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行人,质子米司分的车舆自然在首,然后是兵丁共四十人,带队的是一个仁勇校尉。归年、康老儿、康驼子亦穿着军服,夹在中间走,此外便是沉香、鲍四娘的马车,并马夫一人。大唐军中有制,一日行路须得两百里以上——以免途中拖延。此行虽非出征打仗,只是送行仪仗,但也不得太过迟缓,特别是驸马王敬直之前特地嘱咐,不得贪图安逸,延误行程,所以那仁勇校尉不敢马虎,每每在队伍后面催行,若有缓慢的,动辄举鞭便抽。按此速度,若不是上午宴席耽误了些时辰,这一日走一百多里是不在话下的。

    官道三十里一驿,但队伍连走了三四个驿站都没有停,中间只打过一次尖,人吃干粮马饮水。别人倒也罢了,那些兵勇都是在马背上跑惯的骁骑兵,康老儿、康驼子也经常随马队走西域,米司分及沉香的车舆,上面有坐榻,尚能坐能卧,只有归年常年不骑马了,细皮嫩肉的,哪里受得了马背颠簸?至晚间在始平县西二十三里的马嵬驿投宿的时候,归年腿脚已是麻木了,连下马都困难。好容易下得马来,摸摸屁股,竟有星星点点的血渍,他也不好言声,只得强忍着。

    驿馆安排下伙食来,米司分并仁勇校尉及副尉等有几样菜,兵丁们的饭菜也是管饱的,有菜有汤,只归年、康老儿、康驼子单独一处,每人只有两个饼子,干涩得难以下咽。几个兵丁心善,要把剩下的汤给归年他们喝,那仁勇校尉见了,却骂道:“下贱东西!把他们吃肥了却走不动路了。须得饿着点,方才精神!”

    归年三人听了少不得忍着,康驼子小声说:“听这里面兵丁说,这仁勇校尉姓田,和那驸马府中的管家沈氏是儿女亲家。你那张雁书小姐打了沈氏,他肯定是要寻仇的。都小心些吧。”

    晚间就寝时,各自分派了房间。归年三人连被褥都没有,只有些稻草辅在地上。三人也不分辩,把疲乏的躯体甩在稻草上,胡乱睡了。归年却无法平躺,屁股火辣辣地疼,碰也碰不得。躺在地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康驼子听见了,借着月光细看时,只见归年屁股已是破了皮,渗出了血,他自小和归年一起长大的,兄弟一般,自然是心疼,可叹也没带着药,先就地上抓了一把灰土撒在归年伤处,又把自己身下的稻草全垫在归年身下——也只有如此。

    康驼子把爹爹康老儿叫醒了:“归年伤成这样,明日可怎么上马?偏是不巧,那个田校尉却和驸马府管家是亲家,跟咱们结了梁子了。”

    “不是体己可靠的人,驸马爷能让他走这一遭吗?到底那张家小姐是个愣头青,把人得罪了。”康老儿抱怨道。

    归年听不得别人说雁书的不是,还想分辩几句,又觉得无益,便也无语了。

    只是驼子还不甘心:“总是要讨个情儿,看明日能不能让归年坐到马车上。”

    “你却又多事!”康老儿嗔怪,“那田校尉,把咱们当仇人一样,如今犯在他手里,能活条命就万福了,还要人家眷顾?做春梦吧!还不快睡了。”

    归年兀自伤心,以前康老儿对他极其疼爱,比亲儿子更甚。如今竟无半点关照,还冷言冷语的。一朝落魄,方知人情冷暖,怎不叫人心寒?

