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莹莹的提议下,廖光辉就把纱厂的工辞了,跟着治国去学汽修,莹莹依旧在玻璃厂干活以维持生计,生活的拮据使得两个人在各个方面都必须得省吃俭用,而且他们打算过了年选个地段也开个修车铺自己单干,廖光辉其实蛮是学这门活儿的料,连治国都说他管,他要力量有力量,要窍门也有窍门,莹莹脸上不禁又泛起了希望的笑靥,她想等过年的时候回家提亲,找个这样的,在庄上或许还不至于太丢脸。

    春节的时候,莹莹一个人先回的家,好多的人对她依旧刮目相看,或许夏天的时候她带着康德到村子里来一趟大家的印象依然深刻,但是莹莹现在好像很不以为然了,她好像早就把那件事抛却脑后了。

    不能说她对廖光辉付出了多少真心,最起码她对他们俩的婚事是认真的,这包括当初她跟潘劲超热恋的时候她也没有太把婚事当成这么认真的去办过,这个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她先是跟奶奶说了,然后又让奶奶跟父亲刘大柱说了,刘大柱没有一丝反应和举动,但是全家似乎已经看出苗头了,李金凤虽然也不表态,但是从眉目间已能看出她鄙夷她了。是的,莹莹能想得到,在农村人看来,一个女孩子一会儿换这个男朋友,一会儿换那个男朋友,她知道庄上的人也一定会鄙夷她的。她知道连她自己都鄙夷自己。

    莹莹赶了集从桥头上经过就看到了小军和莉莉在那儿有说有笑的,一时就有点陌路相逢,恍然若梦的感觉。莉莉去年暑假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学,现在举止投足间颇有点高校才子的风范了;多远她就深深地望了小军一眼,由然想道,要怪就怪她错失了最爱她的人,才使她失去了小潘那样一个对她如此倍护的人,活该找到廖光辉那样一个畜生,虽然她已跟了廖光辉,其时内心一直对他耿耿于怀的,他曾带给她彻骨的伤害,终生的不堪回首,然而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莹莹淡然地走了过去。

    不知道他们俩谈的什么,莹莹走到了近前,莉莉才笑着转过身来。

    “你们俩搁这儿说什么呢?”莹莹忙笑着开口问道,其实不管他们说的什么她都不想知道,只想问了这一句话就快快地走过去。

    “呵……没说什么!”莉莉只淡淡的应了一句,却很客气,眼神飘远:“你赶集去了?”

    这时小军才转过了头来,莹莹似乎没等他看到她就轻轻地“嗯”了一声疾走过去了。

    她知道不肖他们的眼光,她的落魄是彻底的,自从上次她带着康德在村子里风风光光地过去一趟后,现在跟着廖光辉她竟连件衣服都不舍得买,尤其这一年来的阅历和背景,她知道不光是他们,村子里的人背后对她也是另眼相看的。她知道如果说莉莉和小军正是属于意气风发的青年,正向着前景和梦想的列车奋发奔跑,而她就是被这辆列车甩掉的,甩向了遥远的无着无落的茫茫的边际,连同她的青春,她的命运,她的梦想一并不知道都甩向哪里去了,而她也像一个无心无脚的浮鬽一样在世间游荡,随时都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和难受。其实自从去年她就已经和莉莉“绝交”了,双方看到也就像没看到一样,若不是当头顶面撞见,谁也懒得寒喧一句,那股子刺骨的寒气将两个人的心瞬间就冰冻了如钢铁一般坚硬,见到小军她更是唯恐躲之不及,小军见到她在哪儿站着也就掉转头走掉了。

    因此,这一个春节莹莹懒得上集,懒得出门,名侠也嫁出去了,庄上其她的小姑娘她也不想和她们聊什么了,毕竟她自己知道,自己虽然还算是个姑娘,其实跟她们早就不同了,她甚至怕往人场里去,怕人家看她,看出什么破绽来似的。因此,没事的时候她就搬个凳子一个人悄悄地坐在东屋门里旁,倚着个门坐着,那个位置,甚至连家里人都能忽略了。倒是今年父亲刘大柱显得跟她亲近了许多,这很改他之前对她的态度,莹莹很感受宠若惊,只是那种多年以来的隔阂又岂能消弭。“九九重阳节那天,在徐洼集上,老黑子非把我拽到葛老四的泥鳅汤铺子喝两盅,俺俩晕晕乎乎地喝到了下午两三点钟,……”刘大柱屈就着身子蹲在墙角,说话间已不见往前的隔膜与持重,骤然显得随意亲和了许多。“到第二天上午十来点钟,小光到他屋里找他,不知道啥时候死的,身子都硬了……一辈子啥事都经过,娶了好几个女人,就是没成个家,年轻时候也是个风流人物呐……”“噢……那个老黑还娶过好几个女人呐!”莹莹倒从没听说过这些,很好奇。在她儿时的记忆里对他也算是亲切的没谁了,长大以后就一直对他耿耿于怀,不待理了,然到这时也就算释怀了。“他跟我说,有他的人,他有后,没说是谁,死前面跟我喝酒还说过这个话,这个事儿搁在他心里头很重……”刘大柱说着表情就略显迟重了下去,莹莹听了就奇异地想到不知道是庄上的哪个老妈子,年轻的时候或许竟也有别等浪漫的情事,不由地感到可笑可叹。“那个……稀奇,还不错哩!听说上学在班里都是第一名,跟你小时候一样……”顿了顿,刘大柱又望着莹莹笑着说道。“稀奇?是小光家的稀奇吗?……”莹莹笑着问道,她几乎都把她忽略掉了,若不是起那么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另外她也不知道在父亲眼里从前她还是那么优秀呢!“我记得小彬蛮疼她的,整天敞着个怀喂孩子,……”她笑着说道。“那不是她生的,小光为了缓和她的病,才从外面要了个女孩,小彬疼得很……”莹莹听了不再言语,沉默了下来。这当儿她想到了她的母亲林红,脸色就冰冷了下来。

