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呀,今天就是初十,想起答应陪包氏去看戏的,我拉了李治赶回王府,匆匆洗漱了下,衣服都没换,还是打猎时的那身都很旧了的骑装,就陪包氏出门了。包氏不喜奢华,我也不会摆架子,只是一顶双人抬的青布小轿给她,我和李治走路。王妃出府,肯定会有侍卫随行,我让他们换了便服隐于左右,本皇孙不叫人,别冒出来碍眼。

    街上有对穆姓父女在搞比武招亲,观者如堵。

    我们也去看热闹,当然是在最前面。包氏坐在小轿里,我陪在一旁,不时跟她说这招不对、那招不好,李治在我身边打哈欠,嘻,这小鬼昨晚上提心吊胆地没敢睡,现在没精打采了,另一边是两个轿夫,隔绝闲人。我爱吃零食,照我的老习惯,逛街时会一路走一路买,现在正好拿出来吃,人人有份。

    又一汉子被那小姑娘打跑后,这回有两人同时上场,一个肥胖的老者,满脸浓髯,胡子大半斑白,年纪少说也有五十来岁,另一个却是个高大的光头和尚。胖子对众人喝道:“笑甚么?他比武招亲,我尚未娶妻,难道我比不得?”和尚嬉皮笑脸的道:“老公公,你就算胜了,这样花一般的闺女,叫她一过门就做寡妇么?”胖子怒道:“那么你来干甚么?”和尚道:“得了这样美貌的妻子,我和尚马上还俗。”众人不禁都大笑起来。

    全真弟子来行侠仗义了。我挥舞着手里的棉花糖,趾高气扬地大声道:“你们一个老而不死是为贼,加上一只秃驴,就敢在京师天子脚下,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胡言乱语,扰乱治安,真是活得不耐烦了。马上滚,否则本公子拿你们去见官,打上一百大板。”还回头洋洋得意地对李治道,“看看,这就叫绣花枕头一包草,中看不中用,不对,也不中看,反正,这些小混混都是欺软怕硬,别看他们平日里耀武扬威,其实胆小如鼠,见到真正的高手,比方说我,就会吓得抱头鼠窜……”

    李治来劲了,凑趣道:“是啊是啊,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眼前这两个嘛,怎么看都是纸老虎。”三两口吃完冰糖葫芦,扔了棍子,卷起袖子,磨拳擦掌地道,“康哥,你打架总不带上我,这回可让我抓住打抱不平的机会了,我来我来,我要打败他们,你帮我压场,可别让他们跑了。”

    我大笑道:“是准备好随时救你吧?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也想打人?”

    “不是有你吗?你会帮我的对不对?我上了。”李治兴奋地叫道,“姑娘莫怕,本大侠来替你教训这些无耻之徒。”说着就雄赳赳气昂昂地欲上前过把英雄救美的瘾。

    从前我怎么没发现李治也有大侠情结?理解理解,我上辈子十四岁时也是侠肝义胆、热血沸腾,现在嘛,“侠以武犯禁”,古有明训。

    胖老头和和尚听得恼羞成怒,胖老头一时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臭小子你找死!”伸手从腰里抽出根铁鞭,劈向李治。

    太无耻了,怎么能一开始就动兵刃呢?至少先说几句话,证明自己才是正义的嘛。

    李治吓得抱头尖叫,我赶紧扔了棉花糖,扑上去抱着他转了半圈,以背替他挡了这下。右手将李治推向包氏的轿子,左手顺手抓住了铁鞭鞭头,回身脱口而出“你敢打我弟弟!”借老头收鞭之力,飞身进击,在他胸口印上我那功力无比浅薄的摧心掌,不能致命,但有可能让他患上心脏病。

    一掌击出,我便借势后退,飘然落地。和尚果然也从僧袍中取出了戒刀,上前夹攻我。围观的众人纷纷退后,让出空地给我们打架。小李治吓得面色如土,扑在轿前对包氏大倒苦水赚同情。

    一队武卫军经过,一个军士刚喊了句“都聚在街上干什么?不许斗殴……”,领头的中尉立刻照他头上敲了一个爆栗,和善地对和尚老头道:“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

    和尚老头自己住手了。

    我是要引郭靖出来啊,燕无痕传信说他们已经到中都了,你们怎么能不跟我打架?我不禁皱了下眉头,随后笑嘻嘻地冲那中尉挥挥手,他立刻一副惋惜的表情,长吁短叹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啊,仗着家里有两个臭钱,就不务正业,每天游手好闲的,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啊,唉,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老头揉着心口,轻轻对和尚道:“嗨,和尚,武卫军掌京师巡捕,都是很有眼色的,那个中尉既然这么说,这臭小子家里肯定没势力,看那轿子,看他们的衣服,都旧了,他家也就是不愁吃穿而已,连有钱都算不上,不扳回面子,咱们以后在京里可还怎么混啊?看看那个小美人,教训了那小子,老夫就也告辞了,如何?”

