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刚过,天气骤然凉了下来。星期六早上,我睡得很沉,甚至没有听到文翊出门补课。当我醒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下了楼,从冰箱里抓出一块面包,懒懒地倚在沙发上。透过窗户,我看到院子里的梧桐树居然开始落叶了。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原来,秋天来了。这棵树是我出生那年,爸妈一起种下的。今年,我们都十五岁了。对了,我出生在秋天,我的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正这样想,门铃响了。我赶忙从沙发上爬起来,把腕上的皮筋松松地套在头发上,就跑去开门。刚拉开防盗门,一个戴着红帽子的年轻小伙儿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个箱子。“您好!请问您是安芷汀小姐吗?”他对着我露出最标准的微笑,用那种经过训练的语气跟我说话。我点点头,他接着说:“我是申通快递的快递员,这里有您的包裹,请您签收!”我在快递单上敷衍着签下我的名字,漫不经心地问:“哪儿来的?”他尴尬地对着我笑笑,说:“不好意思,这个我不知道!”

    快递员走后,我漫不经心地拆着包裹。我猜想,一定又是爸妈从国外寄来的。一定不是衣服,就是玩具。他们怕是早就忘了,我十五岁了,不需要这些小孩子的东西了。我用剪刀划开之后,红白相间的缎面展现在我眼前。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衣服。我从箱子里拿出来展开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汉服!箱子底下是一张卡片,我拿起来看时,更加令我惊喜。“芷汀,生日快乐!我从尹老师的报到册上看到你的生日,礼物是你尹老师帮我挑的。他说,你一定会喜欢的。”最后的署名竟然是尹子谦和尹子衿。

    尹老师很了解我,我的确很喜欢。从上初中开始,我就一直希望能有一件自己的汉服。我跟爸妈在打电话的时候提过,他们却说等我十八岁的时候,会送我一件晚礼服。我就知道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我的这个“汉服梦”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我迫不及待地换上汉服,趿上自己以前买的绣花鞋,把长发放下来,呆呆地看着镜子里那个穿越过来的女子。尹老师真的好有眼光啊。衣服的主色是月白,用纯正的中国红沿了领口和袖口,裙裾上绣了一株鲜艳的玉蕊檀芯梅,正好和我脚上白色的红梅绣鞋相配。同样正红色的腰带上则绣着一剪白梅,独有暗香来。古时女子十五岁成年,称为“及笄”。我今年,刚好过十五岁生日。我拿出手机,给镜子里的自己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子衿。我说:“谢谢尹老师,谢谢子衿姐姐,礼物我真的很喜欢!”

    这时,手机又响了,是妈妈从国外打来的。“hello,thisisanzhiting.”我和爸妈从来都是只讲英文的。“芷汀……”这次,妈妈居然讲了中文,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台湾腔,因为妈妈是台湾人。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能听到她在隐隐啜泣。“你爸爸……刚刚过世了……”我只觉得“砰”地一声,仿佛晴天霹雳一般。我穿着盛装瘫坐在了地上,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只能听到,妈妈在电话那头不住地哭,不住地喊着我的名字。我却没有哭,只是觉得很难呼吸。“爸……爸爸……”我过了好久,才说出一句话,“爸爸不是医生吗?”我爸爸曾是第四军医大的医科博士,现在在国外一所医学研究院工作。他很注重养生,从我有记忆到他们离开这短短的几年里,他从不允许我吃零食。连我们家吃的菜,都是他计算好卡路里才吃的。爸爸身体一直很好,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每次和他通话,都可以听到他那欢快而又富有生机的声音。“你爸爸……他们最近在做一个课题,已经几天没回过家,都呆在实验室。刚刚……他在实验室晕过去了……是脑溢血……”

    我已经听不到妈妈再说什么了,过往的记忆像一张张老照片一样被翻开。小时候,每每到这秋雨梧桐叶落时,他都会带我去游乐场玩。他会给我买玩具,给我买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再带我去我喜欢的餐厅吃下午饭。我依然记得,往年每到这个日子,他都会送给我一份惊喜。去年,他在寄给我一只泰迪熊之后,对我说:“zhiting,iwillsehday.youwillbeiyear.youmuststudyhard!”我现在上学也是骑车,那辆车并不是爸爸买的。今天,我本该收到爸爸寄来的自行车,可是……门铃又响了,我去开门,还是一位带着红帽子的年轻小伙儿。“您好,请问您是安芷汀小姐吗?”我点头,他依旧用那种训练过的强调对我说:“我是申通快递的快递员,这里有您的包裹,请您签收。”我草草签下我的名字,打发走了快递员,胡乱拆开包裹,竟是——一辆自行车!

