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城,承天门外。

    一座座高宅大院错落有致,三省六部五监九寺,整个大靖朝的中枢机关都坐落在这里。

    偏西的一个角落,一座大宅并不起眼,门前两尊獬豸雕像肃立,似黑铁铸久,又似沾满了干涸的血渍,看起来竟异常狰狞。

    已是深夜,府中依旧有灯光隐隐。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在这黑夜中异常醒目。

    两袖金色飞鱼张扬,男子佩刀走来,街上巡城的士卒都视若无睹,甚至还有意无意地让出一条道来。

    久在玉京混迹,他们自然认得这两袖飞鱼意味着什么,当然不会那么没有眼色。

    更有眼尖的老卒,看见男子袖上的两条飞鱼是金色的,瞳孔一缩,最近还真是多事之秋啊!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引得一位暗夜司的高官在此深夜,匆匆而来?

    男子走到两尊獬豸像前,停了下来。

    抬头看着府前的牌匾,借着门前明灭的灯光,依稀可以看清是“钦赐暗夜司北镇抚司”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一个落款,一个鎏金大印。

    男子有些恍惚,身为天子亲卫,暗夜司可以说是荣宠备至,倍受天子信赖,就连门前的一块匾额,都是御笔题名,更是加盖天子印玺。

    然而最近发生的一桩桩事,暗夜司所为,又有哪件对得起天子的信任?

    他忽然有些惶恐起来,并非是畏惧即将受到的惩处,而是不安、惭愧,不知该怎样报答君上的厚爱。

    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在短短数年间,便从一介小卒变成堂堂暗夜司从四品指挥佥事,并不是在于自己立了多少功劳,更重要的,是天子的信任!

    思绪万端,一时间他竟徘徊不前。

    好在作为暗夜司北镇抚司衙门的所在,平日里无人前来,便是巡城的士卒,也是能避则避,才不至于让人看见他此刻的慌乱。

    “聂兄,如此深夜,为何独自在此徘徊?”

    忽然,有人从门中走出,看见了独立于门前的男子,打了个招呼。

    男子转头,便见一名中年文士朝自己走来。

    他当即认出,这人是镇抚大人的亲近幕僚,颜端。

    颜端笑了笑,道:“是来找镇抚大人的吧?大人就在里面,可需在下代为通禀?”

    男子有些诧异,他与颜端夙无交情,对方今天为何这么热心?

    既然不知对方用意,那就索性不去想,男子摇了摇头道:“不必,我自己去就可以。”

    他拱手一礼,便向着里面走去。

    轻车熟路地穿过层层院宇,男子终于来到了他的目的地。

    房中灯光微亮,透过窗台可以看到一道人影坐在灯下,对着堆积如山的案牍有些愁眉不展。

    那是一名面目俊郎的中年男子,一身布衣,头上随意地扎了条逍遥巾,身上没有丝毫煞气,根本不像堂堂暗夜司的一方镇抚,杀人不眨眼的特务头子,反倒更像一名风姿俊逸的读书人。

    然而,这个世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就因为他叫端木盛堂!

    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朝野上下,庙堂江湖,可谓是对这个名字闻风丧胆,甚至可以说,暗夜司之所以有如今的威名,都是他一手铸就的。

    由不得人不敬畏。

    男子站在门口,一脸肃然,并没有进去,等到端木盛堂放下手中的文案,伸了个懒腰的间隙,才毕恭毕敬地通禀:“卑职聂寒山,前来领罪!”

    “哦?是寒山啊!”端木盛堂侧目,没有丝毫架子,挥了挥手道,“进来吧!”

    “是!”

    聂寒山抱拳一礼,走了进来。

    端木盛堂笑了笑道:“不用这么拘谨,坐吧!”

    “卑职不敢!”

    聂寒山一个翻身单膝跪地,端木盛堂的宽厚让他的心中的愧意到了极点,哪里还敢顺势落座?哪怕对方疾言厉色地责备自己一顿,也能让他心中好受不少。

    “寒山你这是做什么?”端木盛堂连忙起身,费了一番劲,强行将聂寒山从地上扶起,“白天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魔人势大,错不在你!”

