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敢让康若然也这样,她身体原本不佳,再有什么差错,良心债是要背上一辈子的。最重要不能让她回国,她会受不了,如果一下子跟着老太太走了。流年不敢往下想。

    人嘛,自私也好,无情也罢,有时,你不希望一个人出事儿并非出自于真心或关心。

    第二天,康若然自己订了机票,还有流年的。

    “你得看着我,不然你不放心。”康若然笑笑,“我妈为你死的,”她继续面对镜子,将两片嘴唇叠加在一起,然后“叭”,轻声分开。化完了妆的康若然,明媚美艳不可方物,她值得更好的人生,为什么要跟自己耗在一起。流年不理解。但他不敢朝康若然讨要答案。

    他终于在她面前变得卑微,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说一不二,他说太阳是方的,康若然都会点头称是。他曾经以为那个叫做康若然的女人一辈子说话都不能粗声大气,说话声儿大了都怕把嘴边儿的灰给吹跑了。

    流年笑笑,笑自己其实挺蠢的,他跟康若然在一起这么多年,居然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陈莫菲呢,他还是不由得拿这两个女人对比。这么多年没有见过,再相逢,几乎一眼,他便确定,陈莫菲还是从前的陈莫菲。

    男人都喜欢让自己一眼看得见底的女人?或许也不是吧,陈莫菲让他有安全感,据说人的感觉和身体不会骗人。康若然从来没有让他产生过类似的感觉。

    哪怕是再亲密的时候也没有。

    康若然开始换衣服了,她脱掉外衣时很让他猝不及防,没打招呼,没脸红,脱掉外衣流年才发现她一丝不挂。

    她好瘦,他应该心疼她,可是他的心给了另外一个女人 ,那心忙啊,抽不空儿来心疼她。流年别过眼睛,听见身后的康若然笑了。

    “你没行李吗?”康若然出言挑衅。“呵,对了,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行李。你什么也不用准备。”

    她走到他面前,身上寸缕未粘。流年的眼睛无处安放。

    康若然伸出食指挑起流年的下巴,嘴里边啧啧出声,边出言讥诮:“啧啧啧,瞧,真的有女人在他面前脱光了他都没有反应的男人。”康若然猩红的嘴唇凑过来,流年心里清楚她就是纸老虎,她脸上一层薄汗,带着淡淡的油光,她拼尽全力想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辛苦,但流年知道她在死撑。

    撑什么呢?

    对一个不爱你的男人,除了转身,其余事儿都多余。

    但他知道这话不能由他说出来。流年想叹息,不敢,那会摧毁面前女子某根脆弱的神经。他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只好不停的让女人占上风,也许她气出得差不多了就好了。

    康若然穿好了衣服,站在流年面前的女人亭亭玉立,光彩照人,虽是病后,却有种劫后余生、我见应怜的沧桑感。

    “我们走。”

    “还回来吗?”

    “当然。”康若然的声音清晰而有力。“不回来怎么让人们分开?嗯?”她旋身看着流年的脸,眼睛里全部都是笑意,但嘴边没有配合她的眼睛。流年猜测康若然的嘴角想哭,然而不敢。

    两人到了机场,她有时会走到他身边,搀起他一支胳膊,故意装作跟他十分亲密的样子。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都是天生的小说家,他特别想知道在康若然的人生戏剧里,自己什么时候可以下台一鞠躬。

    飞机落地,他们一行赶赴殡仪馆,在见到康若然母亲的刹那,流年觉得自己这一趟还是回来得对了。得送送,于情于理,他都该送送老太太。流年在跟老太太道别时心里的悲伤是真实的,他本以为第一晚一定风平浪静,没想到康若然到底意难平。

    当流年赶到,她好好的坐在家里吃水果,大厅里灯火通明,老保姆不在,回自己家了,明天一大早过来上班,顺便带新鲜的食材,老保姆有时也在这里过夜,看情形。

    “你说......”流年上前,呵,她骗了自己,这不是第一次了,她以底想干嘛?猫捉老鼠?也差不多了吧!应该差不多了吧,但他不能喊“cut”,导演不是他,编剧也不是他。人家让他怎么配合他只能怎么配合。不能反驳,他还没有红,或者,太红了,在康若然这里,他红透半边天,红得发紫,红得没有人可以取代。

    他低垂下两支手,有心祈求她放生。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下,他现在开始了解康若然这样的女人,她从来没有输过,然而这一次从头输到尾输得彻底,她接受不了,还没想好怎样扳回一局,只好耍赖。

    其实她还是个孩子,让人讨厌又令人心疼的孩子,然而流年却既不敢讨厌她,也不敢心疼她。 人,活到这种程度才最悲哀,所有人都能看见她身上的伤,却没人敢欺近为她治疗。流年抬起头来,恍惚间还是那个青葱岁月,他第一次见到她,脸红了。

    多久的事儿了?

