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看陈乔,陈乔没睡。他很想问问他到底喜欢里面那女人什么?在他看起来陈莫菲顶多算个中人之姿,话不多,眼神坚毅,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特殊的魅力。

    丁晓东颓然放弃努力,他身体朝后靠了靠,他还是找不到。丁晓东用两根手指捏紧自己的晴明穴狠狠揉按,困倦适时适地袭击了他,他打了一个修长的呵欠,然后侧过身体歪在沙发上,眼皮累得挑不动。他起身拿起茶几上的电话来看时间,发现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

    已经下半夜了。

    接着又是一个呵欠,打哈欠导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他强迫自己把睛睛瞪得大一点。

    “怎样?”他开口问陈乔,“是我值班还是你值班?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

    陈乔耷下眼睑看了看他,没作声,从身边沙发上拿起烟盒来,手指在里面探索,探索了半天才发现里面并没有烟。

    “你还有烟没?”他答非所问。

    “有。没有。”他刚说出“有”这个字便后了悔。

    “赶紧的,在哪儿?”陈乔伸出一支脚踢了踢他,“痛快儿的,我没烟了,取来。”

    “真没有了。”丁晓东狡辩。他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起来,这么溜达一圈儿回来觉囤儿过了,他就没觉了。像他这种人,每天思虑过度,很容易睡眠困难。所以他尽量将自己每天的上床睡觉时间固定在12点,如果这个点儿过了他就奉劝自己要一个人尽享长夜。

    他不大打扰自己的妻子,他跟妻子住在不同的房间里,开始是因为她怀了孕,后来是因为有了孩子。开始是找了育儿嫂的,但是那育儿嫂经常性的跟女主人也就是他的妻子起冲突。丁晓东想不出来怎么会有如此脑筋不转轴的人,你怎么会跟自己的女主人较劲呢?她说什么是对的就什么是对的,毕竟女主人不能轻易换,但是女保姆分分钟都可以被替换掉。

    但他知道有些人不能劝,丁晓东曾经年轻过,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跟人家争论出个是非对错黑白,那时如果有人告诉他应该妥协他必报之以横眉冷对,也因此他坚定的选择了律师这个行业。

    那时他在电视里看香港TVB的律政剧,觉得里面的大状简直不要太牛逼。语言就是利剑,黑白是非对错在法庭上一定要见个真章,在电视里正义总能战胜邪恶。每个男人都有个江湖梦,仗剑走天涯的不止手里握刀的男人,还有他们这样的。

    那是他的梦。

    直到后来真正进入这个行业,开始......

    丁晓东这一次不用陈乔催促,他拖鞋的软底跟地板摩擦,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他想去取烟,烟有助于他在回首过去的时候平复情绪。身为一个律师,情绪太重要了。如果被情绪摆布,他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得清楚当事人跟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还是有所隐瞒。

    而他必须要洞察这些细若纤毫的细节。

    “小点儿声儿。”陈乔出言警告。“里面有人睡觉。她睡眠浅。”

    夜晚让男人们卸下防备与矜持,他不由得嗤之以鼻,回头没好声气拿下巴朝陈莫菲的卧房里呶嘴。

    “怕她睡不好进去陪着啊!这辈子恐怕也没这个机会吧!”

    陈乔像猫儿一样起身朝他扑了过来。

    丁晓东却不怕,两支手举过头顶。

    “跟你说,我喊了啊,我喊了,她就得醒。”

    果然,杀招。陈乔一听这话便立马停下进攻,萎顿缩回自己的沙发里,一脸怨怼。丁晓东决定再补一刀。

    “看你如今成什么体统?跟个怨妇似的。”

    陈乔恨得牙根痒痒,但是投鼠忌器,便只好在心里奉劝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他太过了解自己,他原本就是个擅忘的人。

    丁晓东把自己的烟取来,他自己存货也不多,做律师需要大量思考动脑,有时脑子转不动了,或者没什么想法儿了,就靠烟来提神。烟是个好东西,冷场时缓解尴尬,热闹时沟通感情,是个八百玲珑的交际花。

    所以男人需要烟,需要酒,也需要女人。而女人的功能到底是什么?却又显少有男人真正说得清楚。

    丁晓东将那小半盒烟顺手扔到茶几上,将身体凑到陈乔身侧,本来还想再抢白他几句,不过见他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遂作罢。

    这世间上的苦大抵看不破,看破了却又放不下,其实说到底还是没有看破,真看破了怎么会放不下?

    就像他!

