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蛰岭深处,夜林静谧,一个人影飞速掠过。危险的妖兽气息毫不避讳地从那苍老的身躯上散发出来,将周围灵智略高的毒物全部惊走。此人正是谷远,他正在赶回竹屋,胸口的衣服上还残余着血迹,面色略显难看。

    应雁书并没有和谷远交手,他自己也清楚自己不是这个采药人的对手。江湖上有传言,这个老家伙收藏了一块影吾的头骨,不少佣兵对此打过注意,但没有一个得逞。应雁书也不例外。谷远实力强悍,手段颇多,甚至连藏身处都不止一个。有一次,应雁书费尽心机,趁谷远外出时偷走了头骨,然而这个老头竟然不出半柱香时间就追了过来,他无奈之下只得弃骨逃生,为此还付出了两根肋骨的代价。

    他原本的计划是,佯装不知,将修带到谷远的地盘,再把谷远引开。依照修多疑的性格,肯定会去谷远的竹屋打探一翻是否有残卷。应雁书对谷远很了解,双方打过很多次交道。谷远虽然深藏莫测,但不喜欢惹麻烦,不会追自己太远。而他返回时,便会发现正准备撤离或是仍待在竹屋中的修,并将误认为修的目标是他收藏的影吾头骨。那样,自己便能利用谷远缠住修,从而脱身。

    然而,在阴差阳错之下,剧情可能比他安排得更加精彩。

    谷远现在的心情已经差到了极点。原本平静的生活被突然而来的撒澜搅乱,那些佣兵也来凑热闹。他认得这个人,江湖上诨名探手剑,是所有觊觎影吾头骨的佣兵中最滑头的一个,很多次险些得手。这一次,他的胆子出奇的大,竟然毫不掩饰地闯入。谷远对他恨之入骨,但又不想暴露自己妖兽的身份,更不想暴露撒澜,只得再次像往常那样将其赶走。

    突然,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味被谷远吸入鼻腔中,他心头一惊,加速向前赶去。

    很快,谷远回到了竹屋之前。在他眼前,撒澜盘着巨大的蛇尾,目露怒容,四周落着数处裂坑;面生的中年壮汉站在撒澜对面,背负巨枪,表情略有感慨;壮汉身后,瘦小的魅将堪堪保持着站姿,似乎受了重伤。

    看到魅将,谷远下意识地迅速收敛了自己妖兽的气息。修并没有注意,她全部的视线都在撒澜和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身上。在他为自己接下那一记重击时,并未有任何能量外放,也就是说,他是全凭肉体力量接下那一记。这已经超越了人类身体的极限,即便是血剑奴也不可能与撒澜单拼肉体力量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妖兽,而且是与撒澜实力同样强大的半妖。考虑至此,来者的身份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

    近世中原唯一现身的翼钊,应家命案名义上的凶手,应钊。

    但是,修没注意,不代表没有其他人注意。中年壮汉的视线在谷远和撒澜之间来回扫了扫,开口叹道:“真是好久没见啊!想想看,没有一千年,也有八百年了吧,连你谷远都老成这幅模样了。”

    闻言,谷远老脸一僵,心底苦笑道:“我的好叔叔啊,你就不能无视我吗?这是生怕那个魅将不知道我是妖兽啊。我知道你厉害,不在意那些杂兵,但你装逼时能不能别捎上我啊。这清闲日子怕是彻底没了。”

    撒澜盯着他,胸膛不断起伏着,半晌后才平复下来,轻声道:“真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你,焚厌。”

    被称作“焚厌”的中年人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这个名字,真的好久不用了。”

    “那你现在用什么?”撒澜的语气中突然戴上了几分讥讽,“装模作样地起个人名,把翅膀和尾巴收起来,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人了吗?我告诉你,无论你这些年来躲在哪,混成什么身份,你都是焚厌!这个名字,还有这个名字负的罪,你永生永世都洗不掉!”

    “这用不着你来提醒我!”焚厌同样怒道,“正是因为我知道这些罪洗不掉,我才会藏在人间几千年,等那一个将一切推到重来的机会。你呢?你又在干什么?别忘了那些罪也有你一份!”

    “所以我才会留在煌目山脉赎罪!”

