,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

    “哦!”涂安真答应了一句,“谢谢!”心中不免为贪玩感到愧疚。

    真金一改常态,不像往常一样对涂安真嘘寒问暖,完全没有尽“地主之谊”向涂安真介绍大都,反而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涂安真又望向哈兰术和随行的侍卫,突然觉得他们也变得高不可攀起来,她不禁眉头微蹙,看着马下热闹非凡的街市,心里却空荡荡的,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包围着她。

    “前面就是宫城了!”哈兰术凑近涂安真边上耳语。

    没等涂安真反应过来,“燕王到——”一声尖细刺耳的通传声响起,皇城的门口黑压压地站了一大片人。为首的中年妇女仪态雍容典雅,头戴姑冠,姑冠上别着一根金箔珠花,身着大红织金长袍,长及身后几尺,袍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颜色鲜艳,栩栩如生,整个人面色英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金光。

    “皇额赫——”真金大喊着,策马像那人奔去。

    哈兰术向涂安真解释:“那是察必皇后,燕王的母亲。”

    只见察必皇后张开了双臂,迎接真金,脸上的笑容欣慰又满足。

    “参见皇后!”涂安真、哈兰术和侍卫下马跪拜,真金顾不得行礼,像个小孩子一样,一直抱着察必,久久不肯放开。

    察必微笑着示意涂安真等人平身,目光终究还是聚集在怀里真金的脸上。

    “来,让额赫好好瞧瞧,这么久不见,瘦了胖了?”察必问真金。

    “儿臣很好,皇额赫身体怎么样了?”真金也很关心察必。

    “没什么大碍!”察必回答。

    “来,回兴圣宫,额赫都给你安排好了。”察必一转身,随行的仪仗也跟着转,呼啦啦好大一派阵仗。

    虽然听不懂眼前的这些人在说什么,可这么大的场面,还是让涂安真瞪大了眼睛吐舌头,倒是哈兰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自皇城进入宫城,一路都是深廊重檐,每一处的宫殿都矗立在高大的殿基之上,时刻在彰显着这个王朝的磅礴伟大,宫殿顶上铺盖的琉璃瓦,廊檐边镶嵌的玻璃石,无一不精雕细琢,做工精美,就连衣着统一却又朴素的宫人,那匆忙的小碎步,都在有意无意间显示着这个宫城的骄傲。

    如此宏伟的深深地惊到了涂安真,她更不知道的是,拥有这样宫城的人,会有一颗怎样包容世间万物的心。

    察必领着真金回兴圣宫,哈兰术领着涂安真去了宫城西边的延香阁。

    说来也怪,这延香阁既在宫里,又在宫外,因为这个建筑其实是在宫城墙以外,供看守宫城内东西两侧的仓廒的女官所用。历届看管仓廒的女官,最后不是由皇帝赐婚许给了重臣,就是承担了皇室的联姻的重任嫁给各汗国的国王,由此可以皇帝对仓廒的看中,真金把涂安真安排在延香阁,自是允许她自由出入宫城,却又不受后宫内苑的管束,真可谓用心良苦。

    一路上,涂安真遇见的宫人都窃窃私语,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机灵的涂安真当然觉察得到,可宫人们说的话她完全听不懂,她也就若无其事地一直跟着哈兰术向着延香阁走去。

    来到延香阁,璇儿就领着几个婢女在大门口等着,一件涂安真,璇儿就跪下磕头:“恭迎小姐!”身后的几个婢女也跟着跪了下去。

    璇儿这一磕头不要紧,涂安真的眼眶红了,就这么半天的时间,察必皇后的仪仗、高大危耸的宫殿、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涂安真觉得自己就像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所有人在其中自在快乐,却只有她自己是局外人的世界。

    “小姐,你怎么了?”璇儿抬头看到涂安真泛着泪花的眼眶,紧张起来,顾不得礼数站起来扶着她,扶住涂安真时,璇儿的脸着急得又红了。

    “没事没事,你什么时候到的?”看着璇儿的红脸,涂安真破涕为笑。

    璇儿答:“奴婢是一路骑着快马来的,不用带瓷器,自然先到,先到也好,奴婢能先来这延香阁收拾迎接小姐。”

    “这里叫延香阁?”很显然涂安真没有看懂挂在门口写着蒙文的那个牌匾。

    “嗯。”

