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回去吧。之后,我会命人为你打造一根新的妖骨索送去。”

    鬼面具下,修的目光暗中在单怀殛与血剑奴之间扫了两遍,恭声道:“谢陛下。”方才离开。

    修走后,单怀殛扶着额头,轻轻叹了口气。而血剑奴则转过半个身体,面对着单怀殛,声音颤抖着问道:“为什么?”

    “恕啊,先前是我错了。你现在的状态,还是留在我身边比较好。”单怀殛并没有直接回答血剑奴的问题,起身走到玉亭边,任由微风带着雨丝吹打在自己的脸庞上,“如果不是你暴露了残卷的重要性,我们还不至于如此被动。”

    “可如果不是我出手,也许探手剑在昊辕城就逃了。”

    “你应该明白你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探手剑连修都不敌,更何况是你。”单怀殛摇了摇头,“告诉我,你当时出手究竟是为了拦住探手剑,还是因为你根本控制不住心底的戾气,想要趁机发泄?随着残卷逐渐集齐,你反倒越来越暴躁,这可不是个好趋向。”

    血剑奴一时语塞,拳头紧握,灰白色骨质摩擦着,发出渗人的“喀喀”声。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你得记住。”单怀殛微微仰头,“那就是,永远不要践踏别人的尊严,尤其是蝼蚁的尊严。虽然,这么做或许能满足心头快意,但从利益层面考虑,不仅毫无必要,而且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实属百害而无一利。欲成大事者,不可以不仁。”

    “欲成大事者,是你,不是我。”血剑奴低着头,将脑袋扭向一边道。

    “你!”单怀殛猛地回头,怫然作色,旋即又想起了什么,只觉双肩一沉,将已涌到嘴边的呵斥又咽了下去,再度转过身来。这个尚不到五十岁的男人佝偻着腰背,眼神黯淡,斑驳的两鬓在此刻显得格外苍白,几度张口,最后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威严不再,只余颓然。

    听到单怀殛的叹息,血剑奴再度抬起头来,正好撞上单怀殛回望。两人目光对视,彼此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单怀殛随手将玉冕放在石栏上,来到血剑奴面前。后者全身被血袍包裹,以至有些臃肿,排除恐怖实力所带来的心理威慑,他的身高其实和单怀殛相差无几。单怀殛伸出双手,按住他的双肩,尽量平静地说道:

    “我会令人封锁帝国边境,全国戒严。如果他没能如期将残卷带到辰煜关,我会让他明白,所谓江湖之远,远不过一方帝印。”

    “那为何不直接动手将他挖出来,还要白白浪费这些时日?”

    “直接动手?这是下下策。”单怀殛笑着摇了摇头,“恕,你知道强者何以立身吗?”

    “保持其他人对自己的畏惧。”

    “很接近了,是保持其他人对自己的敬畏。”单怀殛拍了拍血剑奴的肩膀,转过身去,面向雨中的池塘,负手而立,“魅部,成立于战火之中,之后保留下来,是为了对付被征服者残余的反抗势力,并防反北边的靖川以及其他任何可能的敌人。如今,靖川已灭,我们的敌人也已经改变,从帝国的军队,变成了江湖的暗箭。眢也好,末兵也罢,包括那个探手剑,他们都是其中的一员。看似被你牢牢锁在掌心,却在无形中酝酿着危险且极易失控的能量。之前,曦煽动的那场叛乱,就是一个例子。”

    “这种力量是消灭不掉的,就好比阳光照下去必然会产生影子。江湖,便是帝国的影子。”单怀殛取下腰带上的匕首,拔刀出鞘,端详着锋锐的刀刃,“只可惜,靖川不懂得这个道理。靳继飏,有野心,也有韬略。靖川古国原本已腐朽不堪,在他手里经营数十年,竟隐有中兴之兆。如果他没有突患恶病,活至今日,必成我们的心腹大患,真是天佑我夕陵啊。不过,世无完人。靳继飏虽称得上雄才大略,却太过气傲。或许他直到死,也没有把江湖人放在眼中。靖川古国内,没有一个机构能够像魅部那样,代替帝国去感知,去掌控,甚至是去融入江湖。这或许也是之后那场灾难的伏笔。”

    “靳继飏没把江湖人放在眼中,同样也没把他那个儿子放在眼中。虽有擒龙搏虎之志,却无提防犬牙之心。”单怀殛轻轻转了一下匕首,刀面如镜,映出他锐利的目光,“靳戡谳,心机有余,胆魄不足。他老爹只教会了他如何耍阴谋诡计,而没有教他如何以帝王的身份去征服江湖,或者说,教了也是错的。这就好比漩涡,你若想脱离它,镇压在之上,必将被其吞噬。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融入其中,让它认同你、敬畏你,这样才能支配它。我之前迟迟不对末兵动手,就是担心此举会拉开我与江湖的距离。”

    “你不对他们动手,他们怎么会怕你?”