    聂寒山低着头道:“那卑职也有失察之罪!若是早早发现魔人形迹,那么多弟兄也不会白白送命……”

    说到这里,聂寒山眼眶微红。

    端木盛堂叹了口气道:“众弟兄因公殉职,以身报国,也算是得偿夙愿!我已传令下去,厚加抚恤,必不会寒了众弟兄的心!至于魔门……”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冷电,眼神凛冽,“本司自然要他血债血偿!”

    一瞬间,房中风云突变,煞气凌霄,温文尔雅的俊逸书生化身炼狱修罗,方才有点堂堂暗夜司北司镇抚的气派!

    聂寒山直感觉自己就像暴风雨中的一叶孤舟,又似一座山峦压在心头,浑身战栗。

    好在下一刻,端木盛堂就将浑身气机收敛,又变回了那个人畜无害的儒雅书生。

    “好了,”端木盛堂摆了摆手,示意此事暂时搁置不提,“我有另一件事要问你,那个叫李行欢的少年,此刻可是离开了玉京?”

    聂寒山瞳孔一缩,不知道镇抚大人缘何会对一个破落少年如此在意,然而他还是如实回答:“卑职曾遇见他,本来是想将他带回来的,不想半路上却被枯荣老魔给截走了……”

    “枯荣?”端木盛堂目光一闪,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也罢,时也命也,由他去吧!”

    聂寒山小心地打量着端木盛堂,欲言又止。

    端木盛堂的语气中首次带上了一丝严厉:“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你要记住一点,在暗夜司中想要活的长久,就要少看、少问!”

    聂寒山心中一凛,不敢多言。

    端木盛堂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放松,道:“来得正好,我有件事要交给你……”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禁看向远处,越过了高楼殿宇,跨过了莽莽群山,恍惚间好似看见一袭白衣。

    这么多年了,到底还是来了吗?

    ……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台,映入房内,洒下一地鎏金。

    李行欢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素洁的床上,窗前阳光明媚,窗外鸟声轻啼,似有花香暗渡,涌入鼻端,沁人心脾。

    李行欢揉了揉有些发昏的头,记忆渐渐回归。

    昨夜在那破庙之中,李行欢一番算计,更是连保命的底牌都用上了,也奈何不了枯荣老祖,反倒是被暴怒的枯荣老祖所制,使出了阴毒的搜魂之术,想要在折磨他的同时,探出藏于他身上的秘密。

    却不料在关键时刻,隐于他眉心的神秘魔种似乎被枯荣老祖的气机刺激,竟然复苏了。

    魔种的诡秘玄奥,不是常人所能想象,仅仅是一个回合,枯荣老祖险些被其所制,吸干一身气机。

    这让李行欢觉得有些遗憾,这样的老怪物,若是昨天就横死当场,方为一大幸事!

    想到魔种,李行欢心神微动,闭目凝神。

    似乎是吸纳了枯荣老祖那磅礴的气机,魔种经过蜕变,与他之间有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感应。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眉心窍穴一阵清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律动,丝丝清凉的感觉顺着眉心流向四肢百骸,连之前所受的隐伤都平复不少。

    或许,这就是顾羡云所说的“气感”!

    寻常武夫明劲淬体,气感自生,于体内聚结,力大无穷,可生撕虎豹,一拳可摧碑断石,放在军中也是无双猛将,大抵也就是这个层次。

    当然,李行欢此刻的气感还微弱无比,更不用说聚结,按《种魔篇》所述,此刻他方才登堂入室,真正开始了魔种的修行!

    危机危机,既是危险也是机遇,想不到生死关头的一番刺激,竟然意外使魔种得到蜕变,让他心情大好,之前吃过的苦头也不算什么。

    不过下一刻他又苦起了脸,魔种的一次蜕变就要吸收类似枯荣老祖那样的大高手两三成的气机,这次也是机缘巧合,若是他想进一步促进魔种的蜕变,又该去哪里找这样的高手?

    此刻他也明白了魔种之所以被称为魔种的原因——能吸收他人的气机,可不就是“魔”吗?这样的能力若是被一些正道人士看到,自己还不被喊打喊杀?