    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打火机照亮黑暗,火光将他的五官映得清楚,他猛然间将尼古丁狠狠吸进一口,再长长的吞吐。火机的光随之泯灭。

    他记得自己刚毕业进入这个行业,他本来立志想打刑事,打刑事可以接触的人太多,刺激、惊险、替天行道。这是他的梦,算是曾经的吧。

    当男人想叹气时往往会选择抽烟,把烟吸进去,再长长吐出来,没人看得出来你是在叹气。

    他记得自己接的第一个案子,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那张脸时自己的状态,记得那天的天气,记得所有一切。

    他记得。

    丁晓东有些莫名的烦乱,他穿起拖鞋来,他想把那段彻底从他脑袋里连根挖起。但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徒劳,徒劳,他尝试过各种办法。

    人有时徒劳,有时无能为力,他早该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比如现在打官司,每一场他都渴望赢,但并不执着,他甚至能厚颜无耻的把输的原因天衣无缝的归咎在给他钱的当事人身上,他拿到不菲的钱,然后大言不惭、夸夸其谈、左右逢源,把当事人说得心服口服。

    只有他自己知道,没TM一句是真的,没TM一句是可以站得住脚的。但是他们信。可是不年,当他跟他们掏心掏肺的时候,他们不信,他们质疑、毫不留情的抨击、到处散播关于他的谣言。

    他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来,在他手指伸进那烟盒的时候,他的手跟陈乔的手不期而遇。两个人的皮肤简短碰触,然后各取所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陈莫菲的门悄然被拉开一条小缝,两人紧张对视,坐正了身体,像两支机警的雁。

    难道她真的梦游?

    丁晓东和陈乔接收到彼此眼睛里传递出来的信息。

    “咳!”陈莫菲猛扇鼻子。“天啊!你们这是抽了多少烟。”

    然后她像一尾鱼一样重新滑回卧室,再出来时她身上多了一件厚外套。

    “你们干嘛?大半夜的开着窗子,不冷吗?”她一面抱怨一面朝卫生间奔去。

    “怀孕。”丁晓东在这事儿上有经验,“会频繁起夜。以后去卫生间的频率会更高。”他对陈乔解释。

    陈乔则兔子一样从沙发上蹦了下去,然后关窗户,关了以后又打开,然后将覆盖住丁晓东的薄毯子拿起来,呼搭呼搭的往外扇那些污浊的室内空气。

    “别抽了,快掐了。”他警告丁晓东,“她还是个孕妇呢!抽二手烟对孩子更不好。以后在她面前我们谁也不能抽烟。”

    丁晓东白了他一眼,慢吞吞的把烟给掐了,心里想,皇帝不急太监急,你管人家一大一小!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

    他想起身回自己卧室里睡觉,却懒得动弹,更何况这里有陈乔。他有时寂寞,有个人在身边,哪怕不出声,不交流,他像心里有底似的。

    他,或者也是个脆弱的人,一个脆弱的男人,一个并不愿意让别人看出自己脆弱的男人!

    丁晓东以手枕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做了装饰,沙发顶就是一盏欧式风格的吊灯,那灯该价值不菲。丁晓东苦笑,原先他满脑子研究的都是案情,现在?现在约见一个当事人他最先研究的是对方的家底,他现在打官司不大看什么谁对谁错,他只想看谁能给他钱给得更多。

    人,有时目标定得简单了,生活也随之变得简单。

    然而,真正简单了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答案。郑板桥不都说过了吗?难得糊涂!

    他听见陈莫菲回来的声音,于是坐起来跟后者打了个招呼。

    “你们怎么还不睡?”陈莫菲问,这女人在快接近自己卧室门口时停住。

    “别太晚了,打官司是个持久战,一天两天不睡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是福不是祸,尽人事听天命。尽力就好!更何况,你白天已经够辛苦了。”

    “你不要管他。”陈乔上前挡在两个人中间,“他是自己睡不着。你不用管他。你怎么样?睡得好不?做噩梦没有?冷不冷?”

    陈莫菲一脸嫌弃的起身。

    “我没事儿,我挺好的。”她冷淡回应。“你怎么也还不睡觉?你瞧你什么生活习惯?肯定是从前夜生活过得太多了,都成习惯了。”

    她转过身去,等她的身影消失在门里,陈乔兴奋的奔回沙发里来,嘴里则喃喃自语。

    “我这生活习惯真不行,她都生气了。你说她是不是关心我的身体?不行,我得睡觉,不然她该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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