    和尚望望红衣少女,喉头耸动两下,点点头。

    那个不过三十出头的中尉招呼手下离远一点,指着我,轻声教训道:“看仔细了,记清楚了,那个就是赵王府的小王爷了,单名康,他最爱找人打架,炫耀功夫,千万不要扫他的兴。”

    先前挨了一下的军士揉着脑袋问道:“要是惹了他会怎么样?”

    中尉白了他一眼,道:“就像悯忠寺住持心止。”

    和尚和老头刀鞭齐出,我终于有机会显摆我的分筋错骨手了。

    包氏担心我刚才挨了一鞭,直叫:“康儿,你受伤了吗?快让妈看看,别再打架了,快回来,咱们回去……”两个扮轿夫的侍卫,还有那些武卫军,竟然都在看热闹?包氏气得掀起轿帘一角,怒喝道,“你们没看见那两人在打我儿子吗?为什么不去阻止?”

    一个轿夫淡淡开口:“将军,不,公子武功高强,有胜无败,无妨。夫人请勿失仪。”顺手扯扯轿帘盖好。

    李治则握着拳头,愤愤道:“夫人,你不用担心,康哥很厉害的,一定能打倒他们,给我报仇。”

    那个中尉,则是尴尬地一笑,就是不言不动。

    这么有眼色的人我怎么会让他为难呢?算了算了。我使出空手入白刃,夺下刀鞭随手扔了,卸了两人的肩关节,踢给军士绑起来。和尚还大叫他是来应武举的,原来是刚进京的外乡人,难怪不知道我。他们功夫太差了,我打得不过瘾,摇头叹息,“几年不在,怎么什么小虾米都蹦跶出来了,撞上我,算你们倒霉。记住,本公子完颜康,是京城首霸。嘿,你这点点功夫也想应武举?别丢人现眼了,你能考上,本公子的一百侍卫都能考上了,朝廷还没那么多缺呢,哦,有缺也放给南线的百战之士了……”骂了他们一顿,然后我才回轿旁道:“妈你放心,我没受伤。现在还冷呢,我穿了四件衣服,那鞭只弄破了两层衣服。”

    中尉过来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小人崔彬,见过小……见过公子,公子可有什么吩咐?”

    我揉着手腕,冷淡地答道:“崔彬?我记下了。你知道我的姓,知道该如何处置吧?”

    中尉点点头。包氏又掀起轿帘一角,急切地问:“你要怎么处置那两人?”

    真多事,什么叫斩草除根,我不想没准什么时候就被人背后捅刀子。我笑道:“都被武卫军押走了,当然是依法处置。当众斗殴,也就打几下,没事的。”我没骗你,只是,谋刺皇孙,迹同造反。

    为了转移包氏的注意力,我摸摸李治的脑袋,关心地道:“小鬼,先前伤着了吗?”

    李治摇头苦笑道,“没。康哥,我的武功,真得很差吗?我也跟你学了五年的剑了,我看你打人很轻松的啊,怎么到我就不行了呢?”

    我立时神气起来,“你能跟我比吗?你比我差了不知几等,压根儿看不出我的深浅。告诉你,我的剑法,已经是天下第一了。”经验!经验!我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哪里是你闭门造车能比的?我教你几手全真剑法是给你强身健体的。

    “你?剑法天下第一?哈哈哈……”李治吃吃笑了起来,笑得捂着肚子弯下腰,眼泪滚滚而下,“康哥,吹牛不可以这么没谱的……”

    敢笑话我?我一把拎起他正要教训,却见那个中年汉子过来说道:“在下山东人氏穆易,多谢公子仗义相助。”

