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覆盖了整座京都,一眼望去,皆是茫茫的白。

    但在这之中,却有一处景物格外显眼,红的透彻。

    那像是沾染在纯白衣袍之上一抹妖艳的鲜血,又像是女子白净的素面之上描下的一点朱砂,荡人心魂。

    当然,这里本来便是一处勾人魂魄的地方。

    明月楼里近来清冷了许多,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一档子不得不说的故事。

    京城里一位官老爷杨开靠着献女之功爬上了三公的宝座,而这座原本死气沉沉的京都也因那位横空出世般的杨依依而变得热闹了起来。

    这世上从不乏爱美之人,而好事者更是比比皆是。走在太安街上,街头巷尾几乎随处可听见有人满脸兴奋地议论此事,更有人口沫横飞地吹嘘着那杨依依是如何地倾国倾城,看那绘声绘色的模样,仿佛是自己亲眼见识过一般。

    也还有人,为了杨依依与京都中盛名已久的花魁梅妃君二人谁更美争的脸红脖子粗。

    像这等景象热度,持续了数月也不曾有消退的迹象。

    这本是一件好事,一件能为明月楼带来更多人气的好事。但不幸的是,明月楼内部自己却出了岔子。

    明月楼赖以力压整座京都青坊的花魁梅妃君被人发现有了身孕,这可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万一这消息传了出去,她梅妃君本人惹一身唾骂不谈,这可要连累着明月楼坏了名声。

    但这种事又怎瞒得住?嫉恨梅妃君的人不在少数,明里暗里巴不得看她笑话,纵然明月楼监管的再严实,隐瞒的再好,这风声依旧是传了出去。

    眼瞅着梅妃君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纵然明月楼里的管事再怎么狡辩否认,也无济于事了。

    本来那群管事们想着,只要梅妃君供出那个混账,再抹几滴眼泪编个故事把责任全推给别人,等过了这阵风头,凭梅妃君的姿色也不难东山再起。怎奈梅妃君却是软硬不吃,认死了要包庇那个混账,对这事只字不提,丝毫不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

    管事们好说歹说,终于是失去了耐心,便不再管梅妃君的死活,任其自生自灭去了。

    而梅妃君则是躲进了明月楼内一处最偏僻败落的小院,再没踏出过半步。唯有静夜里听到一阵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怨曲时,才会恍然忆起明月楼里还有这么个人儿。

    天色渐暗,街边的行人商贩各自归家,而那风月之地,却是灯火辉煌。

    明月楼外,一名衣着单薄的男孩双手置于胸前,好似怀中抱着什么事物一般神色匆匆地跑了过来,随后又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男孩目露怯色地眺望了一眼这座繁华的红楼,缩了缩脖子,随后脚步一转便沿着高墙向北跑去。

    而他眼中的那抹怯色也随之散去,转而化为某种兴奋之意。

    不多时,他便来到一处杂草丛生的院外。男孩伸长了脖子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一番,确认天黑无人后,方才拨开了没过他膝盖的杂草,对着墙角下的一处“狗洞”钻了进去。

    这里便是男孩的栖身之所。自他父亲死后,他便孤身一人游荡在太安城里,每日直至日落时方才来此睡上一晚。

    或者说,是躲上一晚。唯有这里,方才让他有那么一丝微小的安全感。

    但在不久前,男孩有了一个朋友。

    “大姐姐,我回来了!”

    男孩瘦小的身影方才从那洞中探出一个头,便迫不及待地叫喊起来,随后他灵巧地钻出,也不顾身上沾染的泥尘,撒开脚丫子便向院中跑去。

    闻声,庭院中,一道更为清瘦的身影先是颤了颤,随后便转过身来,冲着男孩展颜一笑。

    男孩见状先是一惊,随后突然叫了起来:“大姐姐,说了多少次了!你那娇贵的身子哪能干除草栽树这些粗活!让我来就行!”

    女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一脸毫不在意地样子漫步回到院中一座小屋檐下,笑意不减:“小乞丐,有些事可是要自己亲力亲为,才显得有诚意嘛。”

    “种树能有什么诚意!”男孩仿佛是被逗笑了:“这什么劳什子梧桐树,还能给你种出花来?”

    “梧桐是会开花的。”女子瞪了瞪眼睛,神情忽然变得无比认真,两眼直直地盯着男孩说道:“虽然花期很短,但它确实会开花……”

    “还能引来凤。”

    男孩被唬的缩了缩脖子,心中虽然不服,但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小声嘟囔道:“我还真没见过。”

    “小乞丐,你以后多读些书,懂的就多些了。”女子的表情又似融化般舒展开来,只见她掩嘴偷笑一声,随后卷起长裙,悠然地坐在檐下木廊之上,而她的面前,正摆放着一把古琴。

    男孩像是对此见怪不怪,他熟练地将怀中一袋物品轻轻放置在女子身旁,随后行至院中一处石桌旁,端起一个盘子便屁颠屁颠地跑了回去,盘腿坐在女子旁边不远处。

    随后他两只贼溜溜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女子一番,轻轻向前推了推手中的盘子,略有些紧张地问道:“大姐姐,你真的一口都不吃那些人送来的食物?”