    “嘁。”焚厌不屑地笑道,“你还是喜欢做这种无用功,和三千年前一样没出息。”

    目瞪口呆地看着二者争执的谷远,无奈地叹道:“完了。”

    撒澜肩膀微颤,紧闭双眼,深吸了两口气,轻声道:“你的这幅模样,也是和三千年前一样讨厌啊,真想······”

    “冲你脸上来上一拳!”话音未落,撒澜的身体骤然膨胀,化作一头身形堪比山丘的半人半蛇的巨兽。蛇身一拧,大地龟裂。上半身高高腾起,右拳如落石般砸向焚厌。

    这边的焚厌也毫不露怯,原本就极为魁梧的身躯瞬间异变,衣衫爆裂,背后的重枪融入肉身之中,紫黑色的鳞甲迅速生长,眨眼间化为了一头双臂四足的妖兽,巨大的骨翼迎风而张。虽说身形比起撒澜来小了不少,但威势却丝毫不弱。双翼怒振,直奔那恐怖的拳风而去。双臂一齐挥出,自下而上,硬生生将撒澜的拳头接了下来。

    二者接触瞬间,尖锐的暴鸣声响彻整个山谷。汹涌的气浪自中心点扩散而出,竟在瞬间将周围的空气撕扯出一小片真空。草叶沙石纷飞,近处的树木被拦腰折断,谷远的竹屋与小院也被夷为平地。修被劲风掀了两个跟头才勉强稳住身形,混乱中一截断掉的铁索直奔其面庞而来,她眼疾手快将其抓住,末端的尖刃削在鬼面具上。谷远接着风势向后一跃,轻盈地翻了个身,化为一只顶生赤翎的黑鹰,头也不回地向百蛰岭深处飞去。

    他的生活已经被彻底搅乱,父辈欠给撒澜的情也已还清,现在这里没有任何值得他停留的理由。唯一需要的考虑的是,以后是继续藏在百蛰岭,还是动身前往流泽或是妖域。

    撒澜巨大的力量直接将焚厌再度击回地面,四根粗壮的兽足深深嵌入土中,直没膝盖,满目疮痍的地面上再添几条骇人的裂隙。撒澜也被这股力道震开,上身向后仰起,重重砸在背后的山崖上,碎石如雨落。接着,妖身略微缩小了一些,再度直起身来作出攻击姿态。同时,焚厌也扇起巨翼,腾入空中与其对峙。

    撒澜艰难地按下心中怒火,身躯不断变小,道:“算了,今天来也不是与你打架的,反正都是覆水难收了。”

    见撒澜主动收手,焚厌的心情也平复了一些,但嘴上仍旧强硬:“覆水难收吗?我看倒未必。”

    “随你怎么嘴硬,今天的事,就到这里吧。”撒澜眺望远方,仍能看见谷远尚未彻底消失的身影,在夜幕下时隐时现。他没有挽留或阻拦,毕竟欠的情已经还清,他也不想再去打扰他了。旋即,撒澜如蛟龙般跃入空中,只留下一句话在空荡的山谷中回荡:“希望以后,都别再见了。”

    撒澜说这句话时,焚厌已经落回地面。撒澜的声音并未有多少愤怒或者尖锐,相反十分淡漠,还带着些许失望的语气。但这句话似乎正中焚厌心中的痛处。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双拳紧握,沉默片刻后突然大步向前,咆哮道:“撒澜!再信我一次就这么难吗!撒澜!”

    “撒澜!”焚厌的咆哮声消失在夜空中,然而撒澜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听到一样。

    修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来到焚厌身后。焚厌回过头来,双目如凶铃般瞪着修。

    “需要我做什么?”修面对着这个曾经的应家下人、近百年来唯一现身的翼钊族、当世最强者之一,丝毫不回避其目光。她明白,如果焚厌想要杀自己,她根本活不到现在,甚至说,他就是有意是想来救自己的。

    “不愧是魅部的人,很上道么。”焚厌轻蔑地笑了一声,转过身来,“没想到,一个生死和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却让我和撒澜见上了一面。我倒是该谢谢你。”

    “哦,那这声谢谢能和你准备让我做的事抵消吗?”修顺着话茬轻笑道。

    “我只是说‘该谢谢你’,又说‘要谢谢你’吗?”焚厌也跟着笑起来,也不知两人的笑声中有几分是真的,“我问你,之前你跟着的那个人类,和你是什么关系?现在又在哪里?”

    探手剑?他和探手剑有关系?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想干什么?

    修愣了片刻,焚厌捕捉到了她瞬间的犹豫,道:“人类,你别想耍什么花招。多亏了你们那瞎子一样的鼻子,我们脑海里的世界,比你们真实立体得多。”

    “我?我和一个佣兵能有什么关系?”修短暂地思考后答道,“不过是他手上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所以我一路追踪他来到了这里。他被采药人赶走,我本想趁这个机会搜索一下屋子,没想到就撞到了你的那个老朋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讲到这里时,修刻意试探了一下二者的关系,但焚厌对于“老朋友”这个称谓并没有任何反应。

    “所以,你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你们的世界不是更真实更立体吗?”或许是因为刚刚濒死了一回,或许是知道对方有求于己,修面对焚厌时比面对撒澜时大胆不少,“怎么,黔驴技穷了?感冒了吗?还是说刚才和撒澜交手的动静太大,把你的气味迷宫破坏了?”

