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毒之人当然是我。”怪人将长剑放回桌上,转身来到床前,“可是我没有料到之后的两件事。”

    他坦诚地说道:

    “第一件事,我本来只是想考验一下你的机变,却没想到仙人魂断之毒,竟然真的被你破掉了。”

    “……第二件事呢?”

    “那就是我完全没想到,你会和巨门初级的强者对战。这是我的错,还望恕罪。”怪人居然一本正经地给陵千山揖礼致歉,他身后负剑仿佛负荆请罪,态度极其诚恳。

    可这本身就是荒谬。

    要杀人的人,因为杀人的方式与预料中不同而向被杀者说对不起。

    世界上哪里有这么滑稽的抱歉。

    陵千山警惕地盯着怪人,考虑逃出屋外呼救或趁机偷袭的可能性。然而对方站的位置,有意无意地封死了陵千山逃跑的路线。

    至于偷袭,陵千山重伤初愈筋骨未舒,唯一能仰仗的长剑被放在了桌子上,他当然知道,冒然出手只是自寻死路。

    “这是一整套连锁的错误。我给白兔下毒,只想要下在你身上,却不想被白狼误食。为了给白狼解毒,你被迫闯入接待贵宾的岭家家中,结果导致你与皇子的侍卫对上,事态才沦落至此。”

    怪人的语气中满是遗憾,又似乎在惊叹陵千山的经历。

    阴差阳错竟一至于斯,让人啧啧称奇。

    “但你还是要杀我?”陵千山望着怪人,确切地问道。

    “没错,你必须死在我手上,而且是你用尽了所有伎俩,绞尽脑汁直至彻底地绝望,没有半点遗憾的死去。只有这般才行,这般才配得上陵家少爷的死法。所以我特此来通知你。”

    “三天后,就在那片树林,我在那里等你。你可以逃出城外,也可以躲进岭府,但希望我们约定,如果你愿意赴约,请一定要一个人来。”

    三天。

    从陵千山的伤势和借助灵药的恢复速度来看,他的痊愈时间,恰好也是三天。

    正符合怪人所言,要让陵千山没有遗憾地死去。

    “但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只有去了才能知道。”

    门外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

    怪人鬼魅轻笑,游魂般轻盈地推开窗户,转瞬便消失不见。

    只留下在风中半开半合的窗扉。

    与此同时,岭梅香匆匆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没事吧?身体怎么样了?”她担忧地坐到床边,握住陵千山的手,好似浑然不觉身后秀儿与侍女的窃窃私语。

    “还好。”陵千山看着窗外春色,那里空无一人。

    他缓缓却决然地抽回手:“有些事,能单独聊一下吗?”

    “秀儿,你带着她们先下去。”岭梅香挥挥手让她们退出房间,她茫然地望着陵千山,“你要说什么?”

    今天的岭梅香穿的是翡翠色的洋绉裙,依稀能看到浅绿色的鸳鸯罗带,居高临下从胸口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凝脂新雪,让陵千山的眼睛不知道放在哪里是好。

    可她湿润眼眸中的不安和忧虑,又让陵千山下定了决心。

    “其实我早就该说的。”陵千山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要走了。”

    “……要去哪里?”

    “具体哪里我还没想好,但我是时候该出庐州城,去外面看看了。”

    这不是陵千山的一时兴起,假设不是白狼中毒,恐怕现在他已然身在城外,直奔西川路或广南路,寻仙问道,求缘颂法,探寻是否有办法逆天改命。

    不然的话,不管他看过多少武家典籍,留在庐州城苟活,都只能付之流水。

    “岭姐姐,这三年,谢谢你了……”

    陵千山的话没有说完。

    岭梅香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摁在了他的嘴唇之上。

    “我知道的。就像我们岭家注定属于商贾,你则属于江湖。”

    用手指传达过来的情感中,能感受到她的战栗。

    “但是,我也有我帮助你的权利。我会把你的画像发放到所有与岭家合作的商铺,到时候,请不要拒绝他们的好意。”岭梅香浅笑道。

    “我知道了。”陵千山艰难地下了床,拿过属于他的东西。

    一卷油光发亮的废书,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一颗当做装饰的兽牙。这些是他的全部家当。

    陵千山把长剑当做拐杖,虚弱地向门外走去,而岭梅香仅仅坐在床上,沉默不语。

    直至陵千山在门口站住脚。

    他一直憋着一句话想问,他最终还是不明白。

    “呐,岭姐姐,我能问一件事吗?”