    一宿不曾睡实在,归年早上起来便觉得屁股肿胀起来,碰都碰不得了。及至登上马,就如坐上了针毡一般,狠狠心坐实了,那种痛,当真是痛彻心扉。

    这一日行程,却更急促些。田校尉行伍出身,脾气暴烈,动不动就拿鞭子抽人,无人敢怠慢。倒是康老儿却渐渐跟田校尉搭上了话。先是田校尉骑的马掌铁不知何时掉了,无人能上得好,连米司分并沉香的马夫都上不好,那马儿躁动不安,就是不肯乖乖地让人摆弄,偏康老儿自告奋勇,说自己会几句马语,或许能教它听话。众人听了将信将疑,且让他试试。

    康老儿便走到田校尉的‘青海骢’跟前,拍拍它的背,捋捋它的鬃毛,跟它耳语几句,那马儿却像听了什么体己话似的,乖乖地不动了。康老儿拿起蹄铁,三下两下就给上上了。众人见了十分讷罕。田校尉虽嘴上不说,脸上却看得出来对康老儿不再那么横眉怒目了。康老儿越发殷勤,索性涎着脸,跟在田校尉后面扶马蹬鞍,渴了时递上水囊,热了时送上手巾,时不时地,还帮田校尉指点行程路线,弄得田校尉竟露出点点喜色。

    归年看着见怪不怪,商贾人家,谁个不会小意逢迎?谁又不是口齿甜醴会讨人心欢?不然又怎能做成买卖。康老儿一向如此的。跟校尉大人熟络自然是好事,或许还能帮他求情,让他坐上马车吧。但别的兵丁却悄悄地在背后骂康老儿——一副奴才嘴脸。倒也罢了。

    一日复一日,第三日正午终于走了陇州,见到了连绵的陇山。连日赶路,不免人疲马乏,兵丁们倒还不妨,质子米司分有些吃不消了,他先从马车上下来,大咧咧地站在路中间,头发也乱了,腰带也松开了,烦乱躁热,只是扇扇子,众人这才认真打量他一回——原来不过如此:一个面目平庸的大胖子,将养得白白胖胖的,不时还拿绫巾子擦汗,不见一点男儿气概,倒辜负了“米大将军”的盛名。看来大唐李家待人也太过宽厚,连这样的人物都给封了官位。倒是站在他旁边的副将阿什玉高大伟岸,一表人才,倒是天意弄人了。

    鲍四娘也下了马车,请求在驿馆用了饭再走,说沉香体弱,也要小憩一下。

    田校尉不得不允了。一行人到驿馆用饭。

    归年下马时,方看见衣服后襟血浸了一片,却又无人可说——康氏父子都跟在田校尉后面,离自己远些。归年吃饭时一会儿蹲着一会儿跪着,一刻都不自在。别人自顾着吃饭,谁有心思看他?

    一时用过饭,众人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归年却无论如何也不了马了,即便上了也不敢坐——屁股已经全烂了。田校尉整饬队伍,见众人已齐,唯独归年站在地上,顿时大怒!原本没有过错还要寻着由头收拾他的,现在却送去把柄让人责罚,也怪不得姓田的狠毒吧?

    不由分说,田校尉先给了归年一马鞭,归年胳臂上的麻布衣服立时炸开了条口子,露出血肉。“你却金贵些!上上下下都来等着你!”田校尉喝道。

    “实在是不惯骑马,屁股已被颠破了,不能坐上马去了。”归年吞吞吐吐地说。

    “送行那日把你能干得!恐怕别人不知道你会弹个曲儿,好不风流!如今怎么怂了?”田校尉扬着鞭子,围着归年转来转去,审视着他。

    归年知道他还在计较送行那日他亲家被雁书拿鞭子抽的事,辩无可辩,唯有低头不语。

    “还不快骑上马去!”田校尉吼道。

    归年无法,只得勉强向马上爬去,但只觉得腿脚僵硬,怎样也爬不上去,终究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作死!你做出这个可怜样子给谁看?敢是要违抗军令?好,今日就让你看看有令不行的下场。”田校尉挥起鞭子雨点一般落到归年身上,归年满地打滚,无处闪躲。眼见着全身的衣服都给抽破了,皮开肉绽。

    康驼子扑过去,跪在田校尉跟前哀求:“归年无心违抗军令,实在是平日里不骑马,一时难以适应……”

    “你闪开!有你什么事?再聒噪连你一起打!”田校尉恼怒不已。

    康老儿连忙把儿子拉开,站到一边不敢出声。

    田校尉一口恶气憋了好几日,总算有机会发泄,自然不肯善罢甘休,那牛皮鞭子只是挥个不住。旁边的人,有站干岸儿看热闹的,有痛心可怜却又不敢张口的——都素知田校尉的狠毒刻薄。沉香和鲍四娘两个女人都下了车在边上看着,那沉香看得心惊肉跳,索性垂下头不敢看。