    看他神色古怪,盯着轿子,难道已经认出包氏了?我立刻放下李治,随手拍拍他肩膀当做抚慰,笑嘻嘻地回答道:“不用客气,我是气那老头儿打舍弟,才要教训他。那两个家伙武功低微,本来也就不是令爱的对手。”目光流转,看到那个红衣少女孤零零得站在一旁,我又想到个捉弄人的好主意了,慢慢晃过去,边道,“不过嘛,我打发了他们,免得脏了姑娘的手,姑娘总是承了我的情,是不是?姑娘打算怎么报答我呢?”到她面前正好说完。

    红衣少女见眼前这位公子一表人才,面如冠玉,丹凤眼,眼神清澈明亮,幽黑深邃的眼眸里,尽是少年人的骄傲和张扬,漆黑的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嘴唇稍显薄,嘴角微微上翘,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肤色苍白,一身骑装,更是显得英姿飒爽,顾盼神飞。就是他现在靠近了,可以闻到他衣服上有脂粉香气和酒气,富贵人家,恐怕都是这样。武功刚才见过了,很不错,人品也还好啦,口才,嘻嘻,要是……含羞低头,却不答话。

    包氏嗔道:“康儿,你又在捉弄人了,都这么大了,还这么顽皮。”

    我一笑回转,答道:“她是在车轮战,再来个十场八场的一定会输,就能嫁出去了。妈,听说今日演的戏是说穆桂英的,快开始了,咱们这就走吧……”

    中尉正领人押着和尚老头离开,军士们当然没有多温柔,两人痛得是冷汗直流,连声惨叫。说是迟,那是快,人群中跃出一个一身皮衣、头戴皮帽、浓眉大眼、土头土脑的少年,打倒两个军士想救人。

    郭靖,是你吗?你终于出现了,我还一直担心我的安排要作废了呢。

    我立刻上去接下他,边打边问:“请问少侠尊姓大名?是何人门下?”

    他兴奋地脸都红了,自己停手,一口南方土音,讷讷地道:“我叫郭靖,是江南七侠门下。你刚才,是叫我少侠吗?”

    “郭靖?哦,我小时认识的一个玩伴名字和你一样。”我放心了,摆摆手,示意武卫军士先走,站在围观众人中我的亲随徐知非见此也悄悄离开了。

    我绕着郭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依稀有小时候的影子,平平无奇,怎么看也想不通黄蓉是什么眼光。我明明去年底在为楚州、蜀国事焦头烂额时还是咬牙一次派出两个精英去北方,无痕精明强干,欧阳武功高强,任她选择,这小丫头怎么偏偏挑了郭靖呢?唉,一直被关在家里、足不出户的小女孩,就是糊涂。算了,黄蓉任性得很,我还不愿意我的属下受委屈呢。

    我笑道,“你想劫持犯人?”

    郭靖双手直摇,急道:“不是不是。”定了定神,又道,“你这样干不对啊!你的武功比刚才那两人高得多,你打赢了也就行了,怎么能下狠手折了他们胳膊?还把他们交给金兵……”

    我皱眉道:“他们一个和尚一个老头,非要招亲,我说了句公道话,他们就两个打我一个,还是兵器对空手,他们这么做,对吗?”

    郭靖摇摇头。

    我接着问:“抓强梁恶霸去衙门打几板子,小惩大诫,不对吗?”

    郭靖无言以对。

    郭靖出现就行了,我转身就想走,他赶上拉住我道:“你要走吗?”

    我奇怪地答道:“当然了,架打完了,我赶着去看戏呢,你拦着我干什么?”

    郭靖认真地道:“你这样干不对啊!这里旗上写得明明白白是‘比武招亲’,你刚刚下场,一下打败了两个人,是你赢了,你该当娶了这位姑娘才是,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唯恐天下不乱的李治鼓掌大叫道:“对对对,康哥,人无信不立,你是男人,你要负责任。”

    郭靖道:“看,连你弟弟都这么说,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还不如你弟弟明白事理。”

    我冲李治挥挥拳头:“小鬼,干吗害我?小心我揍你。”

    李治扮个鬼脸道:“是你先害我的,你说带我去打猎,结果却拉我去那种地方,昨晚上还不让我回家,一夜不归,爹爹一定会骂我的,我也要害你一回。”

    我又好气又好笑,“小鬼你出息啦,居然敢报复我。我要跟你爹爹说是你想去闲情居开眼界,我们才陪你去的,在那给你举行了个成人仪式,哈哈哈,你爹一定会罚你抄书,明天你是别想出门了,我准备,明天去拜访我那个老朋友——心止和尚,几年没见了,不知他的佛理可进步了。”

