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策屹立在风中,不甘的悲呼和丝丝白发,随风而散,忠肝义胆的高大形象,让七千川浙男儿热血沸腾,让四千定边军豪杰心折不已,连铁毅这个新收的小弟和麾下千骑,也有变节投降的倾向。

    于是原本对陈策心存敬意的沈大人不爽了。沈大人一向心胸宽广,比针眼大多了的心眼,立即开始煽动邪恶的小翅膀,踩着陈策刷声望、趁机收编川浙将士的丑恶灵魂,最终占了上风。

    感动归感动,感恩是主题。施恩当图报,英雄当许身。入了沈大人的法眼,就是沈大人的人,这才不枉沈大人不辞辛劳,千里救援的奔波。再说,你一个白发老头,和我较什么劲儿,有种和袁应泰掰掰腕子,还不是欺负我年少无知,又是个人人唾弃的死监军?还是一救勇士命,二收豪杰心,跟着我享福立功,才是正经。

    看着作势欲走的川浙将领,沈监军冷笑着拍拍天子剑,然后肃容道:“陈策、童仲揆、吴天武、李晟听令!”

    陈策等人无奈,这才想起来人家还是辽东监军,持天子剑可便宜行事,若是摆起了架子,就是袁应泰也要退让三分,只得黑着脸上前拱手听命。

    沈重冷声道:“三军列阵,定边军在左,川浙军在右!王碾子,领二百亲军分散其中,复述一言一行,让三军将士皆听到我的心意!”

    当七千川浙军和五千定边军肃立而待,沈重拉着陈策等人走进了大阵中央,望着训练有素、军阵森严的将士,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重扬声说道:“刚才陈总兵以大义责我,一责我不与经略大人携手合作,二责我没有死战决战的勇气,三则我无视大局,不肯全力救援沈阳、辽阳。老将军一世英雄,我不与之辩驳,唯有问问你们,可也是如此看我定边军?”

    望着嘴里不说,眼里认同的川浙男儿,沈重笑道:“与朝臣携手,与袁应泰合作,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

    望着肃立不语的陈策和三军将士,沈重指着沈阳方向问道:“自太祖高皇帝驱逐蒙元,永乐皇帝塞外用兵经年,我大明威加四海,女真也罢、蒙古也罢,皆俯首称臣,数十年不敢犯边。后虽有反复,可戚爷爷力压蒙古,李成梁威震辽东,九边遂安。辽东女真,事我大明如仆事主也,奴酋,女真一部族长,小小蛮夷,为何今日反成了辽东大患?”

    浙兵听见沈重推许戚爷爷,不由一个个挺直了胸膛,静静聆听。

    沈重瞅着摇头叹气的陈策和童仲揆笑道:“无它,咱武人身份低贱,任由文臣糟蹋,为了自保,李成梁只好养寇自重,只是没想到养得太大,反啮起主人来了。”

    见将士们听得憋气,沈重怒喝道:“文也罢,武也好,皆是天子治下之民,都是父母精血所生。文臣治国,武将安邦,这武夫哪里就低人一等?为国征战,浴血疆场,功高盖世,却不得善终,读过几本圣人之言,就都有资格来踩上一脚,非要逼得戚爷爷罢官归家,逼得李成梁养寇自保?”

    浙兵感同身受,唏嘘不已,定边军是沈重从苦坛子里救出来的,自是义愤填膺,就是陈策、童仲揆、戚金、秦民屏他们也是无话可说。

    沈重冷笑道:“辽东叛乱,朝堂上下气势汹汹,却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天子调拨了内帑的钱粮,方有了杨镐的十一万大军。内阁和六部重臣,一分钱不出,一份力不尽,却一个个舔着脸说三道四,以军饷不足为由,逼着杨镐的十一万大军仓促出战,最后一多半儿同袍葬送在了萨尔浒。”

    沈重高声问道:“他们有没有想过,死的是咱数万武人的性命,流得是咱数十万妻儿老小的眼泪?最后,这些朝廷重臣,还拿着抚恤作伐,逼天子让了步,才勉强拨下来三十六万两银子,且不说不够,还整整滞后了两个月。数万战死的英灵何辜,数十万挣扎求生的英灵家属何辜,他们当吾辈是人还是畜生?他们轻飘飘几句话,断送的就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毁灭的就是一户户家小的希望和幸福,凭什么?老子就是不服。你们服不服?”

    三军听得义愤填膺,齐声高呼:“不服!不服!不服!”

    沈重怒道:“对!不服!老子领着两千亡命徒,孤军深入建州老巢,硬生生逼退了天命汗围困沈阳的大军,血战归来,朝廷装聋作哑,封赏全无。老子领着手无寸铁的两万川兵,力抗天命汗十万大军整整一个半月,一万弟兄殒命,四千好汉残疾,朝廷一个子的抚恤都没有,弹劾老子的奏章却堆满了司礼监!”