    自行车的车兜里放着一张字条,是爸爸的笔迹:“zhiting,happybirthday!iloveyouforever!”我几乎是摔在自行车上的,压着车子天蓝色的骨架上。爸爸还记得,我喜欢天空的颜色。他还记得,他去年许诺我今年生日会送我一辆自行车。他答应给我的东西已经送到了,可是,我的爸爸,你现在在哪里啊?我本来以为,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爸妈的日子。我现在却发现,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们,我从来就离不开他们。

    这时候文翊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提着的买给我的蛋糕“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芷……芷汀,”文翊被吓到了,声音有点颤抖。他慌张中跑过来,试图扶我起来,“你穿成这样,在干什么?”我不说话,因为我感觉到我根本说不出话来。“芷汀,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我依稀看到文翊紧锁的眉头,我也不忍心看他担心,从颤抖的嘴唇中间勉强发出声音:“衣服……是尹老师送的。我爸爸……刚刚……过世了。”

    爸爸的葬礼定在这周三,妈妈会带爸爸的骨灰回国。所以,周日下午,我去跟尹老师请假。

    “尹老师,这几天,我可能不能来上学了,想请几天假。”尹老师不抬头,问我:“怎么了?”我顿了三秒,犹豫着说:“我爸……过世了。”说着,眼泪又一次滑到了嘴角。这次,尹老师终于肯抬头看我一眼了。他好像被吓了一跳,惊讶得站了起来。随后,他一贯严厉的眼神中终于透出了些许的温柔。他把手伏在我的肩上,“芷汀,节哀。”这是第一次,尹老师直接叫我的名字,而不带姓。节哀?怎么能节哀?那个人是生我养我的爸爸啊!他送给我的自行车昨天才刚刚送来,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想着,我的心里更难受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突然倾泻下来。不觉之间,尹老师已挽了我的手臂,坐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芷汀,快,别哭了。”我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摩挲,企图擦去我已经冰冷的泪水,可根本就是徒劳无功。“芷汀,以后老师会好好对你的。”这像是他对我的安慰,又像是一句誓言。“尹老师,”我抽抽噎噎地说,“我……我没有……爸爸了……”“老师知道,老师知道。放心,芷汀,老师会好好对你的。”尹老师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剧烈的哭泣是我头痛欲裂,这是爸爸过世以后我第一次流下眼泪。尹老师慢慢地站起来,问我:“葬礼在哪里举行?”我垂下眼睑,胡乱抹着眼泪,小声回答:“教堂。”“什么时候?”“周三!”“放心,放心,周三周四是月考,不要紧……”

    第二天早上,我去机场接妈妈。我已经九年没有见过妈妈了,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认出她。刚到机场,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等在了那里。我过去一看,正是妈妈。妈妈似乎比九年以前更显年轻,眼神中却透漏出一丝淡淡的哀伤,眼下的乌青也提醒我她最近定然彻夜难眠。我兴奋地跑过去,本想和她拥抱,却发现她手里捧着一只黑色的匣子,匣子上贴着爸爸的照片,我又感到妈妈的身影模糊在泪水中。妈妈看着我,嘴角勉强露出了一丝笑,伸手抚摸我随意放下来的长发,嘴里喃喃地说道:“芷汀……长高了,长高了……”这种台湾的吴侬软语听起来很亲切。我暗地里一怔,才发现,我已经比穿着高跟鞋的妈妈还高了。