    “他们不需要怕我,他们只要怕魅部,然后魅部怕我就行了。过度的恐惧只会适得其反。我给予他们白昼的自由,再施以黑夜的恐惧。这样,他们才会从心底臣服于我。”突然间,雨势骤急,电光一闪而过,照在匕首锃亮的刀身上,反射向单怀殛的眼睛。单怀殛瞳孔一缩,瞪大了双眼,直视着突如其来的寒光,竟是丝毫不避,以至于神色显得有些狰狞,“帝威当如雷,初闻声便知其厉色;帝恩应如泽,见一角方觉其浩瀚。”

    “可你真的相信探手剑会去辰煜关?”

    “没错。但我相信的不是他,而是她。”单怀殛转过半个身子,瞟了血剑奴一眼后立刻移开了视线,神情复杂,混杂着愧疚、感慨与恼怒,“据我的了解,潇绫不是一个会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当然,这是很多年以前了理解了。可是,她和探手剑······和探手剑······搞······搞在一起,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或许,是我对这个妹妹关注太少了。但既然她能接纳探手剑,至少说明这个人有值得信任之处。”

    看到单怀殛的表情,血剑奴心底无端地愤怒起来,一甩胳膊冲入雨中。

    “恕!”见到血剑奴的举动,单怀殛当即厉喝道。

    “假的,都是假的。”闻言,血剑奴驻足在雨中,抬起头来,仍凭雨丝冲刷着他脸上灰白的骨质,“强者眼里,弱者没有善恶之分,只有利弊之别。他如果真的敢来辰煜关,我就把他的骨头一根根踩断给你看。”

    说罢,血剑奴再度低下头来,走向晦暗的宫廊深处。单怀殛站在亭中,凝视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眼眶微微泛红。好半晌后,单怀殛才缓过神来,悲伤神情不再,目光冷峻,帝王之威油然而生。

    单怀殛摇了摇玉亭一角的风铃。铃声很轻,混杂在雨声中很难辨别。然而,数队黑甲卫兵几乎同时冲入后花园内,队列之整齐,气氛之肃杀,让人不禁怀疑刚才响起的不是风铃而是军号。侍者与宫女顺着卫兵的队伍来到玉亭下,撑起伞盖,护送着单怀殛离开。

    卫兵列队两侧,右手按在刀柄上,在雨里纹丝不动,雨水从他们的靴子里溢出。单怀殛走在前面,右手捏着匕首,每从几名卫兵面前走过,就会用刀面狠狠抽打身旁那名士兵的右手手背,但没有一人的手因此有任何松动,仿佛被抽打的是一尊毫无知觉的雕塑。

    雷声轰鸣,宣泄着夏日最后的怒火。

    ······

    晓彦镇,拂晓。小院中杂草丛生,从中传出的虫鸣已有些吃力。昨夜的雨刚过,屋檐仍在滴水。应文萱坐在门口的青石板台阶上,抚摸着卧在自己身旁的小野猫的脑袋,吃剩一半的早饭被随手放在一边,一柄木制的细剑静静靠在身后的门框上。

    突然,一道黑色的身影从篱笆外一闪而过。猫咪警觉地爬了起来,将毛耸起,仿佛身体又扩大了一圈。应文萱的反应同样很快,立刻站起身来,同时迅速抓向身后的木剑。但就在她指尖碰到木剑的一瞬间,黑影已经站到到了她面前。女孩身体一僵,紧张地望向来者,定睛看了两秒,这才认出来者,当下惊喜地道:

    “小叔!”

    应雁书站在应文萱身前,满面风尘,嘴唇干裂,眼睛里全是血丝,杂乱的头发中甚至还有几片树叶。他呆滞的神情中略带一丝喜悦,颤抖地张开了嘴,还未说话,便先弄破了嘴角的血痂,淡黄色的脓血从中流出。但应雁书丝毫没有清理的意思,长途逃命让他几近麻木,好半天后才艰难地挤出了一句:“文文······我回来了。”

    应文萱明显被他的样子吓到了,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仔细地打量起应雁书。他衣衫破烂,血迹斑驳,裸露的身体上满是伤痕。右臂外侧结着一大片血痂,有些部分已经开裂,渗着丝丝鲜血。鼻梁有些歪,额头上的大片伤口里积着灰,边缘满是已经凝固的脓血。左脚脚踝略肿,即便只是站在原地,仍在不自觉地微颤。经过反复确认,应文萱终于相信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小叔。

