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苍凉,大河雄浑。

    凛冽的大风自北而来,带来黄土的气息,吹得散千百年来弥漫的战火硝烟,吹不断历史的残垣断壁。

    正午时分,大日高悬。

    虽是二月末,中午的日头还是有些灼人,难得吹过几缕凉风,就能让人振奋好一会儿。

    古道上,两人一驴三道影子被缩成一片,黑乎乎地分不清谁是谁。

    骑驴的少年一身狼狈,顶着头乱烘烘的头发,耷拉着脑袋,如斗败的公鸡,没精打采,数着地上的影子一阵出神。

    “少爷,一路闷得慌,要不老葛给您讲个笑话?”

    牵驴的老仆咧嘴一笑,如一朵皱了的老菊,这一笑不打紧,却是露出一口缺了几颗门牙的满口黄牙来,显得憨厚又可笑。

    “得了吧老葛!”驴背上的少年怎么看也没有一点富家公子的气派,脾气倒是不小,张口就是不善,“今儿个又要讲什么老掉牙的故事?剑圣姜白衣大战剑门关?大将孟白起临阵脱逃?”

    少年口中所说,是几十年前,大靖朝定鼎西南的一战。

    当年一战,大靖携大破西楚之威,一匡东南之势,提五十万大军,兵出子午道,进逼西蜀。

    剑阁天险,奇绝天下,更有雄关为恃,加上名震天下的一代剑圣姜白衣,引大小剑山七十二峰弟子为镇,西蜀四十万精锐将士枕戈待旦,莫说大靖仅仅是出动是五十万大军压境,就是再来一倍,也休想越雷池一步。

    然而关键时刻,镇守剑门关的大将孟白起不知为何主动出关,更是携着十万精锐径直往西而去,留下关内三十万大军无险可守,腹背受敌。

    堂堂剑圣剑道通天,空有一身勇力,却难挽大军败亡之势,孤身只剑睥睨大靖数十万大军,视一众大靖武道高手如无物,最终力竭而亡。

    这当然不是什么新鲜故事,更何况这一路上老葛不知道讲了多少遍,少年都听腻了,也没听出什么好笑的来,反倒是越听越闷。

    老仆憨憨一笑,道:“您要不爱听这个,要不咱讲点别的?要不就讲……”

    “二十万人齐卸甲,竟无一人是男儿?”少年没好气地打断道,“我说老葛,你讲来讲去都是这些老掉牙的故事,别说给少爷我解闷了,少爷我都快被你给闷死了!”

    这是一首诗中的两句,为当年五代十大美人之一,西蜀王妃天香夫人所作,讲的是靖军于剑门关外大破西蜀四十万大军后,连破数十座雄城,一路进逼益都。

    当时西蜀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尚有二十万甲士拱卫益都,城内兵精粮足,便是拖个三五年也不是问题。

    然而剑阁天险被破,一代剑圣战死当场,四十万大军分崩离析,早已吓破了西蜀君臣之胆,竟在靖军围城之日,不战而降!

    在蜀王携臣民手捧印玺,肉袒而降的那日,一代巾帼天香夫人,捧三尺白绫,自缢于西蜀宗庙之前,临死前留下了这脍炙人口的名句。

    数十年过去,西蜀故民每思及此,无不引以为耻。

    少年看着驼背的老仆,打趣道:“我说老葛,你怎么老讲这些破事儿?莫非你从前还是西蜀的逃兵?我记得你老家好像就在蜀中一带吧?”

    老仆笑呵呵地道:“是哩,还是个大官哩!”

    少年看着佝偻着腰身的老仆,黝黑的脸上尽是褶皱,头发花白而干枯,双眼浑浊无神,顿时发出一声嗤笑:“这笑话讲得不错,该赏!”

    老仆似乎并没有听出少年言语中的嘲讽之意,丝毫没有意识到两人一身狼狈,早已身无分文,乐呵呵地道:“谢公子赏!”

    少年翻了个白眼,心中暗想就你还装什么大蒜,刚才那会儿偷个鸡都能惊动一村子的人,惹得两人被村民追赶,几条大黄狗在身后穷追不舍,一路吠声动天,吓得他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好在老葛别的不行,逃跑的功夫倒是一流,一溜烟儿就跑了出去,还好没忘了他这个主人,愣是倒过头来牵着小毛驴一块儿跑。

    饶是如此,他的裤子上还是被抓出了几个破洞,要不是跑得快,少不得被咬上几口!

    两人这般说着,不觉间走到了一片树林前。

    浓密的树荫遮去头顶的烈日,一阵凉风穿过树梢,吹到少年的脸上,顿时让他精神一阵,一身疲惫都去了不少。

    “停了,老葛,就在这儿歇歇!”

    少年跳下驴背,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没有一丝眼色的老仆,没好气地说道:“看什么看,还不快给少爷揉揉腿!”