    “好,你领我看看四处!”涂安真好像忘记了刚才的不悦,兴致上来了。

    哈兰术对着璇儿使了使眼色,悄悄退下。

    延香阁在只有一间简单的阁楼,二楼是主人房,一楼是婢女们住房间,地方虽然不大,但是由于比一般的宫殿要高一些,所以视野也开阔了许多。

    站在延香阁二楼的走廊上往东望去,掠过眼皮下的仓廒,就是一片草场,草场的边缘立着白色的矮墙,矮墙下是高出地面一丈高的路面,路两边齐整地种着矮矮的杨树;向南望,是延绵起伏的宫殿,宫殿有大有小,廊檐都雕龙画凤华丽非凡,殿柱大多是白色的,干净肃穆。

    整个宫城的颜色偏白,和涂安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在她的印象中,宋朝的官家订购的瓷器都是青色、柴色,市面上流行的也多是红色、黄色,她突然想起真金曾经说过蒙古人尚白,他们喜欢白色,所以整个宫城到处都是白色,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秋日的夜来得特别早,进宫城没一会,整个天色就暗了下来,多日的舟车劳顿,终于能安稳的睡个觉了,白天那些冷漠、不悦和慌张都被涂安真抛到了脑后,她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

    突然,一阵隐约的女子抽涕哭泣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涂安真警觉的坐了起来,环顾一圈四周——璇儿把寝室的各种器物都收拾好了,只留了窗边的一只蜡烛燃着,涂安真盯着摇摆的蜡烛看了一阵,哭声又出现了……

    她突然想起了池州城,那个饥饿中的池州城,那个半夜有人鬼哭狼嚎的池州城。她站到窗前,举起蜡烛,向窗外望去。白天的宫城的白天是一派威严高贵,可到了晚上,那些白墙竟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光的白墙,听着若隐若现的哭泣声,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手一送,蜡烛翻了,璇儿听到声响,慌忙跑进来:“小姐,怎么了?”

    “这宫城里都住着什么人?”涂安真问。

    璇儿回答:“宫城里住着着皇帝、皇后,还有皇帝的妃子、儿女和像奴婢一样的宫人。宫城的最南边,宫城城墙外皇城城墙内住着宿卫军,他们是保卫宫城的……”

    璇儿还没有说完,被涂安真打断:“璇儿,你是谁?”

    “奴婢……奴婢……”璇儿欲言又止,脸憋得通红。

    涂安真见状,连忙接话:“晚了晚了,下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出去看看。”

    璇儿松了劲儿,慌慌张张地下去了,涂安真看着窗外,竖起耳朵又听了听,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她心中疑惑:“难道幻听?”可因为她太久太久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过一觉,还没等思考出答案,就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一大早,用过早膳,涂安真就叫来璇儿,问:“我能去外边逛逛么?”

    逛?璇儿听到这个字眼时吃了一惊,宫城里怎么可以“逛”?可嘴上,璇儿吱吱唔唔:“小姐,好像不太好吧。”

    “嗯?”涂安真疑惑地看着璇儿,“这里这么大,这么空,外面的太阳又这么好,不出去逛逛?”涂安真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女子,璇儿说延香阁外不能去,反而引起了她的好奇。这宫城不像没投降前的池州城,有个管家刘伯总是时时盯着她,现在她想去哪里没人阻拦,还没等多想,她拉上璇儿出门了,出门时璇儿瞪得大大的,眼里满是恐惧。

    本来每一个来到宫城的,都会理所当然的遭到怀疑,直到弄清楚来人是何意,宫城里的人才会把新人当成人。宫城里的不成文的人等规矩,轻松地让宫城里的旧人把涂安真当成了一个敌人。

    “吾里哇叽!”

    迎面走来一群人,涂安真只感觉到对面的这群人气势不小,却还没看清人脸,就被璇儿拉着跪了下来,璇儿还大喊了一句涂安真完全听不懂的话。

    “咕啦一唉嗾!”涂安真只听得有人在她的头顶说了一句话,可是她依然听不懂。

    璇儿拉拉她的衣角,小声说到:“王妃问你是谁?”

    嗯?涂安真没有反应过来,她又听到了一句非常生硬的官话:“你是谁?抬……去头拉……”

    涂安真应声抬头,一阵浓郁的花香铺面而来,她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那张脸看——这张脸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颜粉厚厚的,两颊涂了淡淡的胭脂,眉毛修得细长齐整,眼角的皱纹若隐若现,涂安真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低下头,嘴里说到:“拜见燕王妃!”

