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四五日下去,柴熙云身上已是舒爽许多,连日待在屋里,着实无趣儿,幸而六郎麻烦郑印带进宫一只颇有灵气的鹦鹉,柴熙云闲时便用它来打发时光,今儿赵芙平来了兴致,知她身上见好,便带了新制好的毽子去西宫。

    日头甚好,融着暖暖春意,周太后命人在殿前搬了绣凳,案几上摆好果子,自己净手点了凝神香,便缓坐下点茶。

    正对面,柴熙云同赵芙平带着灵玉、知雨两个大宫女已开始了“激战”,论起蹴鞠、毽子,柴熙云认第二,阖宫上下无人敢认第一,赵芙平知她本事,次次都会将赵元薇拉为同盟,即便如此,胜负也是难定,今儿赵芙平倒是公义,总是想着柴熙云身上尚未好利索,提出二打二的对战方式,柴熙云并未拒绝,近日她确实觉得身上软绵无力,若没有帮手,恐怕还真难胜她。

    “哎呀~”知雨一声轻呼,却见那毽子腾然高升,一跃出了院墙,柴熙云失笑打趣道“芙平,你瞧你教出来的丫头,连毽子都踢不稳。”

    “白得丢人了吧!”赵芙平补上一句调侃,也不等知雨和灵玉动作,想着自己离宫门近,便转步跑了出去,灵玉只上前攀着知雨的肩头做笑,柴熙云则稳了稳气息,接过周太后递过的一盏清茶,待她饮完,也不见赵芙平回转,不禁蹙眉说道“怎的去了这么久,姨娘,我瞧瞧她去。”

    柴熙云说着将茶盏放稳,只听周太后叮嘱道“若是落在高处,记得回宫喊人。”

    “女儿知道”柴熙云应着声,便提着裙角下了台阶,待她过了宫墙拐角,顿被眼前一幕惊得住了呼唤声。

    “芙…平…”

    赵芙平原早捡了毽子,起身时迎面接上一抹俊朗的身影,那样干净爽朗的面庞,一如既往的潇洒之状,只一眼,她便识清了他,心下顿悟自己不该这样与徐湛相见,只想着快些逃开,不料心一急,脚跟没落稳,一下向后栽去,徐湛眼疾手快,大迈跨步上前,稳稳将她接在了怀中。

    徐湛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识人更是精准,他辩得清赵芙平的身影,从她跑出宫门他就已认出了她,但是与往日清冷肃面不同,她今儿穿了一件略显娇艳的粉色窄袖短衣,配着淡白色留仙裙,高梳发髻,配着并不繁琐的首饰,面上挂着几分浅浅的笑容,甚是娇俏,徐湛不禁有几分错愕,这个素来清冷的美人,竟还有如此一面。

    他顾自想着,便已接上了赵芙平的目光,他知道眼前并非柴熙云,他亦打探到,南清宫还住着一位平宁公主,平宁,这封号好寓意,可她为什么要叫“芙平”呢!

    浮萍。

    徐湛未及多思,便已上前接住了她的腰身,赵芙平以为自己会狠狠摔下去,却不料得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眸光乍抬,是徐湛英挺的容貌,近在咫尺,让人呼吸不得,赵芙平只觉神思一空,僵在空中,不知该如何动作。

    见柴熙云闯入,二人才匆忙分在了两处,柴熙云是识得徐湛的,她心内纳闷他为何在此,却也为眼前此幕甚觉欢喜,唇间不觉带上了笑意,赵芙平惊觉自己行为不谨,正想上前解释,只听身后骤然传来一声惊呼,来自徐湛,语气中是毫不掩饰惊!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喜!

    “是你?!”

    那日街市前的俊俏公子,眼前这位风姿绰约的佳人,原来是她,她就是柴郡主。

    明眸皓齿,娇艳动人,是啊!普天之下,也唯有她了。

    ……

    赵芙平心内羞赧,着实没有心思留在西宫,匆忙向周太后作了别,柴熙云没有留她,赵芙平的心思她尚能摸得清,但是徐湛她却看不懂,赵芙平羞于启齿,柴熙云却早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人,因而也就没有许多的避讳,可以心安理得的去试探徐湛的心思。

    柴熙云在石凳上落座,院内风大,方才玩闹身上又发了汗,青璇担心她受了风寒,便转进内宫拿了一件翠色雀丝披风,一边伺候着穿戴,一边叮嘱道“这身上还没好利索,可千万莫要贪凉再受了风寒。”

    柴熙云浅浅应着声,吩咐道“去取两个黑釉茶盏,让宫人们都退下吧!”

