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既然说是本初……权且就算是吧。”若无其事地随意挠着后脖颈,郭嘉不置可否笑笑道。

    信步重新走回到袁隗身前的案前,郭嘉俯下身探出头,拉近自己与袁隗的距离。面面相视间,他沉下声音,低声讥嘲道“其实真要说起来,太傅昔日辟董卓为掾,之后又在董卓初入雒阳逞凶施威之际,步步退让、妥协。可以说,董卓之所以拥有今日这般权倾朝野的势力,太傅诚可谓是功不可没呢。”

    郭嘉一番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嘲讽,将袁隗说的是脸上瞬息堆满阴云。阴沉得快滴下水来的太傅,沉声质问郭嘉道“奉孝这是何意?”

    郭嘉刚刚的言行,毫无疑问是在揭开袁隗的伤疤。事实上,今时今日犹如身陷囹圄的袁隗,心中最追悔莫及的事情,莫过于当初因为畏惧刀兵相向产生的变数,是以在董卓刚刚进入雒阳之际,选择退让以及妥协。妄图用更稳妥的方式,慢慢去掉来自西凉的疥癣之疾。

    “太傅乐意听,我可就继续讲下去。”郭嘉莞尔一笑,故意曲解袁隗的质问,只是他和煦温暖的笑容,落在袁隗眼里却似凛冽的寒风,直刺进骨髓“今弘农王,先遭董卓废黜,后更被其遣人鸩杀。太傅,虽未曾亲手杀害弘农王,但是弘农王之死,却实实在在与太傅难脱干系。”

    “我想问太傅,莫非太傅的心里面,就真没有一丝一毫的自觉?难道太傅就不曾觉得,自己既愧对先帝的重托,也辜负大汉的恩德,更有负天下百姓的厚望?”

    “你究竟——”郭嘉质问之下的意有所指,全然已经呼之欲出。汗水在眨眼睛,遍布袁隗的额头,有些颤颤巍巍的他,指着郭嘉的面庞惊问道“究竟想要说些什么!?说些什么!”

    “我想说,太傅者,职掌辅佐、教导幼年的天子。”迎着拧眉怒目袁隗怨愤的眼神,郭嘉嘴角微微上翘,一字一句地低语道“今弘农王已薨,太傅作为其师傅,是否也应当随弘农王而去,好好履行未尽的职责与义务,也算是去赎清自己的罪孽?”

    “你…你!”郭嘉不曾遮掩的一番言语,听得袁隗是既惊且惧,亦夹杂着许多的愤怒。五味杂陈的情绪,交织在胸腔当中,面孔也因此变得有些扭曲,一时间更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若其他人说出这番话,袁隗权当是耳旁风,但郭嘉却极有可能是袁绍的人。

    袁隗原先想来,郭嘉应当是尊奉袁绍的密令,潜伏进府与自己接洽潜逃的事宜。进而里应外合,将自己送出雒阳,藉由自己的消失,令袁绍不用再投鼠忌器,可以长驱大军驱逐董卓。

    只是当袁隗听完郭嘉刚刚讲述的一番话语,听完这番字里行间全然是要自己以死谢罪的话语。袁隗恍然大悟,原来袁绍是希望自己去是,并藉由自己的尸体,替他铺平一条进军雒阳的康庄大道。

    “真是没想到…袁本初,这个逆侄…”半晌,气急攻心的袁隗咬牙切齿道“你说,究竟是不是他派遣你来见我?是不是他要你来逼是老夫?!”

    袁隗咆哮连连,全然再无刚刚刻意压低声音的状况。

    显而易见,袁隗对袁绍的失望,以及愤怒,已经令他不再顾忌自己的声音,是否会惊扰到始终值宿在宅院之外的西凉士兵。甚至于,袁隗的心里隐约希望西凉士兵能够闯进来,将眼前之人抓走。

    袁隗当然有失望与愤怒的理由,因为他扪心自问,自己相较于袁氏一族的其他长辈们,对袁绍、袁术这两位侄儿,算是最一视同仁,最不偏不倚,也是最问心无愧的。

    正因如此,袁隗才是最难接受,袁绍竟然做出这般忘恩负义、枉顾孝道的悖逆之举。

    “一直都是太傅在自说自话,我可没有承认或者否认。”郭嘉付之一笑,不再回应袁隗关注的重点,他转而提醒袁隗说“事实上,我究竟是受谁的派遣,当真是一件非要弄清楚的事情吗?”

    “还请太傅放下愤恨,扪心自问。”手指戳在义愤填膺的袁隗的胸口,郭嘉直视袁隗冒火的眼神,娓娓说道“太傅请自问,是否当真准备坐视两位侄儿,双双成为天下人口中的笑柄?太傅请自问,是否当真准备将袁氏数代积攒下的名望,以及其所转化出的基业,全部拱手让人,成为其他人的嫁衣?”

    略作停顿,郭嘉收回的手指,停留在案上的孟氏《易》之上,眼神则仍旧牢牢锁死在袁隗几近茫然的眼眸。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凛冽“还是说,太傅想要以两位侄儿,全部沦落成世人眼中追名逐利、枉顾孝道的小人,并藉由此换回几月,甚至只是几日的性命?”

    “毕竟——”郭嘉直起身,居高临下对袁隗道“太傅应该比天下人都明白,太傅的两位侄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以及他们最终将会做出什么选择。难道不是吗?”

