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街头,大雪依旧。

    “臭小子!站住!”

    一道尖啸声好似一阵浪潮般压过了街边四周的叫卖声,那尖锐的嗓音听得人不禁肩膀一颤,随后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伙计挠了挠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尔后循声望去。

    只见长街处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模样狼狈、气喘吁吁地追着一名年约十岁的孩童;中年人体型肥胖,动作笨重,在这等热闹的长街上又怎抓得住一名身材瘦削动作灵活的孩子?而中年人的身后,还跟着一名家仆打扮的老者,一张脸如同霜打的茄子般皱蔫不堪,此刻更是如同在卖命一般地跑着。

    两人的模样十分滑稽,不免令围观者忍俊不禁,但他们想笑,却又不敢笑,一张张脸皆是憋的涨红,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直到那孩子灵巧地穿过人群消失在路的尽头,直到那中年男子和老仆踉踉跄跄地追了过去,余下的路人这才放心地呼出一口气,随后相互对视一眼,窃笑起来。

    “看样子老钱那家伙又被那小子偷了啊?”一名卖豆花的漫不经心般地挥手驱赶了下面前的苍蝇,冲着三人消失的街口处眨了眨眼,随即开口笑侃道。

    旁边一位袖子挽的老高的壮实汉子卖力地烙着大饼,头也不抬道:“说话当心点,什么老钱,人家现在是钱老爷,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哪能跟他叫的这么熟络!”

    卖豆花的扬手摸了摸后脑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自问自答道:“看样子老钱确实是被偷了。”

    “偷什么偷!”汉子将铁锅里的大饼翻了个个,没好气道:“那小子要是偷钱老爷的包子,能轮得到钱老爷亲自出来抓他吗?还不是半道上抢的!”

    “抢的?”卖豆花的又眨了眨眼,一脸匪夷所思。

    汉子点了点头,继续道:“就是抢的!我都跟钱老爷说了好多次了!别每次去给杨大人送包子就他们一胖一老两人去,那小子惦记他们多久了,这不自找麻烦吗?”

    汉子说到这时顿了顿,气道:“咱这是好心提醒他对吧?别的不说,把那小子抓个现行教训一顿,也好让那小子下次收敛点……可是钱老爷呢?有了贵人撑腰就不认咱们了,见面都是鼻孔看人,爱理不理的,这话说出去不就是耳旁风。也好,活该他每次都被抢,呸!”

    卖豆花的听罢,只是大笑着摇头。

    不过两人这般无意间的对话似乎是惹得身后摊位上一名戴着斗笠的男子的兴趣,只见他卷着大饼沾了沾豆花狠狠咬下一口,眺望着早已重新挤满了人的街口处,饶有兴致地搭话道:“两位老板,这事很常见吗?”

    先前一直板着脸的汉子似乎被这一声“老板”喊的心花怒放,他旋即回头摆出一张笑脸道:“这位客官是新来京城的?这事在咱们这条街上确实很常见。”

    男子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那‘抢东西’的小子是什么人?”

    “就是城里一叫花子,他爹本来是杨大人家的短工,后来不知道得了啥病干不了活了,就被杨家辞退了,他家的婆娘也随之跟人跑了……哎,说来也挺可怜的。”

    男子点了点头,没有吱声。

    汉子见他兴致不减,继续说道:“去年冬天,那小子去偷钱老爷包子铺里的包子,被逮了个正着,钱老爷带人把他打了一顿,他老爹也跑出来跟他一块挨了打,这本来也不是啥大事,干了坏事就得有惩罚您说是不客官?”

    听得汉子发问,男子没有回答,只是又点了点头。

    “钱老爷也是倒霉,那小子他爹身体本就不行,大冬天的还穿的那么单薄,这下又添新伤,没多久人就没了……自此那小子就惦记上咱们可怜的钱老爷咯!”

    汉子压着语气,试图尽量将这事说的很平静,饶是如此,说到这时他的眼神也依然有些发愣,手上的活也不禁停了下来,满脸唏嘘。

    而一旁默默听着的男子不禁皱了皱眉头。

    沉默片刻,汉子忽地话锋一转,一脸神秘道:“不过这些小小的‘晦气’根本冲不掉咱钱老爷的福气,客官,咱们京城近来发生的大事您可不会不知道吧?”

    男子嘴角一撇,也配合地露出一丝微笑:“说来听听。”

    汉子顿时兴致盎然,两眼放光,像是在说一件素来为人津津乐道的喜事般侃侃道:“住在咱这条街上的杨家出了个极为水灵的姑娘,那模样道是九天仙女下凡。以前只是偶有听说,大家也就乐呵乐呵没当回事,再漂亮的姑娘,还能比得过咱京都花魁梅妃君不成?”

    原本表现自然的男子握碗的手忽地一紧。

    而那汉子此刻如同一名极为巧妙的说书人般抑扬顿挫道:“结果呢?大家都不信,却没料到杨家还真有!”

    “那杨姑娘一进宫,虽说没迷住陛下,却把两位皇子迷的神魂颠倒。这事一有了眉目,杨家立马就跟着水涨船高了,大家都相传杨家生了个贵人!”

