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居高临下看着一脸怒气的李晟,竖起大拇指赞道:“不愧是我定边军麾下第一猛将,六万女真铁骑都无可奈何的川浙男儿,竟然在李指挥使的两千疲兵之下,毫不反抗,束手待毙。し高!高的很啊!”

    李晟委屈道:“大人,非是末将无礼,实在是他们太气人!”

    沈重吃吃笑道:“救了人家的命,马上又想要了人家的命,你这救命恩人当的实在窝囊。来,两军的将领们都围坐过来一起听听,都是沙场搏命的好汉,没那么多歪歪肠子,有什么委屈也不妨倒倒,该争就争,该吵就吵,岂有同室操戈的道理。”

    陈策、童仲揆听了沈重的话,脸色舒缓了一些,翻身下马走到近前,一屁股坐在地上,肃然不语。秦民屏、戚金、吴天武、李晟、铁毅等人也随之靠拢,相互对视,尴尬而笑。

    沈重瞧着这几位大爷们笑得别扭虚假,便故意高声骂道:“碾子,给老子弄盆水来,再拿身衣服,我先把这恶心的行头去了再说。吴天武,铁毅,你们顶了个鞑子头很威风么,都给老子收拾了。还有你们手底下那些杂碎们,一个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都他娘的有多远滚多远,没弄干净之前,别来老子这里显眼。”

    三军将士适才刀尖对麦芒,剑拔弩张气氛紧张,都没有注意到定边军的扮相。此时听沈重一说,看着名震辽东的沈监军,那一副像是失了身的绝代佳人模样,还有两千中央秃顶、周围卷曲着小辫的定边军勇士,不由都是轰然大笑,就是陈策和童仲揆也差点憋不住笑意。

    两千“蒙古鞑子”一哄而散,命苦的碾子寻了个水塘,装了两头盔清水给沈重送了过来。沈重也不回避,直接用手捧水洗脸,将一脸胭脂口红使劲儿抹去。又将发髻散开洗了洗头,然后将湿润的长发向后一撸,顺手脱下七彩的霓裳衣裙,换上一身青色儒衫。也不管脸上不住滴落着水滴,随意安适地席地而坐,让第一次目睹沈大人真容的陈策等人,皆是眼前一亮,心中暗赞好一个风度翩翩、洒脱不俗的少年。

    沈重冲着李晟一笑,说道:“李大将军千里救人,想来一肚子委屈,不妨先给大伙说说缘由,臊臊陈总兵他们的面皮。”

    李晟火气虽已不再,可一想起刚才川浙将领的冷言冷语就仍是一肚子闷子。听沈重开口询问,便摇头晃脑冷笑道:“千里奔波,于数万建州铁骑重围中浑水摸鱼、火中取粟,好不容易救了这些川浙好汉。可刚刚离了险境,一个谢字还没听到,人家就张口一个不顾辽东大局,闭嘴一个畏战怕死、坐失良机,还要骑着咱定边军的战马,奔赴辽阳送死充英雄,嘿嘿,咱定边军救人还救出错了。”

    沈重听得迷迷糊糊,还未开口询问,吴天武一个猛子窜了起来,高声怒道:“我定边军贪生怕死?为了你们这些川浙英雄,我定边军不在海岛享福,五千骑兵北上弄险,和八音两万铁骑争锋,从瑷阳到凤凰城,从青台峪到摩天岭,累坏了多少战马,战死了多少同袍!辽南大战烽烟滚滚,才死伤了四百手足,可为了早日脱身挽救你们,一个摩天岭阻击战就断送了六百弟兄。往返万里行程,整整两成伤亡,你们还有没有点良心?”

    李晟借口冷笑道:“辽南大胜,我定边军气都没有喘一口,就孤军千里,北上救援。大人自毁形象装女人,两千男儿不要脸地扮鞑子,趁机攻入沈阳北门。还有千人冒死吃尽了沙子佯攻南门,终于调开了鞑子主力,这才有老子二千骑驱万马救了你们七千条性命。可你们呢,讥笑我们不肯血战死守沈阳,嘲笑我们不顾大局不肯救援辽阳,还又没有天理,这川浙的好汉都是白眼狼不成?”