    李治又急又气,“又想甩开我,你,你坏死了。夫人,康哥又欺负人了,你要给我做主啊……”

    我回身向郭靖做了个“请”的手势,一本正经地道:“少侠,行侠仗义也是要量力而为的。我不会娶那位姑娘,除非……打败我,如你所愿。”

    郭靖点点头,不再多话,即便攻我。

    我把全真掌法混合分筋错骨手使用,虽然我的内力是比他强得多,但我的拳脚招式还是停留在丘处机离去时的水平上,仅仅是会个样子,远没有熟能生巧,至于从大理皇帝那弄来的不知真假的天山折梅手,以我此时的内力修为还使不出来,刚翻了遍,还没练过,加上现在是比试,又不是生死相搏,杀招一概不能用,我居然和郭靖斗了个旗鼓相当。真是丢人,我发誓,我要找丘处机好好突击练习一下拳脚功夫。

    翻翻滚滚三百多招,看郭靖再无新招,徐知非也领了候通海欧阳克他们来了,我运气于胸,在他又一掌劈来时就势飘身后退,抱拳道:“少侠果然身手不凡,如你所愿。”转身就走。

    郭靖赶上拉住我道:“咦?怎么又要走啦?你不是答应娶那位姑娘吗?”

    我甩开他大声道:“听清楚,我说的是‘如你所愿’!你方才不是说进了这场子就是参加比武招亲吗?打赢了别人的就要娶这位姑娘吗?现在,你,下了场,你,打败了我,你说是谁胜出?”我可是以害人为乐的哦,诡异地一笑,“比武招亲嘛,当然是要找武功最高的,就是打败全场无敌手的最终决胜者——少侠你了。你既然下场,你的愿望不就是抱得美人归吗?如-你-所-愿-”

    哄堂大笑。我好不容易说完,回到轿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包氏怪我玩笑开大了,声音中却也有掩不住的笑意;李治则翘起大拇指,“康哥,这样就能过关,厉害,我本来还想向王爷告你私定终身呢,现在没戏了。”郭靖“我……我……”了半天,不知怎么办才好;穆易被笑声惊醒,茫然不解。

    只有一处不和谐,那少女看我的眼光里是失望、悲哀、伤心、痛苦,面色凄惨,楚楚可怜。不是吧,世上真有一见钟情?我再不招惹她了。

    穆易得旁观者告知场中的纯朴少年打败了我,是他的女婿了,挺满意:这个才门当户对嘛。拉着他道:“你尊姓大名?我们住在西大街高升客栈,这就一起去谈谈罢。”

    一个白衣少年从人丛里钻出来道:“靖哥哥,你上当了,别理那坏蛋……”

    候通海怒喝:“臭小子,你在这里?”当啷啷一声,从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钢叉,直向他冲去,一个逃一个追,后面尚有黄河四鬼,手执兵刃,杀气腾腾的追赶。

    我得意洋洋地朝郭靖挥挥手,不忘再回头跟那少女打个招呼:“姑娘,你还没报答我哦,嘿嘿,记得请我喝喜酒。”

    郭靖却趁机大步赶上,先打了我一掌,之后才叫“看招”。

    卑鄙,打到我背上的鞭伤了,我痛得“啊”地叫出来。

    小王爷受伤,这还得了。彭连虎大踏步走向场中,一掌击中郭靖手臂,他站立不稳,登时摔倒。

    彭连虎向我一笑,道:“小王爷,我给你料理了,省得以后这小子再纠缠不清!”右手后缩,吸一口气,手掌抖了两抖,暴伸而出,猛往郭靖头顶拍落。

    我忍痛叫道:“别杀他。”却已不及。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长眉秀目,颏下疏疏的三丛黑须,白袜灰鞋的道士冲出救下了人,好运气果然是郭靖的特性。道士露了一手脚下功夫,乃是人称铁脚仙的玉阳子王处一,和彭连虎见礼毕,给郭靖说了情,转过身来,双眼一翻,霎时之间脸上犹如罩了一层严霜,厉声向我道:“你叫甚么名字?你师父是谁?”

    我硬着头皮上前,飞快说道:“弟子完颜康见过师叔,家师姓丘。我与郭兄不打不相识,郭兄武艺,我佩服得紧,请郭兄与师叔同到舍下,咱们交个朋友如何?我受了伤,先回去包扎了,师叔,告辞了。”说完立即钻进人群跑了,反正徐知非他们会保护包氏回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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