    “你——”郭嘉最后的一番话,犹如重锤砸在袁隗的心扉,茫然的他低眉凝眸在古朴的孟氏《易》书简上,汝南袁氏自袁安起的百余年创业历程,不断浮现在袁隗的眼前。

    良久,袁隗喃喃自语“你说的对,都对。谢谢。”

    便如犹如郭嘉所言,亲眼看着袁绍、袁术成长的袁隗最是清楚,他的两位侄儿,对皇宫禁中独一无二的御座,心中究竟存着多么强烈的执念。袁隗心知肚明,袁绍、袁术的这份执念,早就已经远远超越所谓的亲情羁绊。

    因此,袁隗明白,袁绍与袁术是决计不会因为叔侄的情分而投鼠忌器,以至迟疑徘徊,错失最终登顶的机会。袁隗甚至确信,如果不是袁绍、袁术不愿意背负不孝的骂名,因而必须摆出犹豫和纠结的姿态。只怕就在董卓刚刚威胁的当口,关东联军就会毫不犹豫展开最猛烈的进攻。

    “是的,太傅该明白的,太傅的结局,只剩下死而已。”郭嘉平心静气地说着,他的脸上在某刻流露出对眼前老者的怜悯——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太傅能够做出的选择,也只有是早死几日,或者晚死几日罢。太傅能够影响的,也就只有自己的死,究竟会带给汝南袁氏是利,还是弊。”

    说话时,郭嘉拿起案上的孟氏《易》,递给尚在犹豫的袁隗,小声地循循善诱地说“太傅如果选择多在囹圄中多苟活几日,选择死在将来,就会拥有整个汝南袁氏作为陪葬品;反之,太傅如果选择现在死,死在今天,则太傅的侄儿们无论是谁坐拥天下,都不会忘记太傅今日顾全大局的行动。

    诚如是,太傅不但能在青史当中,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浓墨重彩的一笔。也能获得袁氏后人的四时祭祀,也称得上是生荣死哀。”

    “老夫……”颤颤巍巍地从郭嘉的手中接过孟氏《易》,袁隗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这卷代表着汝南袁氏崛起之路的书简。在几度欲语还休之后,他还是闭上眼睛咬咬牙,握拳做出一个袁氏族人,应当做出的正确选择。

    袁隗的头颅重重点下,仿佛解脱般地说道“老夫既富且贵,数十载享尽人间的富贵,死又何妨……”

    对于生的欲望,任何人都有,袁隗当然也不例外。但多担惊受怕地苟活几日,代价却是整个家族,数代人的不懈努力,全部付诸东流,袁隗没有这么自私。

    抉择或许很艰难,但当真的做出时,心中的包袱也随之卸下,袁隗不由是长长舒上一口气。

    良久,猛然想到什么的他,带着浓浓的悔意,既像是对郭嘉说,也像是对自己说“是老夫当日无穷无尽的妥协,以及退让,终于将董卓喂养成一头无与伦比的野兽。老夫愿意用自己的死,去替后辈们开辟通向未来的道路……”

    “只是…只是宅中上下这五十余口人…”袁隗可以无惧死亡,但要说了无牵挂,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因而,这位老者用近乎哀求的神态,恳切地对郭嘉说道“他们,都是无辜之人,还请奉孝先生能够设法搭救。”

    袁隗话中全然是敬称,言中道尽悲鸣,怎奈何听者却是郭嘉。只见他生出手指停留在苍白的嘴唇前,示意袁隗不必再赘言,进而心平气和回答袁隗说“既然要奉孝讨贼,若太傅只是自杀,只怕是远远不够。若只杀太傅,亦是有悖常理。其实,事已至此,我想太傅也应该放下幻想了,不是吗?”

    只是忘情,终究不等于无情。虽与袁氏无甚瓜葛,但说出这番话的郭嘉,心绪仍旧不免受到干扰。无法再直视老者悲伤面孔的他,低眉整理着衣衫转身信步离开。

    走到门前,郭嘉停驻脚步,背对着袁隗的他,徐徐说道“其实…太傅也不必过于纠结。仍旧是刚刚的那些话语,早死和晚死,以及死带来的价值或者损失。这些,还请太傅好生思量。但留给太傅的时间,已经不多。”

    “呵,你说的没错,是我的心里,还存着幻想。”呆坐在原地的袁隗,听完郭嘉的话语,良久讷讷地自言自语说“现在的年轻人,当真是可怕呀。本初有你在身旁,也不知道究竟是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说罢,袁隗也不管郭嘉是否还在,又是否能看见,挥袖示意他可以离开。

    郭嘉离开前的一番话,意思再是明白不过。作为太傅的他,如果当真自杀,剩下的人质是绝对不可能牵绊袁绍的脚步。因而,袁绍会在得到他死讯之时,立刻对董卓发起进攻。

    一旦董卓兵败,逃回洛阳。他势必会因自己的自杀,导致袁绍的进兵,迁怒在已经失去价值的袁氏宗族上,进而将满腔的愤怒,倾泻在他们的身上。或许,等到那时候,轻易地死去,都将成为一种奢望。

    “好一个郭奉孝。”孤零零坐在书房当中,袁隗凝眸昏黄的灯火,漠然自语道“奉孝…讨贼。奉孝讨贼…老夫,没有选择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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