    不管在哪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人。

    他忽地睁开眼,目光一凝。

    他忽然想到,定格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就是一袭胜雪白衣。

    看来应该是那人救了自己,只是对方身上的气机阳刚浩大,莫非就是他刚刚猜测的正道中人?

    李行欢有些忐忑,不知道对方是否看穿了自己体内的隐秘。

    他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身体,还好,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内腑之间有些震荡,应该是昨晚被爆炸余波卷中所受的暗创,却不影响行动能力。

    他来到窗台前,沿着窗台朝外看去,隐隐是一条街道,只是行人并不算多。

    他当即判断出自己应该是处于某个小镇的客栈之中,只是不知先前救下自己的白衣人现在何方。

    “哦,醒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一个醇和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一身素白道袍的男子头扎纯阳巾,推开门,走了进来。

    李行欢看着对方的打扮,估摸着是个云游道士,至于是否是昨夜救他的那人,却说不上来,因为眼前之人气息内敛,要么是不会武功之人,要么武功远在他之上,令他无法窥测。

    打量着白衣道人,李行欢忽然一怔。

    道人身材高大,风姿俊朗,一双丹凤眼,颔下三缕美髯,单从面容上,却看不出年纪。

    你可以说他三十,也可以说他四十,他的身上,有一种出尘的气质,让人下意识地忽略年龄。

    特别是他的一双眼,如青天般苍远,似夜空般深邃,带着淡淡的沧桑,世间万物仿佛无不在其眼中,又无物能入得了他的眼。

    如此矛盾的感觉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却是如此自然。

    “小友身体可好些了?”

    道人开口,声音中带着一股关切,让李行欢不由心中一暖。

    李行欢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这样看着别人似乎并不礼貌,连忙抱拳一礼道:“已无大碍!昨晚可是道长救了我?”

    道人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贫道只不过是将你从荒野之地带到这个小镇,算不上什么大事!”

    李行欢郑重道:“不管怎么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道长如有差遣,只管吩咐!”

    李行欢这么说,既是出于感激,也是一种试探。

    如果对方真的对他有所图谋,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不是李行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是他明白,人心叵测,这个江湖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凶险,他从来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

    道人却好像是看穿了李行欢的心思,也不恼怒,只是淡淡一笑道:“放心吧,贫道并没有什么事要你去做!出家人不打诳语,救你的确只是顺手而为。”

    就算李行欢脸皮再厚,被人一口道破小心思,也不由老脸一红,有些讪然。

    道人又说道:“既然小友伤势已无大碍,咱们不如就此别过吧!”

    李行欢一怔,心中越发惭愧,看来自己确实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方救下自己不过是机缘巧合,并无他谋,否则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自己离去。

    至于对方态度冷淡,这很好理解,换作自己好心救了别人,却被对方质疑别有居心,心里也不会好受。

    李行欢忽然想起两人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对方是谁,连忙请教道:“还未请教道长名讳?”

    “出家之人,前尘皆忘,何来名讳?”

    道人转身,大袖一甩,竟是说不出的俊逸出尘。

    李行欢一怔,见对方不愿吐露名讳,只好郑重一礼,也不管对方能否看见,大声喊道:“在下刚才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此恩此德,定有后报,好让道长知道,我李行欢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道人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见这话,脚步不停,径直走了出去,眼看着即将走远。

    就在这时,一道淡淡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是非正邪,一念之间,用善则善,为恶则恶!好自为之!”

    李行欢浑身一震,哪里还不明白道人早就看清了自己的底细,只是一直故意不提。

    心中涌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冲动,李行欢朝着道人的背影大声喊道:“晚辈受教了!”

    回廊上,白衣道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那里有着世间最繁华的城。

    当年的一诺,有些事情终须了结,就让他来为这一切,画上个圆满的句号吧!

    于此同时,背对着白衣道人的方向,李行欢走出了客栈。

    一为进城,一为出城,一南一北,一进一出,两道身影背道而驰。

    走出小镇的路上,李行欢一身清爽,胸怀激荡,郁积多年的压抑一朝荡尽,只觉得天地之大,五湖四海任逍遥!

    一困玉京十六年,自此脱得樊笼去!

    江湖,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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