    “我的妈妈……她上哪儿去了?”这样顿了一会儿,她终于迟疑地开了口,第一次跟父亲提起“妈妈”这个字眼,万般的情愫心头萦绕,只等着父亲怎么开口。

    “……上哪儿去了不知道,不过我听人说在外面见过她,蛮风光的,呵!……难怪她不愿意在咱这个地方过下去,——不过从前,她来看过你!”刘大柱听了面色平静地说道。

    “来看过我?……”莹莹睁大奇异的眼睛一脸迷蒙的问道。

    “你还记得不?那一年,正好是你现在的妈跟淮北刚来的那一年,在你上学的路上,——你没注意到!她头裹着一条丝巾在多远的地方看你,我发现了她,她就跑了——”

    莹莹听了就竭力地去遥想当年,这样她似乎就能想起来一点点:她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一年父亲骑着自行车后面带着淮北上学校,淮北坐在自行车后面腼腆地笑,她和莉莉向着学校跑,父亲刘大柱站在乡村土路上,似乎一个女人在漫天地里跑……

    “我见到她了!”莹莹蓦然开口说道。“见到她了?”刘大柱以为莹莹想起来了,遂问道。“我在外面见到她了!……”莹莹这样说着,她的声音已经冷冰冰,脸色灰青,但她不愿意再说下去了。然而父亲刘大柱的反应却并不如莹莹意想的那般激烈,对他这个岁数的人来说,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那么感冒了,“在哪里见到她的?”刘大柱眼色灰蒙地望着莹莹。无奈莹莹不语了,刘大柱便也就缄口了。于是过了一会儿莹莹便又把她跟廖光辉的婚事跟父亲提了提,,刘大柱只是很客观地说道,你的事情我也做不了主,你也长大了,你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时下的刘大柱早已不比当年,不算偌大倒也复杂的家庭,俨然已成了她娘几个的天下,淮北天天横鼻子瞪眼,李金凤是母凭子贵,也是人随境迁,不免地事事都倾向于如今家庭的主力,——淮北两口子了,竟也时不时地就对刘大柱敢呲牙咧嘴并且有变本加厉的趋势。想想当年气壮如牛的刘大柱辛辛苦苦操持的一个家,如今几无维持之力,当年的气概也早就怠尽了,随着岁数的增高倒觉得唯有莹莹算是个可亲的人,因此,早年的心结也就默化了,甚至莹莹的婚事他也很放得开了。因此,当年初二廖光辉并带了一个说事的人提着咚隆地拿着礼物上门来提亲的时候,刘大柱就操持着找了庄上的有头有脸能主事儿的本家兼德高望重的两三个人一起吃了饭,说说事儿,一时庄上的妇女老少爷们就都三三两两围着庄前屋后的观看,莹莹就总低着头笑笑地,也不看人,也不应人。

    事情说妥了,只等“五一”或者八月十五也行,廖光辉那边能再带来个人把年媒贴子开了,总之如果今年不行,明年就一定让他们把婚结了。刘大柱的口气里是明显地越早办妥这事儿越好,他也明白“女大不中留”的意思,何况现在的家已非往日,整整一个年节,淮北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他自己虽然好不到哪里去,却是又看不惯莹莹,私下里老挑莹莹的刺儿,恨得没有理由。莹莹不是没有察觉到,她倦坐在一旁的橡子床上,低着头面色很平静,其实心头是别样的五味杂陈无以言表。

    为了赶车,说好了事情,廖光辉下午早早就回去了,趁着没人的当儿,他就悄悄地塞给她四百块钱,算是过礼的钱,对她说,俺妈没有多少钱,别嫌少呵!我都想你了,初六就回去吧!我也初六就回去,莹莹听了就望了望桌上的那几百块钱闷闷不乐地不想吱声。