    久不见妈妈,我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了。坐在出租车上,我和妈妈一路无话。我心里还只是想着爸爸,想着我那么英俊潇洒的爸爸,怎么就变成了这么小的一个盒子?妈妈的头偏向窗外,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回家后吃过午饭,妈妈说要我和她一起去给爸爸开死亡证明。有些事情真的是残忍的。比如,我办理的每一道手续都在提醒着我,我挚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周三,天气骤然转凉了。早上,妈妈和文翊先去了教堂。我从没参加过葬礼,所以并没有素服。我问容妈妈,我应该穿什么才不算失礼。容妈妈说,今天天气冷,让我穿黑色的风衣。我在电视上看过,去教堂参加葬礼的人都穿一身黑色。于是,我听了容妈妈的话,穿了那件黑色的长风衣。里面穿一件薄薄的黑色打底衫,下身穿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再配一双黑色的及踝短靴。我站在穿衣镜前,把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把白色的绢花在胸前别好。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庄严肃穆,我特意买了一副黑色的墨镜。我要让在天国的爸爸看看,他的女儿已经长大了,已经懂事了。

    到了教堂,妈妈和文翊正跪在爸爸的灵前。我也跪下,含泪对着爸爸的灵柩三拜三叩。亲朋好友陆陆续续到来,有的和妈妈握握手,有的则过来拥抱我。他们也是残忍的,字字句句提醒着我爸爸已经离开了。人在悲伤的时候总是分不清是非,人家明明怀着好意来吊唁,我却这样想。

    “安芷汀!”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了一下我的名字。我一回头,走进来的人竟是尹老师。真的没想到,尹老师今天和我穿了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黑色风衣,一样的黑色打底衫,一样的黑色牛仔裤,一样的黑色短靴,一样的黑色墨镜。“尹老师!”我答应着跑过去,尹老师竟拍拍我的肩,说:“我来看看安先生。”我点点头,问他:“您今天怎么有空……”尹老师打断我,说:“周三周四是月考,你都忘了?”原来,他说的不要紧是这样啊!妈妈走过来,揩着眼泪说:“您是芷汀的老师?”尹老师说:“是!安夫人,请节哀。”妈妈又流泪了,说:“尹老师啊,芷汀这孩子,从小我们都没怎么管过她。这孩子可能性格不太好,您还要……”不等妈妈说完,尹老师打断她,他的打断不显得有任何一点失礼,反而那么恰到好处。他说:“不,不,芷汀很好。她是我的课代表,办事得力,很细心!”这是第一次,我听到尹老师夸我。我讶然,妈妈居然这么不了解我。也难怪她,回来这些天,我几乎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她一定觉得,我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尹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走向爸爸的灵柩。他真诚地闭上眼,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对着爸爸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又和妈妈说了几句话,之后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尹老师!”尹老师刚要告辞的时候,我叫住了他。他略微弯了弯腰,认真地看着我,轻声说:“怎么了?”他眼中透出的清澈与宁静让我欲言又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您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爸爸的事告诉别人,哪怕是子衿姐姐也不要!”尹老师双手扶在我的肩上,说:“老师知道。今天老师来,没有人知道。”我又觉得眼眶酸酸的,低下头说:“谢谢……”尹老师摸了摸我的头,留下一句“节哀”就转身离去了。他的腿很长,步子迈得很大,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点暖暖的,那个和我相识仅仅一月之久的人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默默地转过头,慢慢地走向爸爸的灵柩。我又一次认真地跪下来,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我平静地闭上眼,在心里告诉爸爸:爸爸,有尹老师在,您就放心吧!

    我在周六早上送走了妈妈。她走的时候说她很想留下来陪我,可是国外的公司不能丢下来不管。我没有责怪她,更没有挽留的意思。我只是平静地,平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山人海的机场。在回来的路上,我略有点怀念她。自从爸爸去世后,她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挂念着她什么时候能到,在国外一个人,她会不会爱惜自己。我掏出手机刚要拨通她的电话,却想起来飞机上手机是关机的。于是,我发了一条短信,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一路上看着行道树消失在车窗外,有的已经枯黄了树叶,地上散乱地躺着几片落叶,没有一丝力气。我最喜欢秋天,因为它是最宁静最哀伤的季节。