    “是”青璇躬身一礼,先示意丫头们散去,自己缓步进了内宫,柴熙云重新布置好茶席,青璇也把茶盏取到,放置稳妥便敛服退至一侧,柴熙云制好茶汤,摆手示意对侧的徐湛饮用,徐湛先告了礼,方捧起茶盏细品,笑道“多谢郡主厚待。”

    柴熙云微微一笑,也轻抿了一口茶水,只听徐湛缓笑道 “真是没想到,声名在外的永安郡主原来是你。”

    “公子觉得不该是我吗?”柴熙云抬眸反问道。

    徐湛轻摇摇头,笑答道“应该,其实郡主大可不必费此周折,若湛当日见到的是你,知你心有所属,也绝不会毁人姻缘,殿下与杨六公子乃是一对璧人。”

    柴熙云低头思量片刻,方启唇轻声道“你与平宁妹妹,亦是天作之合。”

    徐湛眸光微滞,遂问道“如此说来,郡主是有意想促成在下与平宁公主。“

    “是,却也不是。”柴熙云平静地答着,“那日午宴,本宫若去,愧于六郎,本宫不去,辜负舅舅,这才出此下策,让平宁公主替本宫,临时起意,未及多思,后来本宫在花厅屏风外见那人是你,觉得公子品貌与平宁妹妹甚是相配,才有了此意,总归是本宫起意瞒了公子,公子若有意怪罪,本宫也是要担着的。”

    徐湛不禁失笑,答道“郡主说笑了。”

    柴熙云亦笑笑,反问道“不知公子是何时识破了此局。”

    徐湛轻笑两声,答道“其实,当日在下见了公主,心中便有犹疑,公主的性子、举止,都与坊间所传的郡主殿下大相径庭,我想着,坊间传言总归有误,南清宫楚王殿下,总不会找一位假郡主来瞒哄我吧!后来,我在“醉桃源”吃酒时,遇到了潘氏兄弟,他们口中所述,更是让我心生疑惑,可巧郡主入宫那日,湛受邀去南清宫,正碰上了平宁公主,那刻在下才意识到,自己是受诓了。”

    “所以徐公子今日来西宫就是为了打本宫一个措手不及,看看本宫怎么圆这个谎。”柴熙云接过话,打上一记审视的眼神。

    徐湛掩唇轻笑,应道“若是没有此意,是湛欺瞒,若说全是为此,那湛又冤枉,湛今日前来,一是拜会周太后娘娘,二来是想看看郡主殿下的庐山真面目。”

    柴熙云莞尔,说道“今日见公子与平宁妹妹,总算不罔本宫一番心思,芙平,她是个温柔谨慎的人,日后如何,还望公子悉心筹划。”

    柴熙云泠泠一声,捧起茶盏像徐湛示意,徐湛抬眸,正迎上一双剪水秋瞳,不知为何,她的眸子那样干净清澈,却带着几分深意,让人读不懂,徐湛未曾多思,亦将茶盏捧起,笑道“请。”

    柴熙云放下茶盏,微侧身子,正迎上门后周太后送来的一记责怨的眼神,柴熙云微敛神情,垂下了眼眸,周太后轻叹口气,转而进了内宫。

    若说此时最忐忑的,无疑是赵芙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宫,那个少年,明朗、正直、热忱,她压根不曾奢望会有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男儿闯进自己的生活,赵芙平慌了。

    动情?

    许是不该的,他顶着国舅爷的大媒,是符家选定的乘龙快婿,是属于永安郡主的,即使柴熙云心有所属,中意徐湛的,也不该是自己。

    赵芙平缓步移至宫门,脑中一遍又一遍回放着自己扑入他怀中的画面,他的怀抱没得让人心安,她已经许久不曾心安了。

    “莫怀执念,莫行贪婪,世事如水,随遇而安。”

    一句话,盘旋在耳边经久不散。

    这句话,来自赵芙平的母妃,先帝的齐娘子,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名姓,更不知她来于何处,只知道那是先帝征南路上救下的一个孤弱女子,没有显赫家世,更没有外族想帮,不过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却获过先帝专房之宠,昔年盛宠之时,连当今淑妃也不及其万一,皇帝接连数月的召幸,金银珠宝流水般送进了那座深宫锦院,然而宠与爱,不过昙花一现,公主的诞生,没有换来她的荣华富贵,而是幽居禁足,弃如敝履,皇帝见年不曾登上她的门,有人说,她原不是绝美之人,只是有了一副烈火般的性子,先帝不过是图了个新鲜;也有人说,是她不懂规矩,触了皇帝的逆鳞;十二年后,当所有人都记不起齐娘子此人之时,她用三尺白绫,悬于梁上,震动皇族。

    嫔妃自戕,原是灭族大罪,赵匡胤盛怒,扔下了一道决绝的圣旨。那是赵芙平脑海中对自己父皇不多的记忆,是真的令人心寒,赵芙平也不知自己是从哪来的勇气,敢在文德殿前跪上一夜,她也不知自己的侍婢锦月是哪来的勇气,敢连夜哭开朝阳皇后的宫门,但是她求得了,求得了母妃身后的安稳,也算是求断了她与先帝的父女之情,那一跪,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气力,让此后在宫中求存的平宁公主,寡淡似水,无欲无求。

    如果徐湛不来,也许就此淡泊一生了,不会搏什么姻缘,搏什么富贵,可是命运使然,他终究是来了,不过这个耀人双目的少年,于赵芙平而言,是福是祸,尚是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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