    晚上睡觉的时候,莹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跟廖光辉的婚事一旦这么顺顺当当地确定下来,她反而内心莫名其妙地郁闷了起来,头脑中反反复复地回响着一句话,就这么一切都结束了?从今往后她的生命里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吗?她甚至能想象得到从今往后麻木、忙碌、无趣的生活,心头更加地哀转连绵起伏,这样到半夜她就爬了起来,拉着了灯线子,披上衣服下床去就把床底下的那个破纸盒子翻了出来,盒子已经很旧了,四周已被磨损得毛糙糙的,奶奶在那头听见了动静问道:“莹莹,你干啥子哩?不睡觉?”莹莹说:“我没干啥!奶奶,你睡吧!”“我也不睡,莹莹,我也睡不着——……这个家以后就罢了!——”奶奶长叹出一口气,就在那抽泣了起来,接着就在那头开始数落那娘儿几个来:“多么冷的天,还叫你爹去收皮子,你爹不去就找事,挣的钱有一个是一个都拿走……——巴不得我死!死了少端碗饭……”一个春节奶奶天天晚上重言倒语地嘟嚷着,莹莹什么都听一遍了,只任她说去,就信意打开了那纸盒子。

    盒子一打开,就打开了一个奇异的世界,里面稀哩哗啦的就涌出了许多从前的故事和情境来。她不知从何时起有的喜欢收留从前的小东西,这包括儿时拍下的了了的几张照片,那时的她真糗,每个人都糗,她喜欢看她跟莉莉一起拍摄的那张照片,莉莉扎了两个羊角辫,眼睛大大的,抿着嘴透着抑制不住的欣喜欢快,她小时候的脸胖嘟嘟的,有点肉惴惴的感觉,这种脸型一直到她十六七岁才稍有改观,脱掉了婴儿气,只是现在她瘦了下来,脸竟然也变的瘦长了,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曾经很羡慕月兰姐那清秀水灵的瓜子脸儿;那条用废弃了的扎头筋,是她无意间在奶奶的破笸箩里发现的,她小时候一直用这种扎头筋用了很多年,后来月兰姐用一块小碎花布给她做了一个,那种雅致莹莹很喜欢,后来不用了,幸好奶奶大概也是不忍心丢掉,收了起来,直到现在莹莹依然很喜欢它;小时候她跟小朋友一起搜集来的字钱做成的漂亮的鸡毛键,如今已很破旧了,但那漂亮的鲜艳的公鸡毛依然被她完好地夹在书本里,那时的欢乐和兴致依旧历历在目;还有最重要的她从前写的一本本的日记,还有心意烦乱时写下的短篇小贴。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地坦率单纯且幼稚呀,竟然把那么多现在想也想不起来的点点滴滴的事情都记录了下来,莹莹看著看著就舒心地笑了起来。那个时候她跟莉莉是那么地要好,莉莉的名字居然占据了她大部分的少年时光;还有她曾经有段时间是不那么讨厌淮北的,当然后来的厌恶罄竹难书;父亲在她的整个成长历程里竟然是个空白,除了他时而不时地带给她冰冷的刺激和伤害,她一直不记得他爱过她,除了那一年他抡起了铁锨朝着淮北舞去……莹莹一页页地翻着,好多的事情此刻读起来倍觉遥远新奇又好笑,有天真、可爱、幼稚的一面,也有灰暗、烦恼、低沉的一面,里面时不时地还会露出一两个小秘密,小李!她甚至都想不起来他了,竟然还是她的最初萌动。后来是小军,一份使人无限缱念的往事,她会永远都记得,只是当年已惘然。

    接着在一杳杳书稿下面的一角郝然地就露出了那个深红的发夹,月兰姐送给她的,她的母亲的发夹,她用她那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把它拿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像这种时刻这样审视着它,这是一个女人的悲情的传递者,它那殷红的色泽仿佛一个女人的经血一般透露着不能言说的宿命。她恨她,她知道她有何等的不容她,因此那日在天涯的情境又缓缓地袭来,冰凉入骨,到这里,莹莹的心已冰封,发夹就分掰成了两半,既破碎而禀绝。

    接着她又看到了那一封泛黄的信笺,是当年振华写给月兰姐的,她曾经是怀着敬畏的心理把它保存了下来,其余的都被月兰姐烧掉了。莹莹很多次地读过它,也曾尽力遥想那一段纯真无暇的情感,然而她越是极力去想象,就愈是为它的殒失而伤感。莹莹再一次用颤抖的双手触摸着那信笺,就抽出了信纸来,再一次阅读振华和月兰当年的情结,除了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稚嫩和纯真外,她依然感到那一段往事的飘忽遥远,只是不知道现在的人们还记得这些不?一段曾伴随着我们的最美好的岁月有一天却彻底的消失于我们的生命里。月兰是真的抛忘了一切,听说振华在镇子上谋了个什么官职,日子大概过的还算是称心如意吧!

    ……

    不觉夜已很深了,莹莹静静地略带疲倦地闭着眼躺在床上,她的眼角不觉已沁出些许的泪水湿润了睫毛,她的面前凌乱地摆着那些东西,那些或许已没有什么作用,没有多少意义她却一直保留着的完全属于她的东西。奶奶早已睡熟了,莹莹这样又躺了一会儿就伸手拉灭了灯,那些东西她也不收拾,就让它们陪她这一晚吧!就让从前的那些欢乐的蓬勃的希望的或者忧伤的往昔来陪伴她如今这死寂的灰暗的无趣的甚至堕落的生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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