    “哇啦一哦!”

    涂安真又听不懂了,她无助地望向璇儿,璇儿小声说:“燕王妃让你平身。”

    涂安真低着头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抬了眼,没想到碰上了燕王妃的目光。燕王妃并不年轻,看起来像是涂安真的长辈,她头带和昨天察必皇后类似的姑冠,但矮了很多,头发梳成很多小细辫后挽在脑后,身着蓝色的右衽锦缎镶银边长袍,袍上有碎花暗纹,腰系银色垂穗腰带,袖口也用银色布料封边,脚蹬银刺花短靴,整个人银光闪闪,有些耀眼。

    燕王妃就是那么看着,带着细纹的眼角飘过不屑、轻视,甚至微愠——燕王怎么会带这样一个汉人女子回宫!昨日听人通报察必皇后在午门迎接燕王的情形,提到了这样一个女子,心里就像被针头点刺到了一样不爽,今日她在延香阁附近见到的这个南人打扮的女子,想必就是燕王带回来的了,想到这,她不由自主地想给涂安真来个下马威。

    涂安真听不懂燕王妃和她身后的婢女们在议论什么,身边的璇儿一直低着头,哆哆嗦嗦,一副害怕的样子,她就只得自己听——结果根本没有听懂任何一个字,可从燕王妃的神情和言语里,她感受到了冰冷的恶意,唔……原来宫城里的人这么的不友好?

    “哇啦哇啦咕叽。”燕王妃昂着头,眼睛越过涂安真的头顶,又说了一句。

    璇儿连忙欠身,涂安真也依样画葫芦,璇儿拉起涂安真,一溜烟的跑了。

    跑出了好远,涂安真才问:“刚才燕王妃说了什么?”

    璇儿微微喘气,“回小姐,最后一句是你们下去吧。”

    “前面呢?”涂安真又问。

    璇儿踌躇起来,“前面,前面他们说小姐——”

    “说我什么了?”

    “话有些难听,小姐……”

    “你尽管说。”嘴上岁这么说,可涂安真的心里却开始抵触。

    “她们说小姐您是下贱的南人,是个瘸子,不配进宫城!”璇儿说话,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什么?!”涂安真的脸涨红了,气鼓鼓的,她不明白,自己到底招惹谁了?怎么一个人都不认识可一来就被别人这样说?!

    “燕王在哪?”涂安真想起了在这个皇宫里,她认识的位数不多的人。

    “燕王……燕王在东边的兴圣宫……”璇儿看到涂安真愤怒的样子,心里害怕。

    “带我过去!”涂安真觉得宫城里的人都稀奇古怪,有的还有莫名的恶意,真金才是那个一定会对她好的人。

    “小姐,刚才那个是燕王妃!”璇儿知道这话不该说,可是她还是没忍不住。

    啊?!涂安真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头嗡嗡作响,她有些站不稳,用力地抓紧了璇儿的手,燕王妃……燕王妃……燕王妃……

    良久,涂安真回过神来,目光呆滞地说:“我们去城墙下走走吧。”

    “不去兴圣宫了?”

    “不去了!”

    “好,璇儿这就带小姐去……”璇儿虽然不知道涂安真在想什么,可看着她一副歪头低脑、精神涣散的样子,心里也明白了几分。

    秋日的阳光和煦温暖,散在杨树白色的树干,显得无力而散漫,叶子已经枯黄,偶尔一阵吹过,落叶便纷纷飘落,景色美的让人心醉。

    涂安真跟着璇儿,拖着脚步,缓缓的走着,太阳就在眼前,刺眼的光辉射得人眩晕,眼前一片七彩斑斓。她知道璇儿带着她向西走,那是回延香阁的方向,可她觉得那并不是目的地,可是,哪里才是?

    涂安真抬起头,头顶的蓝天被高高的白墙分成了两半,她在墙里边,谁在墙外边?兄长在吧?涂安青那傲娇的笑脸又浮现了出来,他一袭白衣,眯着眼睛坏坏地笑,突然,脑子里又浮现兄长一身粗布衣裳在瓷窑里和工人们一起干活的场景,脸黑黑的,还满是泥水,可这样依然掩盖不了兄长俊美的脸庞……兄长,你在哪里?在哪里?

    她几乎要失声叫出来,可这巍巍宫城,这蓝天高墙,又有谁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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