    三军将士听得咬牙切齿,沈重无奈苦笑道:“辽东大局刚刚稳定,我就建议朝廷退守。可是这些朝廷重臣,和我这个百战名将讲兵法,拿一堆似是而非的狗屁理论糊弄天子,生生逼着老子干脆退守须弥岛预备万一。熊廷弼守辽有功,可朝廷愣是换了不知兵事、一心建功的袁应泰,摆出个头重脚轻的狗屎进攻阵型,然后让你们去白白送死。”

    沈重指着陈策说道:“七万大军,两天就丢了沈阳。陈总兵领着你们一万人浴血浑河,想要挽救于万一。李秉成、朱万良三万骑兵,被皇太极数千铁骑打得狼狈而逃,连个信儿都没给你们送,要不是定边军千里而来,你们早就是浑河上的一缕英魂,还谈什么死战报国?”

    陈策低头不语,沈重继续怒道:“陈总兵责我为何不趁机收拢俘虏,死守沈阳?老子告诉你们,定边军守不住!五万男儿,被三千女真骑兵看押,坐视万余蒙古鞑子抢掠百姓,欺辱妇女,靠这些杂碎,老子凭什么守住沈阳?就是这些沈阳的好汉,架起火炮,轰烂了救援他们的石柱勇士,就是这些沈阳的好汉,刚刚获救就急急逃遁,丝毫不顾定边军的生死,理都不理沈阳受难的百姓。当定边军威逼他们放火阻敌,不敢和鞑子拼命的沈阳军,竟然想要和定边军火并。这样的英雄好汉,我敢驱使他们死守沈阳,面对城内万余残敌,以及四万反攻在即的鞑子铁骑?”

    川浙军个个怒火冲天,尤其是六百石柱男儿,一齐乱哄哄对沈阳明军破口大骂。

    沈重挥手喝止,苦笑道:“不要责骂他们,他们也是可怜人,和你们一样,甚至还不如你们。杜小山何在?”

    杜小山跨步而出,高声喝道:“卑职在!”

    沈重大声问道:“这是我定边军的好汉,杜小山!曾经跟着老子勇闯建州,血战辽阳。在辽南大战中,以一冲铁骑,歼灭了上千蒙古鞑子,乃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力折费英东的李阿牛,也是和他一个锅里抢食吃的同袍手足。没遇见老子之前,他就在骑兵营混吃等死,媳妇跟人跑了,二个孩子也饿死了。而英雄热血的李阿牛,因为没钱下聘,眼睁睁地看着青梅竹马的小红,上了别人的花轿。杜小山,那时的你,可愿为国死战?”

    杜小山泪流满面,大声嘶吼道:“老子不愿!”

    沈重点点头,走到一个秦民屏身边,冷笑道:“石柱男儿来辽东赴死,朝廷给了你麾下勇士多少安家银子?”

    秦民屏红着眼不语,良久说道:“姐姐说,男儿当报国,先不问回报。”

    沈重拍拍秦民屏的肩膀,然后转身对戚金说道:“戚家军从不克扣士卒粮饷,你给兄弟们发了多少饷银,可还够将士们的家小活命?”

    戚金摇头叹道:“入辽三年,一部死于萨尔浒,抚恤少得可怜。其余的连末将在内,只领了一年的饷。至于弟兄们的家小,嘿嘿,宁波、义乌的男子都快死光了,全是孤儿寡母,能活着就算老天保佑了。”

    看着川浙豪杰低头垂泪,沈重昂然说道:“可是戚家军还是扔下孤儿寡母,来辽东赴死了。不问回报的石柱男儿也来了,二千四百好汉把命留在了浑河北岸。杜小川来了,李阿牛来了,定边军也来了。川浙男儿浴血萨尔浒,喋血浑河两岸,定边军建州殒命百骑,辽阳损失一万四,辽南伤亡一千,可我们这些低贱之人还是来了。”

    沈重回首盯着陈策,大声问道:“陈总兵,当次国难之际,受国恩最重的文人士子何在?醉生梦死的商贾士绅何在?朝廷重臣的儿孙弟子何在?他们躲在一边忠君爱国,你我即为主将,有何资格喊着空洞、豪迈的口号,逼着这些真正的英雄,去毫无价值地死战、决战?”

    陈策羞愧地不言不语,沈重回身对着万军高喝道:“与刚愎自用、不懂装懂的袁应泰合作,我定边军还能剩下几个活人?辽东十八万大军,唯有两支敢与鞑子沙场争锋、浴血厮杀的英雄,一支是川浙军,一支是定边军。我们都战死了,这辽东的天谁撑,这辽东的雨谁遮?所以,我不救沈阳,也不救辽阳,因为我没那个能力,我只救一腔热血、以死报国的川浙好汉!”

    陈策猛然抬起头,坚决说道:“大人,您说得都在理,可我们还是要去辽阳。沈阳已失,辽阳再丢,辽东就完了。”

    沈重冷笑道:“辽东已经完了,你若一意南下辽阳,能不能见到辽阳都难说。即便到了辽阳,也不过又是一座沈阳,让川浙军再经历一次浑河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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