    陈策起身,对着沈重、吴天武、李晟、铁毅一一拱手行礼,然后肃容道:“川浙男儿一根筋,老夫粗鲁少文不会说话,这下面的言语若有得罪,还望沈监军和定边军好汉不要见怪。”

    沈重笑道:“老大人尽管直说就是。”

    陈策指着身后大军扬声说道:“定边军不易,川浙男儿又何尝不苦?朝廷一纸调令,三千白杆兵,六千戚家军,还有老夫和童总兵的一千亲军,便抛下妻儿老小,万里远赴辽东,不怨不悔。”

    陈策缓了口气,又心痛地指着沈阳方向怒道:“袁经略一声令下,一万男儿毅然北上,一日一夜趋步疾行,就见沈阳已是摇摇欲坠。可我军上下未及片刻休息,为救沈阳于一线,决然过河与鞑子上万铁骑以死相博。”

    瞧着单薄的麾下步卒,陈策泣不成声说道:“沈阳失陷,援军不见,我川浙豪杰一步不退,甘洒热血,一死报国!秦邦屏、周敦吉以及两千四百川兵浴血浑河北岸,六千浙兵于五万鞑子重围中,酣战不止,战意不休,可有一人退缩,可有一人畏死,可有一人言悔?”

    沈重点头赞叹,李晟、吴天武羞愧不已,铁毅高声喝道:“川浙男儿威武!”

    陈策使劲儿抹去眼泪,傲然说道:“国家不幸,辽东大乱,天子心忧,百姓罹难,吾辈皆是罪人。当此时也,武人死疆场,男儿当报国,你定边军何独例外?战则战,救则救,伤则伤,死则死,哪里来得那么多虚头巴脑,又何须那些假情假意!沈阳,我军以死救之,我军,定边军千里救之,若有一日你定边军遇险,我川浙男儿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当救之而不悔!”

    沈重哈哈笑道:“老大人豪气不减,英雄刚毅男儿心性,愧杀小辈矣。可惜无酒佐之,何以壮怀激烈?”

    沈重说罢起身,对陈策深施一礼,然后昂声呼道:“陈总兵威武!童总兵威武!石柱男儿威武!江浙豪杰威武!”

    李晟、吴天武、铁毅一齐起身高呼,五千定边军勇士挥戈而合:“威武!威武!威武!”

    川浙英雄纷纷轰然回礼,“定边军威武”之声一浪高过一浪,两军些许纷争,在欢呼中悄然而去,再无隔阂。

    陈策挥手止住了欢呼,郑重对沈重说道:“沈监军威震辽东,定边军救危扶困,我川浙男儿向来钦佩。孤军千里纵横赫图阿拉,铁血辽阳力折奴酋十万,老夫每每与人说起,都是大碗烈酒,拍案长笑。”

    沈重笑道:“不敢!…”

    陈策说道:“沈监军且莫急着谦虚,老夫还未讲完。听了李指挥使所讲的辽南大战,还有老夫于沈阳亲眼所见,沈监军用兵如神、变化莫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蛮横的鞑子铁骑戏于鼓掌之间,实为我大明兵法第一人也!可你为何不肯支持熊大人,为何不肯与袁经略通力合作,为何急流勇退须弥岛,为何攻入沈阳却不做丝毫尝试,就将这难得的良机弃之如履?沈阳失陷,辽阳危在旦夕,辽东大厦将倾,为何非要抽身而退,任由辽阳自生自灭?”

    沈重一叹正要接话,陈策鄙夷摇头冷笑道:“你纵有万千理由,没有一死撑天的担当,也难称英雄。你纵然机关算尽,没有死战决战的胆气,也难称豪杰!你可以耻笑我们这些只会流血的傻子,你可以得意地打赢十次百次,可若没有付出和牺牲,若没有迎着风雨而上的气魄,你也熄不了辽东的风雨!”

    陈策指着麾下残兵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定边军自管去躲避风雨,我却要领着麾下七千亡命徒去辽阳赴死。只是临别一语,沈监军,沈大人,沈东海,还有定边军的好汉们!辽东就要没了,可朝廷还在算计,辽东文武还在算计,定边军也在算计!老夫厚颜拜托你们,为了天子,为了大明,为了辽东受苦的百姓,大明最为骁勇善战的定边军,就少点算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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