    晚上八点多,手机里传来了妈妈的回信。妈妈说她刚刚才下飞机,她说我懂事了,长大了。

    星期天,我按时回学校上晚自习。要我现在就穿红戴绿涂脂抹粉,根本不可能。毕竟,我爸爸过世还不到十日。我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的风衣和那条黑色的牛仔裤,甚至连书包也换成了黑色。在我左手边的袖子上,别着一个三厘米左右大小的“孝”字。这是我唯一,唯一缅怀爸爸的方式。

    到了学校,我安静地看着这些天落下来的课程,很难静心。今天尹老师来的很早,六点半的时候,他在门口喊了我一下。我应声走出去,他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我听话地向走廊那头的办公室走去,尹老师进了教室。我推推他办公室的门,发现门是上了锁的,我只好站在门口等尹老师来。等了大概十多分钟,尹老师信步向我这边走来。离得还远,尹老师轻声对我喊道:“怎么不进去?”等他走到我面前,我才小声回答:“门锁了。”尹老师推了一下门,“呦”了一声,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说:“真是的,你看看,老师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快进来吧!”我跟着尹老师进去,他指了指沙发示意我坐下。

    尹老师从柜子里拿出一沓考卷摆在桌子上,接着又翻箱倒柜找着什么。很快,尹老师又找出一沓白纸和一支中性笔递给我。他挨着我坐下,把卷子拿到我面前,说:“这次月考的卷子我都改完了,你帮我把成绩誊到纸上。四班的也顺势誊一下,我实在看不上四班课代表写的字。”我点点头。

    卷子是按照成绩高低排好的。我们班最高是128分,卷子上写的是文鸳的名字。文鸳是我的同桌,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入学成绩我们班第一,年级第二。四班最高是113,署名我没仔细看。“怎么差这么多啊?”我不禁喊出了声,尹老师却平静地说:“正常!你们卫老师啊整天在四班占自习学数学,难怪了。”卫老师是个50多岁的老头儿,四班的班主任,我们的数学老师。数学教的倒是不错,就是那一口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实在是不敢恭维。我一边写一边和尹老师闲谈,自从上次我在他面前哭过之后,我在他面前便不那么拘束了。我说:“成绩普遍比入学低不少呢!”尹老师说:“没有,已经很不错了。你们这届底子好,往届进来的学生,第一次能考110的那都是人才!”我轻轻笑了一下,这是爸爸过世后,我第一次露出笑意。我发誓,我没有一丝牵强,绝对发自内心。“我都没参加,还不知道自己能考多少分呢!尹老师问我:“想试试吗?”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想着即使想也没法儿了。尹老师居然真的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卷子。“喏,这是我的,你现在做,做完我给你批。”

    题目和初中相去甚远,开头第一篇阅读倒是吓了我一跳。“这怎么一开头就是阅读!”我惊讶地看了看尹老师,尹老师却不抬头,严肃地说:“考试呢,谁让你说话了!”我倒觉得好笑,尹老师还认真起来了。我只是低下头略笑笑,就安静地做题,不再说什么了。考卷中涉及到的很多内容都是尹老师讲过的,但是尹老师没有讲过的那一部分,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晚自习已经下了,可是我的作文还没有写完。我看了看尹老师,说:“老师要不您先回去吧,我今天晚上回家做完,您明天帮我批吧!”尹老师不做声,我又看了一眼他,补充道:“我保证不作弊。”尹老师抬起头看着我,说:“倒不是怕你作弊。既然时间还早,那你干脆做完之后再回去吧。天晚了,我开车送你回去。”我点点头,为了能让自己,也能让尹老师快点儿回家,我的笔尖不觉滑动得快了许多。

    过了十多分钟,我把卷子承到尹老师面前。他用红笔迅速地在我的卷子上画勾或叉,我不敢看,也不敢讲话。办公室里的寂静让我喘不过气来,只有笔尖在纸上滑动的声音。“进步了!”尹老师终于开口了。“多少?”我迫不及待地问他,却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丢人,毕竟,我考不过文鸳的。“103,”尹老师指着试卷给我看,“我讲过的,你都写对了。涉及到初中的,你都写错了。难得初中的文言文你倒是填对了几个,都是在我跟前背过的。你作文不错,特别是前面,行云流水,字字珠玑。可是后面,应该是下课铃声赶的,后面不但有错字,而且遣词造句也没有前面那么精妙。作文本该给你50多分的,看在你后面有点儿失色的份儿上,给了48分。你的书写没的说,哪个老师给都是绝对的满分。阅读也没得说,见解很独到,概括很全面很到位。下去好好练练基础,到高三考130也是有可能的。”