    她实在难以想象应雁书这些天来究竟经历了什么,心底突然害怕起来,不敢开口。一时间,两人就这样僵在门前,互相看着对方。

    猫咪看着这两个奇怪的人类,仍然保持着警戒的姿态,拉长嗓子“瞄”地叫了一声。一来在警告这个可疑的闯入者,二来在抱怨女孩对自己的冷落。

    这奶凶奶凶的小嗓子瞬间打破了凝固的气氛。应雁书缓过神来,僵硬地抬起头来,环顾了一圈这熟悉的院子,感慨万分。接着低头望着文文警惕的小脸,哑然失笑,停顿了一下,冷不防开口道:

    “你又输了。”他指了指应文萱身后笑道,“小东西。”

    闻言,应文萱茫然地回过头去。看见自己即将碰到木剑的小手,这才明白过来。于是一把将木剑抓到手中,跳起来笑道:“不算不算,你耍赖。”

    喵咪又在应文萱脚边叫了一声,这次单纯是抱怨。

    见状,应文萱立刻弯下腰来,不顾猫的反抗将其抱入怀中,直起身来向应雁书说道:“我给你介绍一下······”

    话还没说完,应雁书就已经从她身边挤进了屋内,不仅将她挤到一边,还踢翻了她放在地上的饭碗。

    “你干嘛?”应文萱委屈地向应雁书喊道。

    猫也助威似的向屋内“喵”了一声。突然,它似乎感觉到什么,爪子搭在应文萱的肩上,探出小脑袋,望向空空如也的远方。

    应雁书没有回答。应文萱向屋内张望,发现他正在翻箱倒柜,收拾行囊。

    “干什么?又要搬家?”应文萱顿时急了,“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

    猫咪耸了耸鼻子,将耳朵竖起朝向前方。

    “没错。”应雁书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立刻,要快。”

    “那它呢?我们能把它带上吗?”应文萱将怀中的猫咪举起。然而猫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拼命挣扎起来。应文萱被挠了一爪子,惊叫一声,不自觉松开了手。猫趁机窜出,跳出篱笆,消失在草丛间。

    “哎呀!都怪你,把它吓跑了!”应文萱捂着手臂上的抓痕,向应雁书大喊道。

    “这关我什么事?”应雁书走进里屋继续收拾东西,焦急的声音从中传出,“我没心情开玩笑,更没工夫去顾那只猫。”

    “可······”应文萱刚要争辩,突然一阵风从她的背后刮来,带着凉意灌入她的衣领。女孩的心突然一紧,慢慢睇回过头来。只见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小院门口,正紧张地望着她。

    男人赤裸上身,将上衣的袖子系在腰间,紫铜色的肌肉夸张地隆起。其面若金刚,目如凶铃,苍眉遒劲,灰色的短发直直地立在头顶,身后背着一条重枪,正是焚厌。

    看见应文萱回头,焚厌咧嘴一笑,极力表现出慈祥的样子,但无奈被露出的森白牙齿坏了气氛。应文萱瞪大了眼睛,捂着小嘴,愣在原地。焚厌刚欲开口,但不知该说些什么。尴尬地对望了几秒种后,焚厌的自信逐渐崩塌,肩膀不自觉沉了下去,笑容也苦涩了起来。

    “钊伯!”应文萱终于反应过来,惊喜地喊道,迅速向焚厌跑去。见状,焚厌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冲破心底的冻土,两行热泪纵横,应声道:“文文!”毫不犹豫地迈过亘在身前的那道门槛,迎上前去,像十一年那样,将已经高了许多的应文萱一把抱起。

    他从蛮荒一路蹒跚走来,罪孽深重,满心悔恨,困惑缠身,只为那一线希望残喘苟活,直到遇见那个老人,和那个女孩。他本已对人类失望透顶,三千年间,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对他表现出善意的人类,但他都警惕地躲开了。然而,身处寒潭越久,对暖阳的渴望也就越强烈。就在他的妖心还未彻底麻木,妖血尚未彻底冰冷之际,他遇到了应玄。这一次,他没有拒绝,而后,再也没有离开过。

    他没忘记自己为什么而活。他告诉自己,这里只是他生命中的暂住之处。但是当应家化为一片火海之时,他才明白,这漫长生命中短暂的一瞬,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了些什么无法被抹去的东西。

    文文消失后,仅仅十一年,他便老了。这对翼钊族这样的高阶半妖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三千年的流浪都不曾让他老得那么快。

    焚厌突然感到肩头一阵湿热,伴随着哽咽声,怀中的女孩轻轻颤抖起来。

    “钊伯,爷、爷爷、爷爷他······”自始至终,应文萱都不曾相信当年的惨案是焚厌所为。无论再懂事,她终究只是个小女孩。焚厌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长辈

    “没事,没事了。”焚厌轻轻拍着应文萱的后背,心疼不已,“一切都结束了,钊伯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说着,焚厌抬起头来。这时,小院另一头,应雁书僵硬的身体映入他满是泪水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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