    说着说着,汉子便又唉声叹气起来:“说真的,像杨大人那等朝中的大臣都要靠贵人帮助,咱这些小人物想要飞黄腾达,没有贵人提携简直是痴心妄想,钱老爷真是好命啊!”

    “怎么说?”男子早已吃完了东西,却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汉子嘟囔道:“客官,您凭良心说,咱这烙大饼的手艺不差吧?”

    “不差,不差。”男子连忙敷衍道。

    “可那杨大人就偏爱钱老爷家的包子,每餐必点,别家的都不吃!杨大人也是慷慨,这一起势,便顺手把钱老爷也提携起来了,这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一下子就从一个小店的店主成大老板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咱们都得喊他一声钱大户了!”

    而一旁一直静静听着的卖豆花的急忙笑着插嘴道:“不过老钱人也知恩图报啊,杨大人对他有恩,他每回都是亲手做的包子亲自给人送去,酷暑严寒一天都没落下过,生了病也强撑着要送……”

    不待这话说完,汉子闷哼一声打断道:“这是他应该的!”

    卖豆花的毫不在意汉子的冷嘲热讽,继续笑道:“不过老钱也是不长心,每回就带个老仆一起出门给杨大人送包子,这不……”

    他瞟了一眼远处,咂咂嘴道:“还有个叫花子还惦记着他嘛。”

    男子听罢,仰头爽朗地大笑起来,随后起身冲两人拱了拱手,告辞道:“多谢两位老板了,这回听到了点有趣的事。”

    “不客气,不客气,难得的太平之世,就得有点太平的样子嘛!”二人连连摆手。

    男子愣了愣,继而瞄了一眼两人紧挨着的摊位,展颜道:“那……顺带麻烦两位老板帮我捎两个大饼一碗豆花,我要带回去吃!”

    “好嘞!”

    两人急忙应承,手上又忙活了起来,直到送走了那戴着斗笠的健硕男子,方才长舒了口气。

    恰在此时,忽地响起了一阵阵清脆的声响,由远至近悠悠飘来。

    那声音,像是和尚敲着木鱼,更夫打着梆子,亦或是说,更像是乞丐抓着筷子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破旧的瓷碗。

    “夺燕泥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

    “啊,又来了,这唱的是啥啊?”卖豆花的闻声一脸茫然。

    “不知道,听说是最近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词……”烙大饼的汉子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词?这也叫词?!我寻思着那什么劳什子‘词’不是些高雅的玩意儿么?就跟那些青楼的娇娘们嘴里唱的一样好听,这粗鄙的的东西算什么词啊!”卖豆花的汉子更为不解道。

    烙大饼的汉子却是更为不屑:“嘛,最近涌入京城的难民越来越多,有些什么人也不稀奇吧,唱着玩意骂那些有钱的老爷,他们自然也乐呵。反正……我听得倒是挺顺耳的,哈哈!”

    “哈,你这么一说倒也是。”卖豆花的汉子眯起眼睛眺望四周,似是在寻找声源一般:“就是不知道这词叫什么,谁作的?”

    “谁作的不清楚,至于词牌名嘛,好像叫……”

    “醉太平,来着?”

    “醉太平?”

    卖豆花的汉子愣了愣,旋即仰首望向渐渐昏暗的城头,耳边听着吵吵嚷嚷的声音,突然笑了起来:“确实,醉太平呢。”

    不知是谁叹了一声。

    而街口的另一边,先前那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一手撑着膝盖半蹲着喘气,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张丝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把汗,随后自嘲般说道:“天寒地冻的,原来也能这么热。”

    “老、老爷!”中年男子身后,一名老仆更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上来。

    男子回首笑道:“您老人家一把老骨头了,没事吧?”

    怎料那老仆闻言一改颓姿,昂首挺胸道:“放心,老爷,老奴身子骨硬朗着呢!倒是您一身肥……”

    男子顿时拉下了脸:“包子呢?”

    老仆拍着鼓囊肚子道:“放心,老爷,老奴在,包子在,抢了一袋,还有一袋!”

    “还热着吧?”男子依旧板着脸。

    “热乎着呢!”

    “那就别废话了,咱们赶紧给杨大人送过去!”男子不知从哪又来了力气,向前便迈了一大步。

    而后者,自是不甘落后。

    “老吴啊,我站的高了,看的远了,这才发觉自己以前心胸多么狭隘,才觉得以前真的做了很多错事!”男子没由来地忽然蹦出一句。

    “老爷,都说了,那事并不能怪您。”老仆露出一口缺了门的大黄牙,红润的脸颊如笑开了花。

    “但人嘛,做错了事,就该受罚。”男子继续说道。

    “是是是,求您老嘞别念了,您这话老奴都听了几百回了!”老仆连连告饶。

    男子恹恹地闭上了嘴,两人就这般静静地上路。

    只是那男子似是不甘寂寞,双手合十,如同祈祷般小声感叹着:“天寒地冻的,再热的包子也捂不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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