    似乎是被修说中了,焚厌头颅微垂,眼色十分难看,略有杀意。

    “要不这样吧,如果你也在找这个佣兵的话,我们其实可以合作。”修十分自然地抛出橄榄枝,“并非以魅部的名义,而是以我个人的名义。”

    “抱歉,我不知道一个魅将离了魅部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焚厌讥讽道,“我不会把我的踪迹交给人类,尤其是一个魅将。”

    修耸了耸肩,不置可否。焚厌这么说,而不是直接对她出手,其实就是变相地承认了以后合作的可能。

    这时,焚厌突然注意到了什么,走到修的面前,沉声道:“不过,你得给我一件东西,作为我今天救你一命的报酬。”

    说着,他伏下身来,丝毫不在意高大的身躯带给修的压迫感。他抓住修的手,强行将那半截锁链抽走:“不如,就这个吧。”

    鬼面具下,修眉头一挑,道:“半根废掉的武器换一条命,阁下真会做交易。”

    “放心,不是对付你们的。”焚厌盯着手中的铁索,冲修挥了挥手,“现在,在我打算拍死你之前,滚吧。”

    修拱了拱手,转身离开,即将进入树林时还不忘回头喊道:“阁下,我相信,你会来找我们合作的。”

    说罢,修便消失在丛叶之间,这时她才察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打湿。

    修离开后,焚厌将铁索末端的尖刃从锁链上扯断,放在眼前。尖刃边缘呈现斑驳的暗红色,凝结着干涸的血迹。

    霄吾族鳞甲的防御能力极高,以他的实力,想要伤害到撒澜都很难。那么,修几乎是不可能攻破撒澜的鳞甲的。既然如此,刃上的血不属于撒澜,那又会属于谁?

    焚厌探出右手食指,悬在尖刃的上方,瞳孔骤然缩小,同时口中念念有词。接着,刃上的血迹渐渐消退,化为一小滴暗褐色的血珠飘出,浮在焚厌的爪子下方。血珠和发丝尖一般大小,肉眼难以察觉。他抬起右手,放在自己的右眼珠前,轻轻一颤。浮在下方的血珠旋即窜出,射入焚厌的眼眶中,将他的右眼染成暗褐色。诡谲的悸动传来,指引着缥缈的方向。

    “文文,我来了。”

    ······

    弋桑皇宫,后花园。阴雨连绵,秋意渐起。单怀殛对着一面铜镜摆弄着自己的白发,血剑奴负剑站在一旁,修则冒雨跪在亭外的台阶下。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周围连一个宫女都没有。

    “撒澜,偷偷潜出了煌目山脉?”听完修的汇报,单怀殛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但出乎修意料的是,他第一时间询问的是撒澜而非残卷。

    “没错,不过这时应该已经返回了。”

    “唉。”单怀殛略带惋惜地叹了口气,“孤确实小觑了此獠的气魄。若是我们对煌目山脉的威慑能够再强几分,它也许就不敢冒险外出;哪怕是监视能够再到位些,也不会错过这个剿灭异族的大好时机。”

    “那,秘卷呢?”一旁的单怀殛突然开口道,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暴怒。

    修刚准备回答,却被单怀殛的声音打断。

    “不急。修,你马上将那两个驻扎在煌目山脉的魅将召回,然后再从魅营选调两个新人替补进来。”单怀殛将视线从铜镜上移开,抬起头看着修,眼中的寒光令她也新生寒意,“记住,百矛诛骨之刑。”

    “可,可是,回禀陛下!上次曦上使叛乱之时,魅部魅将损失惨重,魅营里不少优秀的新人被提拔入魅部,所以现在魅营的质量并不高,盲目提拔恐怕不妥。此时靖川分裂、妖族异动、秘卷将齐、怪医生死不明,正是用人之际。这两个魅将实力在整个魅部中也算中上等,一切皆是卑职监管不力。卑职斗胆请陛下开恩,饶他二人一命。”

    “嗯······”单怀殛沉吟片刻,“那好,孤就饶他二人‘一’命。你将他二人召回,与魅塔内一决生死,活着的那个留下。”

    “是、是!”

    “对了,把决斗时间定在两炷香以内。两炷香内,决出生死便罢;若决不出生死,当场行百矛诛骨之刑。”单怀殛继续低下头来打理自己的白头发,“记住,是决出生死,而非决出胜负。”

    “卑职明白。”

    “好了,回去吧。接下来就待在弋桑,等我命令。”

    “是······什、什么?”

    “怎么,修上使还有事情禀报?”

    “禀陛下!卑职追查秘卷不利,误中探手剑圈套,使目标逃脱。卑职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单怀殛摇了摇头,轻笑道:“呵呵,修上使言重了。朕的命令,才是魅部唯一的准则。追踪探手剑又非朕交给你的任务,你何罪之有啊?”

    闻言,修愣住了。血袍之下,血剑奴身躯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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