    老仆呵呵一笑,也不着恼,乐颠颠地跑了过来,真儿个给少年揉起了腿。

    “轻点轻点!”少年皱起了眉,不满地说道,“你是不是把我的腿当剑炉里的那些破铁了,一个劲儿地死命锤?”

    老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哼了一声,挥挥手道:“算了,少爷有些渴了,你去摘点果子来!”

    老仆应了一声,便往林中钻去。

    少年索性靠在一棵树上,双手枕头,看着老仆离去的背影,却不由一阵长叹。

    原本他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那凉玉雕成的床上,枕着府中美婢柔软的大腿,享受着青葱素手拂过眉间的轻柔,一张口就是新鲜甜美的瓜果,哪用得着在这儿活受罪!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一阵哀嚎,要不是实在无法忍受家里那些腌臜杂秽,他也不会一气之下,什么也不带,就急吼吼地冲出家门。

    唉,失策了啊!

    少年心中哀叹,别的不说,好歹出门前腰包里得揣上个十万八万两的银票,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腰包里没点银子,出门底气都不足。

    想想自己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跑一顿饥一顿的,想吃个鸡腿都还要偷偷摸摸,差点没让人打死,纨绔做到这个分上,也是头一份了,简直就是纨绔中的耻辱!

    看看哪家的公子出行,不是香车过道,偎红倚翠,身前身后拥着一群恶奴,鲜衣怒马,招摇过市,所到之处行人避让,哪像自己这样狼狈!

    自己那个一天到晚只知道练剑的混账老爹,也真狠的下心来,听说他离家出走的消息,吭都没吭一声,派了一名老仆就将他打发了,到底还是府中的老管家看不下去了,偷偷地塞给他一头小毛驴用作代步,才没让他在刚刚离开家门的第一天就活活累死。

    想想人家的宝马香车、美婢恶奴,再看看自己这瘦骨嶙峋的小毛驴,以及一天到晚只知道傻笑,笑起来还缺两颗门牙的老仆,少年就一阵心酸,悲愤又凄凉!

    足足等了好一会儿,老仆还是没有回来,少年顿时有些不耐了。

    “这老葛,摘几个果子还这么磨磨唧唧的,该不会是摔死在哪里了吧?”少年嘴里嘀咕着,心里却又难免有些担心起来。

    怎么说两人一块儿,一路上还有个说话的伴儿,还能解个闷儿——好吧,想到老葛讲的那些闷故事,后面这句就当他没说!

    少年揉着酸痛的腿,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寻着老葛离开的方向,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一条小径幽深,两旁草木茂密而低矮,树荫掩映中,隐隐有水声传来。

    少年走了一会儿,前方忽然分出两条岔道来,让他好不为难,一时间也不知老仆究竟是往哪条路去了。

    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其中一条路后的树丛中,涛声隐隐,隐约间似乎有女子的嬉笑声传来,听声音人数还不少。

    少年心想,这荒郊野外的怎么会有女子的声音?莫不是过路的女侠见此处山水颇为可人,燥热难耐之下,在这里沐浴起来?

    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之前他就曾遇到过这样的盛况,可惜他来的时候一众女侠早已沐浴完毕,方才错过这等大好良机,让他足足扼腕叹息了好几天。

    如今正好又撞上这样的机会,又哪有再错过的道理?

    到底是还有一丝良心尚存,再想到老仆的安危时,他又有些犹豫起来。

    “算了,这老小子这么久没回来,说不定就是在偷看别人洗澡,我得去看看,万一被人打死就麻烦了!”

    少年这样想着,忽然就变得心安理得起来,也为自己的偷窥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他蹑手蹑脚地朝一旁的小道走去,而后一头扎进了浓密而低矮的树丛。

    既然是偷窥,当然不能光明正大,莽莽撞撞地就沿着小路走过去,那样还叫什么偷窥!

    这其一嘛,用少年的话来说,那也忒没有技术含量了,简直就是莽夫一个,还不得唐突佳人,简直是扫兴之至;其二嘛,少年也有自知之明,就自己这小身板,带着鹰犬恶奴横行霸市也就罢了,真要自己单枪匹马对上那些成年舞刀弄剑的女侠,心里还不得不发秫?

    那明晃晃的刀剑可不长眼睛,才不认识你是什么公子少爷!

    一路拨开浓密的树丛,耳边的水声越发清晰,甚至能听见女子悦耳的笑声,如一串银铃,又如出谷的黄莺,顿时让少年浮想联翩。

    透过草木的间隙,隐隐已经可以看见前方清澈的潭水,幽深碧绿如一块宝石。

    少年的心越发激动起来,带着一种犯罪般的快感,他迫不及待地就要拨开身前半人高的草丛。

    然而就在这时,身前的草丛忽然动了,一双手抢先一步,从前方探出,分开了他面前的草丛。

    一名唇红齿白、嘴唇分外单薄的少年赤着身子,手中提着一摞湿漉漉的衣服,蹑手蹑脚,就这样和他撞了个面对面。

    “我去,什么个玩意儿啊!”两人同时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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