    “谢谢尹老师!”我鞠了一躬,转身刚要离开。“等等!”尹老师叫住了我,“高三都走了,我送你回去吧!”我本想推辞,可是尹老师却容不得我推辞,他先发制人地问道:“你家在哪儿?”我无奈,说出了我家的地址。尹老师站起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真是挺远的,不过刚好顺路。”我等尹老师关了灯,和他一起锁了门,就向停车场走去。停车场里只剩了稀稀拉拉的几辆车,尹老师走向一辆香槟色的帕萨特。

    我跟着尹老师上了车,他技法娴熟地倒车,开出停车场,开出校门,一直开到了高速公路上。我坐在副驾上,安全带把我牢牢绑住。我突然拘束了起来,刚刚在办公室的肆无忌惮荡然无存。我不敢说话,尹老师开车顾不上说话。路灯昏暗的光打在尹老师的脸上,打进车里,显得愈发安静了。开了一段儿,终究还是尹老师打破了沉寂:“小孩子不能坐副驾的,一会儿可别遇上交警了。”我惊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尹老师把头略向我这边偏了偏,腾出右手摸了摸我的头,说:“不打紧儿,你个子挺高的,说你十八了也没什么不可以。”我低下头,嘟着嘴说:“尹老师是说我长得显老吗?”尹老师不紧不慢地说:“十八就老了?那老师都二十八了,可不成老头儿了?”说着,尹老师的嘴角微微露出点笑意。他的笑很温暖,眼睛微微眯起来,像一弯新月,眼角没有一丝褶皱。就连眼镜片反射的光也温和了不少,像三月里捧在手心里的阳光。和他在一起已经一个多月了,我竟第一次看到他的笑靥。“尹老师!”我犹豫着从唇齿间发出声音,“你笑起来真好看!”尹老师又略微扬了扬嘴角,说:“是吗?”我使劲点头,终于逗得尹老师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我选的课代表小姑娘还挺可爱的嘛!”尹老师又腾出右手来摸摸我的头。我脸颊一热,把头垂到胸前,说:“才不是呢!人家文鸳成绩又好长得又漂亮,那才应该是你可爱的课代表小姑娘呢!”尹老师没有接我的话茬,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地说:“看着你在经历了那件事儿后还能这么开朗,老师也放心了。行了,快到了,解安全带下车吧!”

    第二天,天气又凉了。昨晚尹老师送我回来,我把自行车丢在学校了。早上,是文翊用他的自行车载我去学校的。高三比我们到校早,所以,文翊六点半就把我送到了学校。

    我本以为教室没人,可是当我到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门是开着的,灯也是亮着的。我轻轻推门走进去,发现班长和文鸳都已经在教室里了。“这么早啊!”我像往日一样和他们寒暄。班长说:“我每天都是这会儿来开门的。文鸳她,是来早读的。”我走到文鸳身边坐下,半开玩笑地说:“挺用功啊?怪不得是状元!”文鸳却把头偏向一边,冷冷地说:“过奖!”平时文鸳就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一句话说不对她便多心生气了。今天早上我才跟她说第一句话,应该还没有惹到她。我把手伏在她的肩上,问她:“怎么了鸳姐,不开心啊?”文鸳甩开我的手,说:“哪里就不开心了?昨天晚上好大面子,坐尹老师的车回去的,今天早上又有个学长送你还上学,你当然开心了!安芷汀,别忘了,你的胳膊上可还戴着孝呢!”我惊了一下,一团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我猛地站起来,冲文鸳喊道:“你乱说什么?昨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帮尹老师誊成绩,晚了他才送我回去的。今天早上送我来的,那是我哥!”文鸳也站起来,冲我喊道:“上周你请的该是丧假吧!你家里是死了你爸还是你妈……”不等文鸳说完,我抡圆了胳膊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文鸳低着头用左手扶着脸,右手抹着嘴角的鲜血。班长跑过来惊讶地看着我们,不知说什么才好。文鸳抬起头来,刚扬起手要打我,我却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反扣在课桌上,文鸳杀猪一般嚎叫起来。她的脚不安分地踢在我的小腿处,我忍着痛,手上死死地按住她,不经意间撞到了我的书桌。