    “你说。”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陵千山背对岭梅香,他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知道问这样的事情,显得非常地可笑、卑鄙、愚蠢,可我真的想知道。斗米恩升米仇,岭姐姐你对我的照顾,实在太过贵重了。”

    “单单只是帮我调查血夜的真相,就让我感激不尽。”

    “在最困难的时候,买下了陵家的地皮,让我得以居住。”

    “下达岭家禁令,让我得以栖身,不会死于宵小之手。”

    一样一样,陵千山都默默记在心里。用他的嘴里说出来的,感觉格外令人沉重。

    “这算是投资吧。”岭梅香在背后轻快地答道。

    她踢掉鞋子,坐在床上曲起双腿,露出白净的纤足,两手环抱膝盖稍稍往后仰,懒洋洋地歪头望向陵千山的背影。

    “父亲说过,只有三流商人才会把所有赌注扔进去豪赌,但我觉得,锦上添花远远比不上雪中送炭。你值得我投资。”

    “而且,岭陵两家在外人眼里,早就拆不开了。为了岭家的尊严,也不能让外人随意折辱陵家,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我会竭力让你的投资不要白费的。”陵千山低声说。

    他还是走出了房间。

    只剩下岭梅香幽幽地一句私语,留在房间中无人问津。

    “你啊——真是个笨蛋。”

    很多人都忽略了幼年的经历,因为接触到的世界越是宽广,曾经的自己越显得渺小。

    所以有人会认为童年会在现实面前慢慢褪色,一切都会被遗忘。

    有时,这是对的,或者希望它是对的,但有时,它错了。

    性格、人格、乃至构成全部的本质,早在年少扑蝶的时刻,就已经把一些东西根深蒂固地根植在了心中。

    对于岭梅香而言,一切在那场火灾面前变成了命中注定。

    大概连陵千山都已经忘记了,他们到底是怎么潜入得兵械库。是她提出想要去看看,这对于大家族养在深闺的掌上明珠来说,是一场令人惊喜的大冒险。他同意了,两人骗过了各自的伴当,成功地绕过卫兵,潜入到兵械库的最里头。

    然后,她红着脸说想要解手。

    陵千山自然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但这只是她的托词,她早就想亲眼看看书里描述的“火眼神鸦”。等到她把火器拿到手里,却不小心触动了扳机,导致整个兵械库被炸上了天。

    幸好,寻声赶过来的陵千山注意到了她的异动,把她拽进仓库的铁架子后面,躲得很安全。反倒是看到火起后拼命想要救他们的伴当,在火场里受了重伤。

    等到他拽着她从兵械库的后面艰难地逃出去的时候,她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

    陵千山让她在偏僻处待着,然后转身走到了街上。

    岭梅香孤零零地站在巷角,一个人胡思乱想着,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件事收场。

    “放心吧,”陵千山去得时间很短,不一会就回来了,他脏兮兮的手上还拿着一串漂亮的糖葫芦,递给了岭梅香,“我刚才叫到人了,他们正在扑火。呐,给你,那小贩这次得挣大发了,我可是把我老爹塞给我的宝玉拿去换了这个。”

    岭梅香不知所措地接过糖葫芦。

    “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陵千山用手背抹去脸上的余灰,冲着她挑起了大拇指,“放心好了,我不会抛下你的。”

    “什么吗?”

    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吗?

    还是因为,那一纸婚书?

    但陵千山的回答,完全出乎了岭梅香的预料。

    “还用说嘛,我们可是共犯!”陵千山无比潇洒地说道。

    共犯。

    这个词汇让岭梅香像是回了魂似的,她的眼中又有了精神。

    岭梅香重重地点了点头,也不顾自己脸上的灰烬,大口大口地开始吃糖葫芦。

    路过巷子的大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向他们两个。

    浑身满是尘土的青衣童子,笑嘻嘻地望着同样脏呼呼的红衫女娃吃糖葫芦,两人时不时会心一笑,清爽干净的笑脸,与娇憨的笑声交错,在暗处熠熠生辉。

    这段往事,深切地铭刻在了岭梅香心底。

    不是因为他救了她,也不是因为那串价值千金的糖葫芦。

    只因为那句“共犯。”

    那一句共犯,她从未忘却。

    所以当血夜降临,涛涛浪潮奔涌而过,事态无法挽回之时,岭梅香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保护好他,这与婚约无关,与青梅竹马无关,与彼此家世无关。

    仅仅是共犯。

    但岭梅香一辈子都不会说的,她会像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样,对待这段往事,将它藏在心底。

    至少,现在的她是这么认为,并愿意为这样的想法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她仅仅是抱住双膝,卷缩着坐倒在床上,默默地望着离去的少年背影。

    阳光落在她身上,映出了剪影落在墙面上……

    宛若那年那日独自站在巷角,等待同伴回来的女童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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