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义罚了潘氏,这两日皆宿在朝阳宫,今儿散了早朝,干脆连奏折也搬到了后宫来阅,皇后这儿,的确是清净。

    当今皇后,本家姓李,表字凤萱,膝下之子早年夭折,赵光义怜念她失子之痛,将卫王元佐划归其名下,又念及李氏侍奉多年,温柔淑慎,妥帖稳当,方尊其为皇后,享中宫殊荣,赵光义对她虽不说十分恩爱,到底也顾念多年夫妻情分,未曾冷落。

    今日李皇后一身清清爽爽的玫色华服,纹饰巧妙,妆容素净,佩用了一套红玛瑙珠饰,臂上戴着翡翠镯子,手执长柄团扇,她原不是什么出挑的美人,生的只是平头整脸,中等人才,可到底是国母,身上总有一股子雍容之气,瞧过去甚是端庄娴静。

    “元僖今儿倒是提了个事,说是等辽使进京的时候,请个戏班子进宫唱戏,朕想着怎么也是玩乐,便应下了,但总归还是入内廷,圣人还是要多仔细些。”赵光义住笔嘱咐了一句。

    “臣妾明白”李凤萱忙应了声,放下扇子,摆置着宫人们方送来的瓜果,轻声应道“不过臣妾记得,元僖仿佛并不是很喜欢戏文,此事若是元侃提出来,臣妾倒不奇怪。”

    “他不喜欢,可是惠妃喜欢,他这是想法子,讨他母妃欢心呢!怎么也是一片孝心,朕岂有不应之理。”赵光义抬起眸,肃面道“这次把打理辽使入京的差事交给他三王兄,他心里是憋着气的,说实话,论起才干智计,他比元佐和元侃都强,可是这孩子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一身傲气,桀骜得很,朕这才要磨磨他的性子,否则日后,他如何能应付泱泱朝堂。”

    “陛下一片苦心,五皇子必能领会。”李凤萱探手砚着墨,随声应道。

    “圣人觉得,朕这三个儿子,哪个是帝王之材啊?”

    赵光义骤然一问,李凤萱顿时停了手上的动作,放稳物件,敛服下拜,带着几分怯意地答道“臣妾久居后宫,怎敢妄提议储之事。”

    “朕与圣人闲聊,说说无妨。”赵光义随口应道。

    李凤萱并不因他的语气改变说辞,只拜俯道“请陛下体恤臣妾,臣妾虽非卫王生母,却养他一场,此事事关卫王,臣妾便不能妄谈妄论,恐有偏私之嫌,况陈王元僖才华卓越,楚王元侃更是懿德皇后亲自教养出的,三位皇子各有所长,立谁为储,皆有陛下圣裁,臣妾愚钝,岂敢参与。”

    李凤萱和赵光义虽然不是少年作伴,却深谙其脾性,更知“皇位”二字是多么的尖锐,自她入晋王府那日,就学会了“明哲保身”,如今她身处后位,一无外戚相帮,二无亲子为靠,说到底能托付的也不过养子卫王,赵光义生性多疑,真情假意、试探与否尚未定数,管住口,才是明智之举。

    赵光义垂眸盯着她的身形,见一袭华服在地基铺成扇状,她整个人俯在地上,卑微极了,那语气中分明带着几分惧意,赵光义确无试探之心,他并不防备李氏,虽说她养了卫王元佐几日,但那时,赵元佐终归大了,心里对生母的情分甚笃,也只是规矩的侍奉着这个养母,说亲昵实算不上,所以东宫选谁,于她都无大益更无大害,她照样是嫡母太后,故而赵光义是真想听听她的意见,哪怕是一个评价也好。

    可是李氏是谨慎惯了的人,说话做事不会留一点错处,宫中人人道她贤徳,尊她为典范,可是这种过度的谨慎,却让赵光义万分不安,他在宗庙前立她为后,死后更是要入一穴埋葬作伴,可就是这个自己选中的国母,在丈夫面前竟是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赵光义半晌没有说话,她的谨慎,让赵光义生出了距离感,思索了半天方答道“你是个明白人,知道后宫不得议政,可你也别忘了,你更是一国之母,是朕的圣人,有规劝官家之职~”他拉长了音调,语气中满是无奈,李凤萱没动身形,赵光义不禁感慨道“试想一下,今日朕面前若是懿德皇后,她会如何答这个问题。”

    “姐姐必会为陛下分忧。”

    “是啊!”赵光义截住她的话,继而反问道“你如何就不能?”

    “懿德皇后敦厚淑德,聪慧果断,处事令人信服,臣妾无能,不敢相较。”李凤萱低声应着。

    赵光义冷冷一笑,长长出了口气,惋惜道“是啊!符家的女儿,岂是谁都能比的,终是朕痴了,以为你也能像她……罢了,你起来吧!”

