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朗星稀。

    此时尚是夏天,但是岛上倒是没有多少蚊虫,海水冲击海岸礁石的哗啦声在空旷的环境中传得颇远。在海风的吹拂下,倒也并不显得十分炎热,清凉之感愉悦了人心,就连那本来带着点腥咸味的海风也是变得更容易忍受了。

    宋亦凡从他的裤子楼中走了出来,关上了门,向着师父所在的那间奇异木楼迈步而去。裤子楼,这是妙甲给他的住处起的名字,倒也颇为贴切。他的右手轻贴着那触感微凉的左胸口,那里正沉睡着另一个人,他的目光略微恍惚了下,但随即又抬起了头,变得坚定了起来,缓缓地迈着步伐,去追寻那一个解释,他需要这个解释。

    来到师父所在的那座雕满图案的木楼之前,还是不免有些惊叹,每次看到这座木楼他都会难以抑制地生出赞叹之感,那千姿百态的纹路就仿佛勾勒了一个人间,无所不包,无所不括,令人流连。

    一楼没有烛光,他微抬起头,二楼、三楼亦是一片黑暗,但二楼的窗户是开着的,师父正站在窗前,似是在仰望着夜空,那月光的清辉洒在了他的身上,更显得其俊逸出尘。

    他只是略作踌躇,便走向了大门,伸出手来正欲敲门,但是门却自己打开了,师父已是察觉了他的到来了,他微怔了怔,便走了进去,转身关上了木门,迈步走向了二楼,面上表情已经变得颇为平淡。

    二楼很是空旷,地上只有着一个蒲团,这层楼也只这一个蒲团,其它便什么都没有了,哦,还有两座楼梯,一座通向三楼,一座通向一楼。

    白黑正在窗前,身形笔直,负手而立,看着外面的夜空,湿润的微微海风吹进楼中,拂起他的发丝,清冷的月光斜洒在他的侧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一刻,宋亦凡似乎觉得白黑有些落寞,有些孤单,不是那温润柔和的君子,亦不是那调皮嬉笑的孩童,而仿佛是形单影只的伤心人。师父的这样一面他在这一年间是从未见到过的。

    沉默,一开始便是沉默,两人都不说话,连动也未动。白黑不语不动,似是已深深陷入了那剪不断的思绪之中,无法自拔。宋亦凡也没有出声打扰,他以前在宋府的时候,也曾这样在夜深人静之时看着月光,将思绪放飞向过去,放飞向远方,而那时他自问是决不会希望自己受到一丁点打扰的,于是此时他也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未有动作,未有言语,就连呼吸也是放平缓了许多,就仿佛不存在这个人似的,安然地等待着。

    蓦地,沉默被打破了,不是宋亦凡,而是白黑,“莫失,你来了。”

    宋亦凡微微点了点头,拱手道:“是,师父...”

    白黑微微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缓缓说道:“那些仙魂已经被戾气迷失本心,我道行不够,无法将他们引回正道,唯有尽数毁灭,否则他们真正迷失之日,将再无丝毫顾忌,甚至会逃出小筑,危害人间。”声音中带着些许怅然和无奈,这样的结果或许也是他所不愿看到的吧。

    宋亦凡信,师父说,他就信,这是这一年来所积累下来的对师父的信任,就跟小离还有父母一样,他们说,他也信。一年的时间,对师父的品格和性情他都是极为敬佩的,师父或许是他生平最为信任和尊敬之人,平日之中或许时常有些无关大雅的调侃和嬉笑,但师父的人格魅力已经深深感染了他,他甚至不相信世间会有谁比师父更好了。

    江大侠太柔和了,而且也没有师父那样平易近人,师父有时候就像妙甲一样孩子气,真让人感到奇怪,一个人怎能如此多变,而且每一面都是那样让人亲近。

    不过他还是对其中一个词感到疑惑:“仙,魂?”

    白黑点了点头,开始了述说:“虫漠又称仙葬之所,其实千万年前曾被施加了强大的封印,无数仙人被封其中,虫漠的天机被掩盖,天地灵气也是极为匮乏。妖是采集日辉月华修炼己身的,故而虫漠之中能诞生出妖族,但那些仙人却无法汲取天地灵气,只能逐渐死去,而死去后留下的魂魄也无法投入轮回之中,而是一直在虫漠之中游荡,逐渐被戾气侵染,迷失本心。”声音之中竟含有一丝愧疚。

    “那封印虽强,但也难以禁受时间的侵蚀,千万年过去了,封印早已松动,若非这些仙魂还残存一丝理智,虫漠早已是万鬼暴动了。”

    宋亦凡目瞪口呆,那无数鬼影竟然曾经都是那超脱凡尘的仙人,修成正果该是多么来之不易啊,但这些仙人竟是以这样痛苦的方式死去,无尽岁月的道果一朝尽付之一炬,甚至连死后也无法得到解脱,他不禁有些不忍,急急问道:“他们犯下了什么大错,竟然受到这样的惩罚。”