    时光无语,没有人作答。

    “那我先走了。”流年说。“你好好休息。”

    “你敢!”她朝他拥过来一支瓶子,那是支玻璃瓶子,流年飞身扑过去接,没接到,什么也没接到,只有一把空气,虚无到缥缈,随后瓶身在空气中炸裂,声音震荡他的耳膜。康若然看着他笑,这一次是眼睛没有配合嘴巴,她的嘴巴在笑,但是眼睛并没有。

    流年以为康父会出来,但是他没有。正当他觉得疑惑之时,康若然朝他嘻嘻笑了。

    “怎么?害怕了?”她面色惨白,一袭黑衣,苍白的脸衬得发愈加的黑。像外面黑的夜一样黑得不见底。

    “奇怪我爸怎么没出现?我告诉你-----”她欺身过来,“我刚把他给杀了。”

    看着错愕不已的流年的脸,女人几乎笑得不能自己。流年开始认真的思考该不该把女人这种情况跟她的家人和盘托出,她或者真需要专业的帮助。

    很多时候我们自己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应该去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人有时如孤岛。流年坚持这样认为,却并不敢把自己的建议提供给对方。

    他看见康若然朝那堆玻璃碎片走过来,她拿起一片,在他的注视下,将玻璃碎片切在自己腕上皮肤上。

    “她究竟有什么好?”

    “她不好。”

    流年几乎想也没想就作答。

    “她不好你还要她不要我?”

    “正是因为她不好,而你太好了。”

    流年不敢往下看,她看见女人近压玻璃,利刃一端挤压皮肤。虽然知道她这样不会死,但他仍旧半点不敢激怒她。

    “我求过你。”她说,眼泪落下泪来。“我求过你。”她喃喃,似乎在自语。“我求过你,只要给我一夜,给我一个孩子就好。你为什么不肯?”她声音不太大,眼睛从他脸上又移到别处,流年猜测自己应该可以冲过去,夺下她手里的凶器,把她安置在沙发上。

    可,然后呢?

    他有些绝望。他曾经以为自己跟陈莫菲结婚了就是终点,没想到,不是,是起点,是又一场噩梦的起点。

    怎样她才会收手?

    没有答案。

    流年艰难的吞咽下唾液,耳中听见玻璃碎片落地的声音,声音真清脆,他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来。

    “若然。”他蹲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跑出来。“若然。”他低声吟诵她的名字。康若然也哭了,她朝他走过来,却在他眼睛里看见骇然失色。

    自己竟然有那样可怕吗?她心被狠狠的刺痛。他的悲伤是装的,是假的,他从来没有觉得对不起我过!

    他的眼泪是假的,是装出来的,想让我放过他。康若然带泪笑了,微扬起小巧的下巴。

    “别叫我的名字。”康若然声音森冷,“你不配。”

    他也觉得自己不配。流年抹干眼泪,去厨房找来工具,无声把一切收拾好,等到收拾停当这一切,他发现康若然蜷在沙发一角睡着了,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面头发搭在肩头,另外一面一直耷到沙发下面。她太瘦了,几乎将自己蜷成一小团,她呼吸也微弱,像只猫儿。

    流年扯过一条薄毯,轻轻搭在她身上,没想到这个动作把女人惊醒,她轻颦蛾眉,将眼睛睁开,然后看了看流年。

    “流年,”她说,“你来。”她手好瘦,像只有皮肤包裹指头。流年迟疑了一下,还是朝她走了过去。

    他俯下身体,康若然慵懒地伸出一只手来,流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那手,她手好凉,据说,手凉的女孩子没人心疼。

    他就对她生不起怜来。流年以为康若然还要对他说些什么,然而她没有,她微皱眉头,微微挪动身体,接着闭紧眼睛。

    “我累了,”她嘴唇微微开合,声音小到几不可闻。“睡会儿。”康若然将下巴抵在自己锁骨,“你别走,让我睡会儿。你一走我就睡不着。”她说,“别走,当我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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