    赵光义扬了扬手,李凤萱方缓缓起了身,赵光义坐正身子,抿口茶道“既圣人不肯议东宫之事,那便作罢,这些孩子们的婚事,总不会也不敢向朕提吧!”

    “陛下信任臣妾,臣妾自然该为陛下分忧。”李凤萱答着,遂也换了话题“臣妾正有事要请陛下拿主意。”

    “说”赵光义捧起汤盏吃着雪梨鸡蛋羹,只听李凤萱道“辽使进京,若是待上月余,正和元薇的婚事撞上,臣妾不知公主的婚事是如期举行,还是迟缓几日。”

    “不必推迟”赵光义摆摆手,“良辰吉日,不要多耽搁,也让辽人瞧瞧我上邦的威严,况他们辽国不是要缔结姻亲嘛,到时若是合适,便将两对的婚事凑在一起,一娶一嫁,倒也热闹。”

    “怎么,和亲人选,官家已拿定主意了?”李凤萱倾身问道。

    “哎~”赵光义摇摇头,“人都还没见,怎么定主意,这婚姻之事,还是看他们的造化,诸位皇子,嫁谁不可,左不过是个侧妃。”

    赵光义说得轻巧,李凤萱自也听得轻巧,便只应和了一句,“陛下说得是”作罢。

    赵光义思量了一会儿,遂又笑道“这提起儿女婚事,符国舅啊,可真是慧眼识珠,徐秉德也是教子有方,生养了一个好儿子呀!”

    “陛下说的,可是国舅说给郡主的那位徐公子。”

    “嗯,正是”赵光义欢喜的应着声,又吃了口方放下了汤盏,说道“只有这种人,才配金枝玉叶,若安嘛,倒也是个极不错的孩子,但比起修平差了些,若是云儿此次能顺心顺意的,去哪儿找如此好的姻缘。”

    李凤萱浅浅一笑,探手递上帕子,方试探着问道“不知官家对杨家六公子可有耳闻?”

    “哟!圣人也知他。”赵光义似是对她这一问有些惊讶,不禁反问了声,方说道“这也是个奇才,在元佐寿宴上得了云儿一副对子,次日元僖就在朝上举荐他为官,朕便也允了,不久前还在南清宫侧门救了元佐,又得了封赏,日前殿上倒是见了,丰神俊朗,恣意潇洒的少年郎啊!圣人如何就提起他了。”

    “臣妾也是听元佐说的,说此人的风姿气度,绝非常人能及,前些日子秦国大长公主在朝阳宫,还提了这位杨公子同郡主的一些渊源,说是曾随高琼、郑印几人在熙云那座外宅里避过雨。”

    “竟有此事?”赵光义一愣,李凤萱又道“元佐来提他的时候怪得很,没说两句,话头就往郡主身上引,还提起郡主把《平边策》借给了这位六公子。”

    “啊~”赵光义心下一愣,“平,平边策云儿珍视如宝,怎会…?”

    “陛下都说杨六公子丰神俊朗,难道郡主不会如此以为。”

    “哎~此话欠妥”赵光义摆摆手“云儿也是在南清宫齐头整脸款待过徐湛的呀!”

    “不过是一次午宴,纵然是顾着国舅的面子,郡主也会如此做,陛下平心而论,这杨公子和徐公子相比,谁更胜一筹啊!”

    赵光义怔了片刻,思及两个少年,皆是明朗如月,温润如玉,把这二人放在一处,还真是难分伯仲,赵光义未答话,只听李凤萱又道“郡主识得杨公子可在徐公子之先,这感情的事,早一步便早了一分缘分,先入为主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呀!”

    “先入为主”赵光义喃喃,“好一个先入为主,世间男女,多少人败了这‘先入为主’上。”赵光义自位上起身,缓缓移步至亮处,对着窗外如洗景色长舒了口气,良久方回身问道“你可去西宫看过郡主?”

    “臣妾这两日忙了些,尚未来得及去。”

    “她这个病来得急,又生在隐处,朕不好去瞧,你拿些锦缎,挑个精致点儿的香龛,替朕去瞧瞧,也给周太后请个安。”赵光义吩咐着,便示意李凤萱去准备东西,李凤萱行了退礼,便转至前宫。

    赵光义回过身,愣愣盯着院中那树桃花,思绪闯到数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日,也是这样一棵烂漫灼灼桃树,落花铺成背景,三个女子绣成一副画卷,薄烟轻纱、秀发如瀑,吟诗、抚琴、点茶,浑然天成,那幅美景足足迷了三位帝王的眼,先入为主的情有独钟,至今,已纠缠了二十余年,而那画中人、观赏者,或化为泥,或化为尘,只剩了他和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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