    白黑摇了摇头,幽幽说道:“他们没有犯错,是封印他们的人错了,不,或许,本就没有对错吧。”

    宋亦凡听不懂这段话,但是白黑却没有多做解释,似乎这件事他也不愿去回忆。

    白黑接着说道:“你体内的那个仙魂戾气并未尽消,虽然力量已不再像当初那般强大,但若是你已决定将其带在身旁,还要多加小心。”

    宋亦凡怔了怔,但当掌心触摸到那胸膛之处传来的冰凉后,他想到了蓦烟曾经历过那样的残忍,那样的痛苦,终究还是心生怜悯,不忍就此将其毁灭,料想世界如此之大,未必将来就找不到将其戾气尽皆驱散之法,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白黑明白了他的选择,也并不感到意外,而且他也只是他的师父,将来他终究是要远游的,他也不会将宋亦凡的路铺成康庄大道,自己的道终须自己来走。

    似是想到了什么,白黑笑了笑,又变得如往常那般和煦,他说道:“此番虫漠之行你也算是得了一番机遇,踏入了化灵之境,那么按照约定,明日我便传你术法之道吧。”

    宋亦凡喜不自禁,经历虫漠这一遭,他愈发感受到力量在修行界的重要性,他也希望能像江大侠那样,保护自己所珍视的那些东西,虽然或许无法以手中之剑,倒是颇有些遗憾,但是术法之道也是博大精深、玄妙之极,想到这,他又扬起了斗志,躬身行了个礼,便回去歇息了。

    楼中,白黑依旧站在窗旁,负着双手,看着那无垠的夜空,突然,他的身体之中涌出一团黑气,那黑气的黑是纯粹的黑,不含丝毫杂质的黑,并不带邪恶之感,但却给人一种致命的威胁感,仿佛只要触摸到一丁点,自己便会万劫不复、魂飞魄散一般。

    死亡,有时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在这世上的痕迹被完全的抹除,自己再不会有轮回,因为魂魄已经湮灭。

    那黑气逐渐在白黑的身后凝聚出一道身影,与白黑面容一般无二,只是一身黑袍,气质也是天差地别,浑身散发着冷酷肃杀之意,身形显得颇为虚幻,仿佛是元神之体。

    白黑没有回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那黑衣男子踱步到另一扇窗户旁,也看起了夜空。

    忽然,白黑开口说道:“小黑,父亲......错了吧?”语气之中似含着些许疲累。

    黑白平淡地说道:“不。”声音不含丝毫情感,就仿佛是个死人一般。

    沉默。

    黑白接着说道:“本来就没有对错。”

    白黑迟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忽而叹道:“在我看来父亲是错的,不过你说的或许是对的,本来就没有对错。”

    气氛又变得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白突然开口问道:“她......怎么样了?”声音之中竟含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白黑知道他说的是谁,也只有她,才能让小黑露出这一抹不算失态的失态。他微笑着,显得很是温柔,说道:“她过得很好,性子没变,还是那么招人喜欢,她......”

    说到这,他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仿佛在极力表现出自己的开心,哪怕此时并没有人看,或许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看吧,但那黯淡的眼神却让他此时显得那样让人心疼。

    “她......嫁人了,不过夫家对她很好,夫妻俩也很恩爱。”他知道小黑是不敢再去看她的,他便将她的情况都说了出来。两人是兄弟,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他知道黑白是个极为坚强之人,但又是个极为脆弱之人。

    黑白的身子微微颤了颤,气息一瞬间显得有些紊乱,但下一刻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之前的都是错觉。

    他又恢复了那平淡冷漠的语气,说道:“那就好,你为什么不去寻她?”

    白黑此时也平复了心绪,洒脱地说道:“她又不是她了。”

    黑白微微点了点头,又化作了一团黑气,融入了白黑的体内。

    楼中,依然静谧而安详,但却与方才似是有了什么不同。

    而此时,虫漠的一处地下深处。

    “想用那个诱饵将我们一网打尽?哼,好算计!我一定会报仇的!!!无涯小筑,你们都给我等着!!!”充满怨恨的声音从一片黑暗之中传了出来,仿佛要将这片天地都要毁灭一般,听闻此声的虫子和虫妖俱是体若筛糠,战栗不已,仿佛是遭遇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

    虫漠中心处有一座沙子凝成的大殿,很是雄伟。大殿之上立着一黄沙宝座,宝座之上斜躺一人,黄袍罩身,黄沙掩面,兜帽将头笼于阴影之中,看不清模样。

    蓦地,那阴影之中,闪过一道目光,锋利如刀,但却是有着抑制不住的炙热和阴冷,但转眼间便已消散,依旧是那黑黢黢的阴影,依然是那空荡荡的黄沙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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