    女子轻轻颔首,接着从男孩递过去的袋子里取出一个又白又大的包子。

    男孩的眼睛被那比白面做的包子还要白的玉手晃了晃,咽了咽口水,更为紧张地问道:“大姐姐,我听我爹说这些山珍海味平时都是那些大老爷们才能吃得上的,珍贵的紧,你真的不要?就吃这破包子?”

    女子轻轻咬了一口,接着像是被里面的馅烫了嘴般做了个痛苦的表情,尔后开心地笑着说道:“那些大鱼大肉早就吃腻了,哪比得上这质朴的玩意呢?”

    男孩闻言依旧满脸不解,但却是如释重负般放下心来,开始大口地吃起了那些山珍海味。

    说道这位大姐姐,男孩一直觉得她很奇怪。那日男孩回来后,突然见到自己的“家”来了个不速之客,登时是吓得大惊失色,第一反应便是转身逃跑。只是刚跑出两步,又见身后没有动静,方才冷静下来忐忑地开始打量起来人。

    小男孩没念过书,更没什么见识,但他觉得这位大姐姐应该比城里任何一名姑娘都要漂亮,更不是他能组织起语言形容得来的。虽说男孩对这什么男女之情懵懵懂懂不知所谓,但一时之间仍是羞怯的不知所措。

    鼓起勇气打了声招呼,对方确实两眼直直地看着天空发愣,像是根本没察觉到他的存在一般。

    男孩不免有些生气,也立马意识到了自己的地盘被人入侵了,而他也正是因为城中各处所能落脚的地方都被别的乞丐占了,方才被追打的到处乱窜。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地盘,又怎容得下别人?即便对方是一名看似比他还要弱不禁风的姑娘。

    男孩登时便黑起了脸,刚抄起棍子欲要把女子赶走时,却被女子身旁摆放的那些佳肴勾走了魂,自小到大,男孩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而那不速之客这才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般回过神来,她盯着他,笑道:“小乞丐,你住在这里?”

    男孩木讷地点了点头。

    女子一指那些食物,笑意更甚:“让我也待在这把,你每天都能吃这些。”

    男孩想也不想,止不住地点头。

    两人就这般相处了下来。

    起初男孩并不知晓这大姐姐是什么人,为何要待在这种破地方,也没有心思去一探究竟,他还巴不得这样的人多来几个呢。只是时间一长,听得城中的风言风语,男孩好似也对此有了些眉目。

    此刻,他斜眼看向身旁的女子,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大姐姐,你……是不是姓梅?”

    女子的肩膀在那时忽地一颤,过了良久,她方才轻声回了一句“嗯”。

    “叫……梅、梅、梅妃君?”男孩将声音放得更轻,生怕一不小心触怒了对方。

    “嗯。”这一次女子倒是回应的很爽快。

    “是整座京都最有名的那啥花、花魁?”男孩似乎有着问不完的问题。

    女子歪着脑袋看了过来,眨了眨乌黑的双眼,调笑道:“怎么?小乞丐长大了,懂的也多了?”

    男孩登时脸红脖子粗,连连摆手,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大、梅姐姐!我不是故意去打听的!就是听外面的人胡乱说!这不实在好奇,忍不住了才偷偷问一问……你要是不喜欢,我立马扇自己几个嘴巴,就当无事发生……”

    他越说声音越小,后面就只剩下了吭吭哧哧的出气声。

    女子见男孩一脸窘迫,忍俊不禁道:“没关系,随他们说吧,我不在意。”

    “那他们说的是真的?”男孩不知道都听了些什么,又问。

    “你就当都是真的吧。”女子更不知男孩究竟听了些什么,一脸无所谓地回答。

    “哦。”

    男孩闷着头,托腮道:“那那个男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我爹要是有梅姐姐这么漂亮的媳妇,肯定做梦都会笑醒。”

    女子闻言差点失态地大笑起来,她擦了一把眼角浸出的眼泪,开始认真地打量起这个有趣的男孩,随后满脸玩味地反问道:“那你爹人在哪呢?要是他是个好东西,姐姐说不定能将就一下。”

    男孩将头埋在臂弯里:“我爹被人打死了。”

    女子顿时语塞,表情凝固在脸上,随后方才支支吾吾地想要道歉。

    “那你娘呢?”

    “我爹说,我娘病死了。”

    女子觉得自己又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

    “但我还活着,还会好好地活给别人看!”

    女子愣了愣,她觉得男孩的语气有些不同寻常,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应和着点头。

    “那梅姐姐你呢?”男孩认真地问道:“我听他们说……你肚子里还有孩子吧?那待在这种破地方怎么能行……我听他们说,你完全可以回去的,根本不用在这种地方受苦,只要……”

    还不待男孩说完,女子便轻声将其打断,玉葱般的食指抵在唇边,冲男孩眨眼道:“小乞丐,有些事,你现在还不会懂的。”

    男孩郁闷道:“如果懂了就会像你这样,我希望我以后都不要懂。”

    女子没料到男孩会这般回答,错愕过后,便是笑着不置可否。

    尔后她吞下最后一口包子,双手抚上琴弦,仰首望向天边升起的新月,轻声叹息。

    “日落了,小乞丐,想听一曲吗?”

    “什么曲?”男孩侧目。

    又一声叹,愀然空灵。

    “离歌,雨霖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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