    队伍之首的米司分在车上候了半天,也不见起程,方叫副将阿什玉去看究竟。待阿什玉走到后面,才知道这段公案——那日听了归年弹琵琶,心中爱惜他的才华,忙让田校尉住手,道:“我看他也伤得不轻了,若还跟着走,或病或死,也是累赘,不如让他就在驿馆养伤,好了以后仍遣送回去,听候处分吧。”

    田校尉哪里肯依?阿什玉不知底细,田校尉却是知道的。临行之前,驸马王敬直已把此行的目的交待得清清楚楚,送质子事小,让陆归年去讨回“王珠”事大,哪能放了他?

    田校尉道:“才走两三日,便有人偷奸耍滑,若轻纵了他,以后如何约束他人?今日我便立个榜样,若谁还想着偷懒散漫,看看他就知道了!把他给捆到马背上,跟着走。”

    几个人上来抬归年,就要绑到马背上,阿什玉阻拦道:“已是这样光景,如何还上马背?不如就放在我们车上吧。米大将军也有这个意思。”阿什玉把米司分抬出来,胁迫田校尉同意。

    “这却不可。”田校尉立即回绝,“一则于礼不合,他一个兵卒,怎可与将军同乘?一则于军法不合,我受命送米大将军回国,干系重大,一应人等,自然由我调度。还请米大将军不必劳心,只管享他的清福便是。放心,我不会让这杀才死了的。”

    人家分明是不买帐,不把米司分放在眼里。阿什玉也没话说了。

    归年还是被绑到了马背上——已是昏厥过去了。

    好在接下来的路都是山路,沿陇山山谷而行,崎岖不平,马无法奔跑,因此也放慢了速度前进。驼子几次悄悄地过来给归年喂水,看归年渐渐恢复了意识,方才放心。

    一路上马车坏了两次,因山路太过颠簸,车轮松动后倾斜了,陷到土里,兵丁们七手八脚地修好了——也耽搁了行程。

    紧赶慢赶,星夜时赶到了清水县,投了驿馆,众人先祭了五脏庙。都是疲累已极了。

    归年早已醒过来,驼子把他从马背上背下来,服侍他吃了饭,用送到了床上——这回却给了他们几床被褥,也不知谁发了善心。康老儿这几日在田校尉身上用了不少功夫,伺候得他很受用,晚间竟是陪着田校尉睡去了。驼子心内不爽,也不敢说他爹。只是为归年的伤着急——连药也没有。

    晚间驼子出门去茅厕的时候,在自家门口发现一个包袱,打开看时,竟有一盒子金疮药,还有一个垫子,里面填充了些个颗粒状的东西,闻一闻时,有一股特别的清香气味,驼子知道里面充的是蚕沙。驼子又惊又喜,看看四下无人,一时也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真是雪中送碳!

    驼子连茅厕也不去了,即刻拿进去,把金疮药给归年上上,这药甚是灵验,归年的屁股当时便不再火辣辣地疼了,顿觉清爽——应该是里面有冰片和樟脑的缘故吧。

    驼子喜道:“也不知道是谁放在门口的?真是好心!有这金疮药敷上,晚间给伤口干着,慢慢也就好了。人家还给这个蚕沙垫子,我们小时刚学骑马,娘都给缝过。把它垫在屁股底下可以防颠破皮的,又透气,又清凉。哪,两头有带子,可以系在屁股上。”

    “难得人家这么细心。”归年道,“若知道是谁,一定要去谢一谢的。”

    “我看多半是那个叫阿什玉的副将。那会儿他听了你弹琵琶,就爱得不得了。田校尉罚你时,他也劝解来着。

    “只有他了。”归年也肯定道。话里话外,肯帮他又能帮他的,只有阿什玉了,那么康老儿呢?这几日跟田校尉攀上了交情,难道要不来一点金疮药吗?几十年同一个屋檐下的情分,却不如几天的相识,也真叫人寒心。康驼子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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