    “干嘛呢?安芷汀!”是尹老师的声音。“放手!”尹老师冲我吼道,眼神中透出不敢直视的愤怒。这还是昨晚和我嘻嘻说笑、说我可爱的那个人吗?我渐渐松了手,文鸳也慢慢站了起来。“你站旁边,怎么不拦着?”尹老师又反过来责怪班长。班长只是低着头,并不分辩什么。这时候,教室里已经熙熙攘攘有很多人了。尹老师看了一眼班里,说:“你们仨跟我来办公室。”尹老师又环视一眼班里,对同学们撂下一句“上早读,谁都别生事儿”之后就拂袖而去。我和班长把撞倒的课桌扶起来,就跟在尹老师后面。

    尹老师开门让我们三个进去。他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我们三个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头垂在胸前。办公室里死一般的沉寂,我只能听到文鸳因为疼痛而沉吟。我知道,我根本没打那么重。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能打多么重?只不过是嘴唇嗑在了牙上,她却把血到处乱抹,才抹得满脸都是。过了几分钟,尹老师终于开口了:“说,为什么打架?”我不想说话,因为我实在无法重复她刚刚说的那些话。文鸳只是哭,也不说话。班长抬头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尹老师,就低下头也不说话了。“不说?那这样,班长先带文鸳去校医室。安芷汀,你好好跟我讲讲,你为什么动手!”

    班长带着哭哭啼啼的文鸳走了。办公室里只留下我和尹老师,尹老师起身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在沙发上坐下。

    “受伤了吗?”尹老师一边在晃着杯子里的白水,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那说说吧,为什么打文鸳啊?”我还是低着头不说话。我真的无法再重复文鸳刚刚的那些话,我也不想再去回忆刚才的场景。办公室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我只能听到尹老师摇晃着水杯,水撞击杯壁的声音。

    “芷汀啊,”尹老师的语气比刚才温和了许多,眼神也不再那么严肃了,“老师知道,你这些天心情可能不太好。刚刚你打文鸳,老师也猜到是什么原因了,老师能理解。但是啊,动手打人,再怎么说都是不对的。文鸳她口不择言戳了你的痛处,老师替她向你道歉。一会儿文鸳进来了,你跟她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好不好?”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泻下,拼命地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芷汀,芷汀你别哭嘛,有话儿好好说。”尹老师站起来,拉着我的左臂到沙发上坐下。他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摩挲着,拂去我咸涩的泪。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柔,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细腻。“老师知道,不是你的错。但是文鸳她不了解你,你就跟她道个歉,别让老师为难,啊?”最后一个字音微微上扬,像是哄小孩一样。我抬头看了尹老师一眼,泪眼婆娑中看到他正恳切地看着我。他眼神中流淌出来的温存,让我不自觉地心软了。我闭上眼睛,使劲点了点头。我又感觉到,尹老师的手在我的头发上拍了拍。

    “来,别哭了,一会儿让别人看见了可就不好了。”我站起来,慌忙揩了揩眼泪,好容易止住了哭。很快,班长就带着文鸳回来了。“怎么样,严重吗?”尹老师迎过去,对着光看文鸳的脸。班长替文鸳回答道:“不严重,医生连药都没开!”“那就好!”尹老师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尹老师的意思,可是犹豫了好久,还是说不出来。最后,我想起尹老师那个眼神,终于嘴唇颤抖着说:“文鸳……”我甚至能感觉到,我的声音都在颤抖。文鸳不看我,漠然地把头偏向另一边。我小步挪向文鸳身边,感觉自己浑身抖得厉害,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对文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文鸳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又露出了胜利者般傲慢的笑。

    尹老师赶紧走过来打圆场:“这就对了嘛!好了,现在你们俩又是好同学了。以后呀,谁都不许再提这事儿。”他赶我们仨出了办公室,我却在门缝中依稀看到,尹老师仿佛是瘫倒在沙发上的。我想,一定是他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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